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乔丨敢叫日月换颜色,管他斗转与星移

“我最后的抗争,是双手奉上自己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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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流氓、恶棍、暴徒、无赖、魔鬼、离经叛道的怪物,唯独不像一个艺术家。他在被埋没了近400年后才重新被人记起。他影响了鲁本斯、伦勃朗和整整一代巴洛克画家。他是唯一被后人以自己名字命名画派的绘画大师。



(一)


“见鬼!这次真要死在这鬼地方了……”卡拉瓦乔倒在滚烫的沙子上,灼热的烈日在他眼前融化,整个躯体都像是要燃烧起来,不远处仿佛有两个黑影在向他跑来。“这两个白痴能把我送回罗马吗?巴尔酒馆的维诺酒过几天该上架了……”


上次喝到维诺酒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怎么觉得今天这酒喝起来怪怪的?”卡拉瓦乔皱着眉。

“纯正的维诺酒,我没喝出什么怪味。你不过是在监狱里呆的太久罢了,喝什么都觉得有股霉味。”奥尔西说,他和卡拉瓦乔已经是老相识了。


因为侮辱警卫和非法携带武器,卡拉瓦乔又一次被抓进监狱,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胃口。为庆贺自己再次顺利出狱,卡拉瓦乔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你刚才说谁死在河边了?”

“维罗妮卡,你最喜欢的那个妓女,听说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现在已经被送进停尸房了。”奥尔西露出遗憾的表情。


晴天霹雳,卡拉瓦乔甚至考虑过有朝一日将她娶回家去。


酒馆招待这时正好将一盘菊芋端到卡拉瓦乔面前。


“这菊芋的味道不太对。”卡拉瓦乔心情跌落到谷底,随口抱怨了句。

“菜油和黄油做出的菊芋都是这个味道。”招待不知趣地回到。

“你在玩我吗?菜油和黄油可以混在一起做菊芋?!”

“这道菜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没等说完,卡拉瓦乔一盘子把菜扣到招待头上,拔出佩剑:“操!你个小杂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试试!”

奥尔西赶忙上前劝解。


刚出狱不到两小时,卡拉瓦乔再次被带到警局。

“回来的够快的,大画家。”警官打趣到。卡拉瓦乔没吱声。

警官让卡拉瓦乔给自己画张画以作为保释的交换条件,卡拉瓦乔爽快答应,刚出警局门转身就向警官吐了口唾沫,差点又给扣回去,奥尔西赶忙给了警官一袋银币,并承诺一定将画双手奉上,这才放他们走掉。


“你就不能控制下你的脾气吗,我又白白损失一袋银币!”奥尔西抱怨到。

“不过一袋银币而已,我画一幅画就能再挣五袋回来!要是能用银币把那装腔作势的笨蛋砸死,我可以一口气画上一百张!”

“他只不过让你给他画幅画而已!”

“他在威胁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奥尔西!就凭他一个小警官就敢毫无顾忌的威胁我!去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我从不受任何人威胁!!”

“酒馆招待可没有威胁你。”

“那个蠢货,居然将菜油和黄油混在一起做菜,你不觉得可笑吗!”

奥尔西无言以对,耸了耸肩,径自走开,丢下卡拉瓦乔一个人在那生闷气。



回到住所,卡拉瓦乔仍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愤愤然地在屋里踱了好几个来回,一直踱到旁边的画室,死死盯着一幅画架上的画看了好一会儿,一屁股坐下,拿起笔刷开始涂抹起来。


那是一幅快完成的圣经画,复活的耶稣在门徒面前亮出自己被刺的伤口以示神性,生性多疑的多马不相信耶稣居然被刺后还能复活,凑过头去仔细查看,一只手指直接从那道可怕的伤口里插了进去,瞪大了双眼。

耶稣也不阻挠,只是将多马的手轻轻扶着,似乎在说:“来吧,将整个手指都伸进去,去感受那伤口里的疼痛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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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多疑的多马


画面定格在了这一真实的令人触目惊心的一瞬,卡拉瓦乔却很是享受,用画笔不断地修改着各处的细节,将伤口处理的更加刺眼,让这略带一丝血腥的临场感显得更加焦灼和令人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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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多疑的多马(局部)


他似乎从刚才的狂躁中恢复了平静,一笔一画地在画布上细细描绘,神色从容,呼吸平缓,好似刚才在酒馆和警局里与人争执的是另一个粗鲁的流氓,而此刻坐在画布前的才是技艺精湛、才华横溢的罗马第一画师。


