晴雯的悲剧,悲剧的晴雯 ——漫评《红楼梦》人物之(一)续

晴雯的悲剧,悲剧的晴雯

——漫评《红楼梦》人物之(一)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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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心比天高”,高得飘渺虚无

如果说晴雯对袭人的敌对情绪仅仅是一个“错误”,那么,她的人生理想“错误”则是真正的悲剧。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晴雯“顶牛”,宝玉气得浑身乱战,不仅答应晴雯“好离好散”,而且固执地要回王夫人“放”她出去。 袭人等一干大小奴婢齐刷刷跪地求情,晴雯这才哭着辩解:“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刚才还是“好离好散”,怎么突然间又宁肯“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甚至反问“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不肯更不敢承认自己“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的抱怨。

 “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晴雯担心因跌扇之错成了“阿基里斯脚踵”,日后被人逮着“压派”!

贾府的奴隶,虽说低人一等,实际上还是极幸运的,特别是晴雯之类的大丫头,其生活,恐怕连当时一般官宦家小姐也是不敢与之相提并论的。更何况,在怡红院里,贾宝玉又善于“温柔体贴,作小服低”,素好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这种客观的优越环境,加之晴雯的内心又很敏感于现实的不平等,有寻求解脱的愿望,她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极幼稚却又自以为是的天真的念头─—独善其身。这就是晴雯的“理想”,她梦想脱离尘世的困苦,以为只要自己谨小慎微、无懈可击便可以不受别人的“压派”。这里的“苦”跟佛家苦集灭道尚有距离,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晴雯以极其敏锐的嗅觉注视着周遭的一切,紧绷的神经使她时时刻刻提防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惟恐被人捉了小辫子——

先看第五十二回晴雯病了以后,贾宝玉问麝月怎么不在,她便有些担心:“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再看第七十四回,王夫人骂她:“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

甚至在第三十一回跟贾宝玉“顶牛”时,眼见主子要回了王夫人撵她出去,自身几不可保,居然不依不饶,依旧神经质地紧盯着袭人的不肯放过,仍在寻找机会与袭人对嘴斗舌。难怪连袭人也给弄得糊里糊涂——“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

第二十回李嬷嬷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

此番事故原因上次撵茜雪之事而起,李嬷嬷将这笔帐算在袭人头上显然是冤枉了她。袭人代晴雯受辱,晴雯不以为恩反而在一旁冷言冷语、幸灾乐祸。这只是的表象,通过这些看似若无其事的小矛盾小摩擦,我们应该看到因为她追求独善其身,希望自己能够白玉无瑕,所以她一味地只想洗脱自己,处处谨小慎微,总害怕有什么闪失,以防被人拿了把柄。其所以对跌坏扇子后宝玉的指责大为惊恐,她所以害怕的就是,日后“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

有人觉得“顶牛”“这类言动对宝玉起一种激励的作用,使他身上烙印着的剥削阶级的坏习气有所克服,反封建的进步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晴雯听了宝玉要打发她出去的话,为什么‘不觉越伤心起来’呢?就是因为宝玉的无端挑衅,挫伤了她的自尊心,损害了他们建筑在平等基础上的友谊。晴雯是十分珍视同宝玉的友谊的,但这种友谊,不是靠俯首帖耳来乞求,而是要不断反抗在宝玉身上时时冒头的封建等级观念。……晴雯反抗宝玉不是要离开宝玉,不是要断绝他们的友情,而是要珍视他们的友情,而宝玉却误猜了她的‘心事’,硬说她‘闹着要去’,因此便倍加伤心”。显而易见,这只是我们善意的误解而已。

在《红楼梦》人物中,很显然的误解也就表现在这里。晴雯的“顶牛”,所谓“反抗”的成分只是极少的一点。可是以往总有人为了某些政治观点的需要,偏偏只在“反抗”二字上作文章,牵强附会,俨然晴雯的思想已经“觉醒”,是自觉的“反抗”,不仅反抗面前的主子,而且反抗封建秩序,反抗等级制度。如此地偷换概念,美化古人的作法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当然,这也应该成为“红学”研究的永远之过去,否则,有朝一日臭骂贾府上下的老奴焦大将被封为反封建的“先锋模范”了。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都偷来的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了,他自己喝马尿,自己又老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面对孙子辈的小主子,焦大全然不放在眼里,“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敢说敢骂——“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里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他是蔑视封建等级制度,还是反抗传统礼法?恐怕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摆老资格而已。为什么晴雯对平日里本来就直呼其名的贾宝玉说几句硬气话就是石破天惊的壮举,就一定包含了那么那么深刻、那么那么值得挖掘的意义?在《红楼梦》人物论或者说形象分析里面,尤其是晴雯的评价方面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有有意无意的视而不见,主观盲点。

