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放眼望去全是生命的河西走廊发现“何谓中国”

我初次去河西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戈壁,没有生命,但是等到我后来对河西找到感觉了,我再次去河西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生命。

——施展

所谓“中国”并不是一个一元实体,而是一个由多个板块构成的体系。这些板块的边缘就是走廊或者说“过渡地带”。通常历史上的统一帝国的统治秩序都会诞生于这些过渡地带。

除了思考宏观问题,走廊考察还可以给人很多不同的生命体验。在极度贫瘠的环境里,生命与自然的对抗会以最激烈的形式展现出来。在西北,生命虽然表现为一种沉静和克制的状态,但反而能最容易被识别到。

接下来的内容,施展老师会从其自身的思考和感受,来谈一谈走廊研究在这个时代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大观天下志 × 施展 × 何必

施展:外交学院教授

何必:北京大学史学博士

来源:「叛逆学者说」播客

何必:大家好,我是何必。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外交学院施展教授。说到理解沙漠或山川,您一直强调您是有着深沉的理解的。您这次还带队体验了一把,上个月去紫荆关和飞虎峪去爬了一次长城,然后接下来也计划要去河西走廊。

你如何理解你的这一系列旅行?因为这看起来,我们每个人都会说,走个克什克腾旗,走个草原天路,或是去一趟新疆,走一次独库,把它当做一次体验异域风情的旅行。你是怎么去深沉地理解你的这些旅行的?

施展:深沉肯定首先是跟我体重有关了,比较沉,不过刚才你说很多人打算去一趟草原天路,去一趟新疆,走个独库,去体验异域风情,这个说法就是我一直想要坚决反对的。

01.

边疆不是异域,边疆是需要我们再熟悉化的地方

施展:什么叫异域风情?那都是中国的地儿,只不过是我们过去把中国给理解成只有中原这才叫中国,于是看到新疆你就觉得那是异域,难道那不是中国吗?我们如果把中国仅仅理解成中原的话,此时的理解是极为片面的,极为狭隘的一个中国。

而且所谓的中原,它在咱们960万平方公里里面,它只占400多万平方公里,而且这400多万里面还不包括西南,西南实际上是到了明朝的时候才真的开始纳入,当然了,元朝的时候就已经纳入了,但是很多人他又说元朝不是中国朝代什么的,这种说法都是很混账的。因为如果元朝不是中国朝代,清朝不是中国朝代,那就已经那就意味着你已经预设了蒙族、满族不是中国人,是多混账的说法。

何必:换个说法,假如不是异域的话,应该是对一个陌生环境的体验,因为很多人对这些东西并不熟悉。

施展:陌生这么说是可以的。

何必:这些我们陌生的地方跟我们熟悉的中原地区会形成一些巨大张力,既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你对这个张力有什么看法?

施展:刚才你说不是异域,而是陌生的地方,我觉得这个说法好多了。因为陌生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这是一个陌生人社会。

现代社会还有另外一个特征,就是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往往都是通过一系列的ideology,一系列的观念叙述包装出来的。掌握叙述权的人,他就决定了你最开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而今天,叙述权基本掌握在中原人手里,那么很自然地,那些地方在我们平时的历史叙述里都看不见,于是就变成陌生的地方了。但问题是如何能够让这些陌生再熟悉化?

让它再熟悉化,这点为什么很重要?有几个原因。如果它们不能再熟悉化的话,实际上我们就把中国的一大片土地和一大波人群,排除在中国历史之外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就是被排除在中国人的意涵之外了,这也是非常糟糕的。再有,如果我们始终这样排斥的话,实际上我们会走向一种非常闭锁的视野,非常狭隘的一种心灵。

我们经常说什么汉唐雄风,或者是以作为我们很自豪的东西,经常说什么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用这个来证明我们曾经多么厉害。但问题是,汉唐雄风它都是有一种面向世界的开放姿态。如果你始终是一种非常闭锁的心灵的话,你哪有什么雄风?