几天后,画商带着客人上门取画,卡拉瓦乔又恢复了往常的傲慢。

“想必你就是卢奥西斯了,是第一次买我的画吧,我卡拉瓦乔的画和别的圣经画可都不一样,要是胆小的话就别看了,我可不想把你吓到。”卡拉瓦乔对着卢奥西斯嬉皮笑脸到。

“此前也曾见过几张您的画,对您的风格算是有些了解。”卢奥西斯说。

卡拉瓦乔点点头,将卢奥斯带进画室,将画架上的布揭开。尽管有所准备,卢奥斯还是被惊到了。


卡拉瓦乔得意洋洋地说:“在看我的画时你永远无法置身事外,你就在我的画里,尽管它让你窒息,但你无处可逃。”

被这么一说,卢奥西斯恨不能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将多马的手指挪开,他甚至有些胃痉挛了。但最后,卢奥西斯还是心甘情愿地付了钱。


送走卢奥西斯,画商小心翼翼地提醒卡拉瓦乔:“斯卡勒教堂那幅画,客人们又在催了。”

“你每次来都说一遍,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几天就会给那帮催命鬼送去!”卡拉瓦乔不耐烦地吼到。

画商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将门带上。



卡拉瓦乔回到画室,翻出角落里那张放置许久仍未完成的画,上面已落了层灰。


画的背景是一间破败的小屋,一群人正陷入无比的悲痛中,他们的面前是一张破旧的小床,上面躺着一个刚死去的女人,那是圣母玛利亚,一直照顾她的抹大拉已经哭的直不起身,无尽的阴冷和悲恸,夹杂着死亡带来的凋敝气息,一同在画面上蔓延。


这幅斯卡勒教堂的圣母画卡拉瓦乔已画了好几年,但一直对画中圣母的神态不太满意,无论换多么优秀的模特,画出的圣母总像是睡着了而非真正死去,离卡拉瓦乔想要的真实的死亡感受总有些距离。


“维罗妮卡,你最喜欢的那个妓女,听说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现在已经被送进停尸房了。”

他想起了酒馆里的对话。


卡拉瓦乔来到停尸房,见到了维罗妮卡的尸体。


因为在河边浸了水,尸体有些肿胀,手和脚上满是污泥,指甲黝黑,浸泡在水里的那一部分变得惨白起皱,有几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头发因为久未打理,像是一捆干枯的野草,几只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好在脸部完好,虽然微微有些浮肿,仍能看出五官的精致。


卡拉瓦乔无法知道她死时究竟经历了什么,只从面容上似乎并未显露出痛苦,有些发黑的双唇紧闭,神态平和。

“希望你能和那该死的圣母一样,去到那该死的天堂里。” 他对着尸体轻轻说了句。


卡拉瓦乔将维罗妮卡的尸体扛回画室,找了件衣服给她穿上,对着尸体画了起来。


他脑袋里不断闪现出维罗妮卡在世时的一些片段:

住的地方也像画里这般破败不堪,陈设虽少,但都收拾的井井有条;她收养了一些流浪猫,将不多的食物省下来喂它们;给路过的乞丐一些面包;常帮隔壁的瘸腿老妇人洗衣服,老妇人总是抱怨她洗的不够干净;为同是妓女的凯西接生孩子,把自己半年的积蓄给了这对母子;将一位生病的客人留在家里住了一个礼拜没收一分钱,为此卡拉瓦乔对她大发雷霆……


“那该死的圣母无非也是做这些事罢了。”卡拉瓦乔心想。提起笔在画中那死去的圣母头上加了一圈细小的金色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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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圣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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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圣母之死(局部)


看看对面维罗妮卡的尸体,又看看画中那死去的圣母,卡拉瓦乔心中无比压抑,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以及对死亡的无力感。他想做些什么,但好像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想要骂人,但不知道该从何骂起,想找个人打一架,但发现浑身都瘫软无力。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噌地站起身来,将旁边的椅子一脚踢飞。



卡拉瓦乔将完成的画收起送去教堂,岂料竟被拒收了。


“我的上帝,简直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卡拉瓦乔先生居然画出这种东西。主啊,原谅他的无知吧,这只是一个不懂得您的慈爱的下人在胡乱作孽罢了。”斯卡勒教堂的马里奥神父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


“你他妈的到底在那里念叨些什么!”卡拉瓦乔打岔到。


“我们那仁慈、博爱、圣洁的玛利亚圣母居然被你画成了这么一个丑陋、肮脏、衣冠不整、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下人!主啊,真是作孽啊,你那慈爱的母亲本该在这一刻迎来她最神圣的时刻,在神的召唤下升往那永恒的美好天国,被她召唤来的使徒们应该在这一刻为她祈祷,为神的降临感到无比的荣耀和幸福,可是你看看他都画了些什么,你的使徒们都在那阴郁的无边黑暗里埋头痛哭,就像是我们那仁慈、圣洁的玛利亚圣母即将落入地狱似的!”马里奥神父将心里的愤慨一口气向卡拉瓦乔全发泄了出来。


“她死了神父!您那仁慈、圣洁的玛利亚圣母刚刚死掉,没有人会为刚死去的人感到幸福!”

