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地域歧视链：每个人都可能是受害者

自从源自武汉的新型冠状病毒蔓延到全球，随着病毒范围扩大的路径，我发现了一条奇怪的地域歧视链：武汉人-湖北人-中国人-所有人。

# 源起于武汉的地域歧视链

从1月20日疫情被官宣确定人传人之后，“武汉人”首先遭遇了一波网络污名化，在还没有鉴定出中间宿主和传染路径的情况下，蝙蝠作为病毒原始宿主立刻跟武汉人联系在了一起：武汉人瞎吃蝙蝠，武汉人嘴欠。

作为在武汉生活了8年的人，我惊呆了，吃遍了广八路宵夜、前进五路小吃，也算进行过田野调查，从未见过或听说过哪里有卖蝙蝠汤，尚且不敢说武汉人吃不吃蝙蝠。那些没去过武汉的人，凭什么能轻易得出武汉人吃蝙蝠的结论？

1月23日武汉紧急封城，在没有被告知疫情严重性的情况下，已经随春运离开的，途经武汉的，出国旅游的，封城前赶回家的，据市长1月27日称有500万人，一瞬间，网上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争论——500万人“逃离”武汉，武汉人到处乱跑，空投病毒。

我随便翻了下这条新闻下的评论，武汉人成为“潜在病毒携带者”、“自私”、“有被歧视妄想症”等等，点进其中一个评论者的微博，在1月23日，Ta还热心滴为封城的武汉加油，表示和武汉在一起。从鼓励变成恶言相向，转折在于封在城里的人是离Ta很远的，而从武汉出来的人会危及到自身。

▲ 微博截图

随着湖北省内各地市封城，这样的转变从“恐汉”变成了“恐鄂”，鄂字头的车在外地成了过街老鼠，湖北人成为众矢之的。“武汉人”的地域概念又扩展成在武汉待过的湖北人，或者从湖北返乡的其他省份人，不是在外地住店被拒，就是被标语条幅“封印”在家。

“武汉”、“湖北”等地域标签成了病毒扩散原罪。哪怕回乡的都是本省人，沾上了这个地域，也会遭到对待“病原体”般的异样眼光。

▲ 河南某县的牌子，挂在湖北返乡的人家门口

随着疫情扩散到海外，留学生群体从云关注变成了可能会受到波及的群体。朋友圈里，“隐瞒病情”的武汉人、湖北人飞到本国的消息在群里像病毒一样传播，华人群里群情激愤，人肉搜索出“嫌疑人”，并施加压力让当事人去医院体检。

微博上一位言辞激烈的沿海某省网友，除了抱怨在外地的湖北人因为封城只能在他省转机，拒绝空投外，还将在海外旅行的武汉人视为没素质、故意隐瞒病情的人。而Ta自己，看起来也正在海外求学。

▲ 微博截图

类似的言论并不少见，疫情面前，人人都有求生欲，在此先不做评价。不排除有些离开武汉的人的确隔离措施不到位，还借机“享疫情的福”，引起公愤。但是，已经离开的大多数人很无辜，被病毒携带者感染的人也很无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讨论的是每个人，如何对待他人，以及如何自处。

# “我不是病毒”的心结，要自己跨过去

几天前，在法留学生在推特上发起#JeNeSuisPasUnVirus（我不是病毒）的活动，对抗针对亚裔戴口罩的敌意。1月28日凌晨，德国慕尼黑周边的一家德企Webasto就确诊一例病人，短短几天，这个数字很快跳到了八例，病毒源自于一位来德国开会的中国女士。