实际上中国在历史上从来就是一个多元的结构,历史上中国内部从来就是这种多元的要素、多元的人群、多元的信仰、多元的文化、多元的宗教等等,所有这些全都是我们中国的一部分,只不过在我们今天的这种单向度的历史叙述当中,把这种多元性都给遮蔽掉了。而之所以我去做太行山以及河西走廊的考察调研,实际上都是跟我对中国的多元性的思考是紧密相关的。

我们看古代中国历史的话,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纯汉人王朝的实际有效统治很难越过长城。这是为什么?

古代对于汉人的定义,是基于文化,最主要就是儒家文化,三纲五常这些。你是否按照这个标准做得到,就算那些四书五经你不会背,但是日常你知道要敬拜祖先,你知道面对长辈,你要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姿态来行为才是合适的。

这样的礼仪样态需要一种定居的生活方式,如果你是高度流动的,那么三纲五常所需要的那种人际关系结构就保不住了。

而定居,在古代就是农耕。当时的技术条件来说,农耕有一个最硬的约束条件就是降水量在400毫米以上。而400毫米等降雨线分布在哪?就分布在长城。所以长城就成了农耕帝国往北能推进的最北端。

这带来的结果就是,到了长城以北要还想活得下去,你就必须得游牧化,不游牧化你根本活不下去。而只要游牧化,那么三纲五常所需要的那套人际关系结构,他就保不住了。那么从文化上来说,你就不再是个汉人了。

所以,长城以北、嘉峪关以西,是无法用儒家和中原文化来定义来整合的。因此古代的中国,天然地就是一个多元的结构。今天中国是960万平方公里,如果你只肯从长城以南来说事,你就得接受中国只有400多万平方公里。你要认为中国是960万平方公里,那就必须得在中原、草原、西域、高原等等多个大的板块构成的一个体系,在这个体系史的背景之下来说事。只要在体系史的背景下来说,紧跟着问题就来了。这几个板块它凭什么连接在一块?凝结为一体。

02.

为什么是多元互构而非多元互动?

施展:这多元它凭什么成为一体呢?实际上我《枢纽》那本书里面,把它们为什么成为一体的逻辑给找到了。这多元彼此之间我称之为它是多元互构的。什么叫多元互构?这跟多元互动是截然不同。

所谓“互动”,可以比喻为几个自在的实体,它们彼此之间像几个小球来回撞。用马克思经典比喻就是,一兜子土豆,相互撞完它们还是那些土豆,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多元互构是指,它们彼此磕完之后,两边都不是原来的球了。

也就是说,这多元里面互为条件,互相塑造,互相构成。脱离开其中一方,完全解释不了另一方。如果能够把这个逻辑找到,此时它们就是多元互构的。因为是多元互构,它们天然地构成一个体系。

比如我在书里面建立的逻辑,你脱离开中原完全解释不了草原,中原不统一,草原就不会统一,而中原一旦统一,草原迅速地就会统一,你脱离开中原就解释不了草原。

反过来,脱离了草原也解释不了中原,因为一旦草原统一了,对中原会构成巨大的军事压力,而这个压力构成了中原能否存活的第一约束条件。中原内部的各种政治、经济、社会的演化,如果脱离开第一约束条件的话,实际上全都没有办法获得有效解释了。所以脱离开草原也解释不了中原,那么他们加一块当然构成一个体系了。

实际上西域、高原、中原、草原,他们每个板块在这个体系里面都起到一个非常独特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个板块无法替代的。然后彼此之间互为条件,互相构造,加在一块构成一个共生演化的大的体系,所谓的中国史就是这个体系的演化史。

这些板块彼此之间互动的时候,他们有互动的界面,以那个界面为最重要的粘合剂。这些界面是哪?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走廊地带。

​那么北方走廊地带从东边往西数的话,首先是辽西走廊,它把东北渔猎地区,蒙古游牧地区和华北的农耕地区给连在一块。辽西走廊往西是长城-阴山走廊,这是构成了农耕和游牧地带彼此互动最重要的一个界面。继续再往西就是河西走廊,河西走廊它是中国唯一一条,把中原、草原、西域高原这几个方向全都给联系来的一条走廊。

所以我在河西走廊跟人聊的时候经常说,河西走廊才真正定义着什么叫中国。只要你想要讨论的是一个超越于中原之上的大中国,那么河西走廊才定义了什么叫中国,因为你通过这条走廊,才把这几个板块全都连接起来。

03.