王熙凤说贾府的人“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当然不是虚构的环境“关联方”,面对这样的现实,晴雯的理想世界只是一种梦幻,可她不能,也不愿意承认这种事实。第五回的“判辞”中说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下贱”自不必多做解释,“心比天高”,应该说就是指晴雯独善其身的“理想”和对这种理想的执着追求。但是,由于认识的局限、环境的束缚,虽然晴雯有所奋斗,而这种独善其身的愿望毕竟只是一种模糊的思想,甚至可以说,只近乎是一种本能的防卫意识。因此,表面上她好象是在要求自由平等,其实都是当她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机械的反应。她与袭人的敌对,恰是这种心理的集中反映。

然而,在以往的人物论中,人们只注重对她刚强性格的阐述,只强调她行为表面上的“反抗”性,而忽视甚至于有意回避对她性格深层和悲剧本身的客观评价。有人主要从她与袭人的对比中发现晴雯的“美”,有人则由对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情而要追究毁灭她的凶手,更多的人则是先怀了成见,才来给这位“奴隶反抗者的典型”寻找事实根据的。比如将袭人与晴雯强分为奴婢阶层中“奴才”和“奴隶”的代表,比如固执地将晴雯的死归罪于袭人的“告密”,比如晴雯的姑舅表兄一无能为、备受人欺,是一个下下等奴隶,宁肯说“可是要知道,正由于身为下贱,才出了晴雯这种心比天高的精神”等等荒唐无稽的论断。更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今天,我们有些人一提到袭人还大骂她“失节”,好象嫁给蒋玉菡是她百喙难辩的罪孽一样,难道抛弃“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观念只是口头上的宣传吗?认定了薛宝钗是“封建卫道者”便不能容忍她对宝玉的“非分”之想,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只有恪守封建伦理道德,才不虚伪,才合乎她的身分?几千年的封建桎梏窒息了她的天性,难道我们还要将她那一缕生机也窒息扼杀、消灭殆尽了方才称心如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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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悲剧是一个“身为下贱”的奴隶为社会所迫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悲剧。作为一名封建女子,她的悲剧实际上还具有一层更深刻也更惊人的内容──迷于认识的失误而不自觉自毁自灭自我折磨。

大观园惊天动地的抄检,晴雯作为一个大丫环,奋起反击,“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倒箧”一出戏让众多的晴雯反抗论者大为亢奋,甚至有人以为晴雯的作为简直就是给王夫人看的,是对王夫人“抄检”行动的直接反对和迎头痛击!“晴雯跟王善保家的斗争,实质上也就是跟封建主子的斗争……充分地表现了她对于封建统治势力及其帮凶的蔑视和反抗精神,揭示了她那倔强高傲、锋芒毕露、绝不示弱、不甘任人摆布、机智英敢、顽强战斗的高贵品格,使她那人物形象显得高大起来”。

果然如此吗?

大观园抄检,王善保家的张牙舞爪,被探春打了一巴掌。这是“庶出的”探春对敢于冒犯她尊严的奴仆的有力回击。王善保家的其所以敢对探春有所造次,探春又其所以对此大光其火,究其原因,正如王熙凤讲的“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兴儿说探春是“老鸹窝里出凤凰”。短处毕竟是短处,探春心有忌讳。虽然她也在人面前说“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但她内心是何等的空虚孱弱,居然敢说“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赵姨娘是她的生身之母,贾环是她的同胞兄弟,探春视之如路人,反而“只管认得老爷、太太”。自己“庶出”身份难以淡化的内心不安就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这位“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三小姐偏偏不肯承认。她甚至不愿意把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叫舅舅,反而宁肯死气白赖地认王夫人家那个“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滕做舅舅。面对赵姨娘的寻衅滋事,探春抱怨:“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何其尴尬,何其痛苦,何其“生于末世运偏消”?

对待大观园抄检,探春是态度坚决地予以反对。“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因为她害怕“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她回敬为虎作伥的王善保家的那一巴掌,有她个人难言之隐,也有她对贾府前途命运的担心和思考。

晴雯面对抄检和管家婆子的无端责难,不顾一切当面“倒箧”,愤然指着王善保家的鼻子说:“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知道,就独没见过你这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虽然气急败坏,晴雯依然不忘自己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大丫头,你王善保家的这样一个管家婆子又算什么货色?我都“没见过”,又怎么敢在我跟前人五人六的充“有头有脸”呢?)

独善其身的晴雯,面对王善保家的抄检,加之前面王夫人无端的责骂,她突然看到了自己并非“千金小姐”、二层主子,而是任人差役的牛马、是没有资格炫耀尊严和人格的“玩意儿”。“心比天高”的晴雯此时的失落、困惑、惊慌、悲哀之内心世界实在难以名状(难怪王善保家的一头雾水、一脸纳闷,不明白晴雯“那用急的这样”)。希望之梦已经破灭,又可惜眼看回天无力,自救无方。无奈何,她将满腔的愤怒委屈倾泼在王善保家的脸上。正如宝玉在司棋被撵时恨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实际并没想到自己的母亲才是“嫁了汉子”真正“比男人更可杀”的刽子手一样,晴雯把眼前的王善保家的当作戳了自己痛处的罪魁祸首。

下一节,更进一步分析晴雯与贾宝玉之间的关系并从这个角度看晴雯悲剧的深刻性。

(借用网上连环画,在此感谢画作者和上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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