这时，在德华人群体从关注和指责风波里的主动者，变成了可能被关注被指责的对象。口罩，戴还是不戴?万一打喷嚏会被德国人敌视吗？自己会被视作行走的病毒吗？

▲ 1月26日，慕工大Ins帖文中写道：“图书馆里，当坐在你旁边的亚洲人开始咳嗽”，下面配了两张猴子图片，侧目而视

就在这个时候，身在慕尼黑的我偏偏不巧咳嗽了。尽管每年冬天都会咳嗽，但现在这个非常时期，一个咳嗽的中国人，要如何自处？

我迅速回想了一下近期去过的地方，接触的人，除了慕尼黑机场是高风险区之外，其他地方并无感染上的风险，尽管如此，还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碰上第二天要参加一个中德商会的活动，在场大多数是德国人，万一我真的携带病毒怎么办？现场如果忍不住咳嗽会被赶出去吗？赶紧找了新冠肺炎的症状来比对，没有发烧、乏力等症状，又找了学医的朋友咨询，她也觉得只是咳嗽变异性哮喘，翻箱倒柜扒出去年开的止咳药，喝了两粒，总算有点信心走出家门了。

内心非常想戴口罩，但自从德国爆出几例确诊病人以来，大街上一切如常，只有少数亚洲人抵抗住心里压力戴上，但随之而来要抵抗各种异样眼光的压力。在这方面，我并不是一个有勇气以一敌百的人。

我默默准备了两个口罩，其中一个写上“Ich binKEINVirus”（我不是病毒），一个空白。但是第二天，这两个口罩乖乖待在了包里，一个都没有拿出来，用的是围巾掩住口鼻，低头疾走以避免目光接触。

▲ 出门前的装备

不得不说，大部分德国人是讲究事实和数据的，同时也相信德国官方不间断通报的疫情情况，新冠病毒的致死率没有德国普通流感高，没有过度反应。

活动现场的30位左右德国人，没有一个向我投以异样眼光。他们中半数在中国有分公司，两个则是中国公司的德方代表，往返中国的次数比我更多。其中一位每个月1周在德国，3周在中国，相较于在德国的感染风险，他更担心的是在中国的工厂停摆到2月9号的经济损失。

倒是有中国参会者，眼神复杂地笑问我最近有没有回过国。

活动结束后，赶紧去看家庭医生，环顾一圈，像做贼一样低声说：“我，咳嗽了……”后面排队的女士紧接着跟前台说她有点害怕，没有进等候室。我完全能够理解。

医生检查完笑着说我紧张过度，只是普通咳嗽而已，“如果没有跟病毒携带者近距离密切接触过，感染上的机率非常低，本质上与感染普通流感没什么区别，只是我们对于未知的病毒，更加恐惧。”

▲ 1月28日，Tagesschau在介绍德国出现第一个确诊病例时，给观众提供的WHO数据参考，表明新冠肺炎的致死率约为2.3%，而季节性流感的致死率高达9.6%-13%

当我放下负担走在路上，发现那些被自己当作“街头歧视“的眼光，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公车上一位德国女士不停回头瞟我，后来发现是因为我站在了车门，她要下车所以在找车门边的按键。一群骑车的青少年路过，停下车朝我的方向看，原来他们是在看旁边一家冰淇淋店冬季关门的通知。

“我不是病毒” 的心结，要自己跨过去，与别人无关。越是反应过度，觉得无处不病毒，无处不歧视，那自己也会在“防范别人 “和 “被歧视” 的边界纠结。越是确信，大大方方，也就越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同样，那些指责和谩骂别人的人，当自己成为被针对的对象时，也一定不希望被人粗暴对待。我不知道那个在网上骂湖北人的海外留学生，在国外会不会也被视为“病原体”，我希望Ta不会被无端指责没素质和隐瞒病情。我不知道被澳大利亚禁止入境的中国人中，是否也有人曾对流落在外省的湖北人关上了门，我希望他们此刻能有一点同理心。

# "我们不能笼统地怀疑所有人"

病毒已经越过国界漫向全球，受到波及的不仅仅是中国人，那些被撤侨回国的日本人、韩国人、德国人、美国人……以及二次传染后的他国人，在本国会被友善接纳吗？看下这两条新闻吧。