自上而下的视角:汉人和胡人对长城的不同观感

何必:您在这些调研中,您是怎么在最具象、最视觉的层面上,去认知你刚才所说的互构机制的?

施展: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自上而下的视角,一个是自下而上的视角。

自上而下的视角是我实际到了那些地方,比如古战场,从中去思考那样的空间结构能塑造一种怎样的政治态势和军事态势。

何必:在视觉上给你心灵最大震撼的,你去过的场景是哪一个?

施展:很多个都能把我震住的地方。比如高阙塞在那里,高阙塞在巴彦淖尔还要往西。王昭君出塞是嫁给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他的驻跸之地就在高阙塞附近,所以昭君出塞出的就是高阙塞。

它背后的阴山极其的凌厉,你能看到那是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个状态。山势极其凌厉,然后很险峻的一个山谷,可以进去,弯弯曲曲的,然后两边山非常陡峭,并且山上啥植被都没有。

但是当地应该是有铁矿之类的,所以山的颜色能看出来一种铁锈红。站在高阙塞上往北看,是那种凌厉的山势以及极其险峻的一个峡谷。站在高阙塞上往南看,是茫茫戈壁。而且我们去的时候暴晒,然后背后是如此险峻大山,而前面的戈壁是一马平川,任何阻拦都没有。

我是从南往北,我往那长城的方向走,我体会一下汉人面对长城的时候什么感觉,然后我要从北往南向着长城走,我来体会一下匈奴人看到长城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感觉非常之不一样。

汉人面对这些长城的时候,你不感觉它有多高,觉得我很容易就爬上去,我可以在这驻守。但是从匈奴人的视角,从北往南走过来看长城的时候,你会发觉怎么这么高?因为他那种地势的原因,从北往南走的时候看着长城特别高,有一种特别强的压迫感,但你从南往北走的时候就没有那种压迫感。

04.

从下往上的视角:在西北发现不同的生命状态

施展:还有一个从下往上的视角,一种人类学的视角,我想要去了解这些地方的人。尽管我是从准边疆来的,东北历史上就是边疆,但我长期接受的教育还是中原视角的教育。对我而言,那些走廊地带以及其他的真正的边疆地带,对我来说是一种陌生的地方,我就非常想去理解,非常想去把握这些陌生地方的人,他们是怎样一种精神状态,他们是怎么理解世界的,他们是怎么看待自身的,以及他们是怎么看待中国的,怎么看待中原的?

何必:您当时置身长城或者置身巴彦淖尔或者太行山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种切身的代入感?

施展:完全的底层式的代入感肯定做不到了,因为有些东西是刻在你的DNA里的,我只能努力地去寻找到一种共情的感觉。

这种共情的感觉,我用一句话来表达,我初次去河西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戈壁,没有生命,但是等到我后来对河西找到感觉了,我再次去河西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生命。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戈壁,没有生命,因为只有极其稀疏的一点一点的植物在在沙漠里挣扎,其他地方全都是茫茫戈壁,什么都没有。

但是等我在西北逐渐找到感觉之后,我再去的时候,我发现如此之恶劣的环境之下,这些植物、这些生命,在里面仍然能够顽强地生长出来,让人能够顽强的维系自身这个力量,这是咱们在东北没法想象的。东北你就没见过这么恶劣的环境,对你而言,环境就应该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而到了环境如此之恶劣的地方,那些植物仍然能够如此之顽强的生存,而且那些植物它不可能像东北那样的,遍地都是、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它在那边肯定是稀稀落落的。但是稀稀落落的地方,你顺着这稀拉的路径走,你肯定就知道这底下可能什么地方有水,实际上所有这些全都蕴含着生命。

而我之所以能够逐渐地找到这种感觉,从放眼望去毫无生命,到放眼望去全都是生命,是跟一些西北人,跟他们做深入地交流、探讨之后,逐渐地我能够尽可能地去共情,做到了这种视角切换。

而这种视角切换实际上反过来就帮助我更好地去理解这些边疆地带的,在环境如此之恶劣的地方仍然在奋力生存的人。他们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他们对于自身的理解方式,以及由此出发,他们对于何为中国的理解方式,对我过去的很多思路,我过去很多视野,我的很多想法全都是一种颠覆式的冲击。

同样的史料和素材,在不同的对世界的想象之下,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人类学太熟悉这个了,人类学就是研究你如何才能进入到另外的一种视角,这我必须得到当地去真实地感受,跟当地人做这种深入交流,我才能够找到、体会到那些东西,然后我获得一种新的世界。

何必:您是东北来的,我也是东北来的。作为一个东北人,您觉得西北人对于中国的理解,给您最大的冲击是什么?

施展:这么说,咱用一种很不贴切的比喻,东北从气质上就很二人转,而西北从气质上很信天游。

信天游的一个特征是什么?实际上在黄土高原上环境如此之恶劣,你就没有办法很尽情、很肆意,你只有在资源很丰沛的情况之下,你才能够足够的肆意,在资源很匮乏情况下你是做不到的。所以在西北那种处境之下,人必须是足够的节制,足够的内敛,足够的克制。但是在这种克制当中,甚至沉默寡言当中,你却能感受到在内心最深处如此之炽热的、如此之炽烈的灵魂,这是在东北感受不到的。

东北感受到的东西,就是有啥东西全都往外堆。而在西北,他必须足够的节制,足够的内敛,足够的克制,同时他把所有的那些炽热、那些热烈全都埋在内心最深处,然后在一种很个人性的这种空间当中,在一个极度辽阔的处境当中,把这些东西以一种跟东北那种很肆意完全不一样的方式,把它释放出来、表达出来,这个东西对我的冲击是很大的。

实际上我最近经常读张承志的小说,那小说里面他所表达的就是在如此之恶劣的环境之下,这种个人心灵的那种绝对的不甘、不肯屈服、不甘沉沦。但是我又承认一个这样如此恶劣的环境,我承认命运对我的一些安排,但在命运对我的安排当中,我又不甘自我放弃,我在这里面如何努力,努力地去实现自我,如何努力地去寻找自我,而这种东西在西北是更容易感受到。在东北不大容易感受到,因为东北环境太太富足了,能随便怎么造这无所谓。

05.

山西为什么可以被称为“帝国之钥”?

何必:你为什么这次会选择太行山作为一个旅行的目的地,并且要尝试在太行山的长城里面去寻找一些历史的解读?

施展:因为我们都知道,太行山其实在我们中原文化里面一直是一个非常显著的文化符号,将登太行雪满山。

但是如果你把这视角再切换一下,从中原跟草原互动的背景下来看的话,太行山对中国历史有着另外的一重重要性。不仅是太行山,山西省西部还有个吕梁山,东太行、西吕梁、北长城、南黄河加一块,天然地把山西围成一个自然的地理空间,这是中国唯一的一个省市,是这样的。

实际上山西这个地方,它是华北平原、高原,然后西边的黄土高原,甚至再往西一点的内蒙的游牧沙漠等等这一系列地区的衔接地带。那么山西是构成这几个方位,它最中间的一个衔接点、衔接机制所在。

我就曾经说过,山西省对于中国历史的意义大大地被人低估了,我把它称为帝国之钥。长城是沿着燕山,幽云十六州,以及往西走一点,可能还会到阴山以及到河西走廊,沿着这条线走。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长城实际上还有一道内长城,刚才说的那个是外长城,内长城就是在太行山上走的,而且内长城特别牛,差不多从八达岭一带分出两道长城,一道是继续往西走的外长城,一道是往西南方向走,直接奔太行山这个方向来了,这就是内长城,然后一直到了朔州杀虎口那一带,内长城跟外长城重新又接上了。

接上之后构成什么样呢?如果你把整个中国看成是一个大城的话,长城就是城墙,而山西的内长城跟外长城加在一块,构成了它的瓮城。

而这个瓮城怎么回事,这是很值得去看的。这就意味着外长城跟内长城中间有某些关键的节点,就是中国中原地区的大城门。但是这个话题聊起来更长了。咱们放到下一期,下一次咱们专门聊一下山西帝国之钥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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