据明镜周刊1月31日报道，因为德国确诊的病例都源自德企Webasto，这个企业其他没有染病的员工和家属也遭到了来自不同机构、幼儿园的排斥，该企业总裁呼吁思辨性地对待这些人和这个话题（"reflektierteren Umgang"）。

可惜的是，发表这篇文章的当天，明镜周刊就以“冠状病毒，中国制造——当全球化带来致命危险“为标题发表文章，并为新一期杂志配以诱导性的图片，引起了中德网友一片声讨——“制造焦虑”、“只需要陈述事实，不要替读者解读”“种族主义”。

▲ 2月1日，明镜周刊杂志封面标题为Corona-Virus : Made in China, wenndie Globalisierung zur tödlichen Gefahr wird，跑去书店买了一本看，发现内容其实很客观，是被标题党耽误的好文章

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地域歧视链里，歧视跨越地界国界，跑的比病毒还快，不断有人被纳入某个群体范围，谁都无法幸免。但在病毒面前，我们都只是一样的人类宿主而已。我很想知道，这样下去，是人类先攻克病毒，还是病毒先瓦解人类？

好在还有人依然冷静，德国卫生政策专家劳特巴赫（Karl Lauterbach）谴责因新冠病毒歧视亚洲人士，他在《莱茵邮报》上表示，不能容忍德国境内个别中国旅游团被拒绝进入餐馆，这在医学上毫无意义，被传染的可能性很小，“我们不能笼统地怀疑所有人。”

也许疫情过去之后，所有人又都相安无事，但在这场战斗中留下的隔阂、偏见、误判，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洗刷。

# 要全球化还是地域化？

回顾一下截至2月1日德国确诊的8个病例，病毒像接力一样，从武汉的父母传到在上海一家德企工作的女儿，这位女士来德国总部开会，一场培训后，2位在德国的同事被感染，接着，第一位确诊者感染了与他密切接触的另外两名同事，接下来有了第5、6、7个，其中一个人还传染给了家里5岁的小孩（截至2月1日数据）。

▲ 2月1日，时代周报发表文章“Wer hat wen wann angesteckt?”展示了德国前4个病例的感染路径

在一个封闭的社会，我们不能想象一个中国家庭的聚会造成地球另一边德国家庭小孩的感染。但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社会，这件事的发生只用了不到10天。

▲ 研究者曾模拟过某种冠状病毒扩散路径及不同国家的风险指数，显示经济发达的地区风险更高，图片来源于1月30日世界报文章“Der Weg des Virus”

但我们真的要因为全球化带来的“致命风险”就回到封闭的地域化吗？网友吹爆河南省封村、挖路之举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我的家乡，强硬的手段阻止了疫情的扩展，保护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家人，理应点赞。

但也正是这种农业社会的封闭式思维，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中部的“塌陷”，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只能去外面寻找更大的世界。

为了控制疫情暂时的强硬管控可以理解，但在此之后加深的地域封闭却需要警惕。

在这次疫情中的地域性歧视，人们从加害者到受害者之间，几乎是没有间隔。病毒无国界，人心却有墙，拥抱互联网时代的新新人类，最缺乏的却是“万物互联”的思维，在地域主义中寻找自己的优越感和安全感。转了一圈，发现地域歧视链的最后一环，很可能就是歧视的人自身。

停止吧，我们的共同对手是病毒，不是某一个群体和地域！

在此，我们呼吁非严肃德国的读者朋友们，无论你在中国、德国还是其他国家——

*区分个人和群体，不因某个人的行为或病症对Ta所属的群体贴标签，拒绝笼统的怀疑。

*在海外，如果你确信自己不是病毒携带者，就大大方方地出门，想戴口罩就戴，挺起大胸做人，如遇歧视，理性回击。

*如果你不确定自己是否携带病毒，请先自我隔离，联系当地的咨询热线，并及时就医。

*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毕竟，在病毒面前，我们都一样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