“不,她只是升入天国而已!”

“那只是你我措辞上的不同罢了!”

“而且据我所知你画上这个人根本就是一个下贱的妓女,肿胀的脸,肮脏的双手,光着脚躺在这快要塌掉的木板上,这简直就是对圣母的亵渎!不可原谅的亵渎!”


卡拉瓦乔一拳挥向马里奥神父,打的马里奥一个踉跄,又一把将马里奥拽到面前呲牙咧嘴地喊到:“听着你这个秃头,我按照你们的要求画了这张该死的画!你要是认为我的画风会亵渎你那圣洁的圣母,就该趁早找个狂热的门徒来干这事,而不是一位真正的画家!现在,我已经画出了我认为最好的一幅圣母画,不管你能不能理解这画的内容,你都必须乖乖地收下,然后把那该死的金币一个子不少地放到我的口袋里!”


说完卡拉瓦乔将马里奥神父重重地推开,又补上一句:“和你这种人谈画简直是他妈的浪费口水!”


争执许久,马里奥神父仍然固执地坚持拒收,卡拉瓦乔威胁马里奥说自己从未受过这种侮辱,如果拒收的话他会眼都不眨地将马里奥一剑刺死。一旁的画商眼见快要失控,赶忙将卡拉瓦乔拉走,劝说由他去和神父交涉,让卡拉瓦乔先回家等消息。卡拉瓦乔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一进家门,老友隆吉已经在等着他了:“你藏钱的地方为什么总是换来换去,我找了老半天了。”

“一毛钱都没有!”卡拉瓦乔还在气头上。

“就十个金币而已,让我先把这笔该死的赌债还掉,那帮蛮子已经两次抓到我了,等下次再抓到我这只手就没了。”

卡拉瓦乔从身上摸出一袋金币扔给他。

“你又把谁给揍了?”隆吉对卡拉瓦乔的脾气了如指掌。

卡拉瓦乔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骂了一句:“马里奥那个混蛋只是莱奥托的跟班,是莱奥托不想付钱,这个无赖!”

“那干嘛不直接去揍他?”

“他他妈是法官,隆吉!你会蠢到去揍一个法官吗?!”

“是我就会!你已经不是刚来罗马时的小混混了梅里西,你现在是罗马最有地位的画家,和你说了多少遍,对这些无赖得他妈更狠一点!”

“不用你来教训我!操!”

两人破口大骂起来。


“我怎么会认识隆吉这个混蛋的……”卡拉瓦乔心想。



(二)


刚到罗马时,小混混卡拉瓦乔穷的只剩下一身半月未洗的脏衣服,住在台伯河下游的奥塔克里——罗马最混乱、糜烂、肮脏的红灯区,聚集了罗马城里所有的三教九流。


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小巷里和野狗抢食,数不清的酒鬼醉倒在各色酒馆的门口,输红了眼的木料商人和手握皮鞭的马夫在赌场里打了起来,假装算命的吉卜赛女郎刚刚从一位胖妇人手里骗走了一袋银币,巡逻的雇佣兵从肉店外的小摊上顺走了一只羊腿,各种肤色的妓女在街边揽客,以及数不清的骗子、打手、酒保、乞丐、商贩……


在这整天散发着腐臭、酒酸、霉味的红灯区里,卡拉瓦乔总是捏紧拳头,随时准备与任何找他麻烦的人来上一架。


凭着小时候在米兰学的一些绘画技艺,卡拉瓦乔总算找到一份给画家切萨里当枪手的工作勉强度日,成天和画布、水果篮、模特身上的丝巾打交道。



这天卡拉瓦乔刚领了来罗马的第一份工钱,去面包店买了一大捆粗面包,刚出店门便被尾随在身后的隆吉一干人给抢走了,已经饿了两天的卡拉瓦乔在后面拼命死追,将拿着面包的隆吉扑倒在地便扭打起来,隆吉的同伴见势一并扑上来将卡拉瓦乔拉开,一顿痛揍,将他身上仅有的银币也抢了去。


正在厮打时,远处一阵警笛,两个警察听见声响往这边冲了过来,几个人扭头便跑,最后起身的隆吉被卡拉瓦乔死命抱住,两人双双被带到警局。


问到是否被隆吉抢劫时,卡拉瓦乔却矢口否认,只说互相早已认识,只是正常的打闹而已。

两人录过口供后便被放了出来。

“你个蠢货居然帮揍你的人撒谎,那个条子本可以给你出头的!”隆吉觉得卡拉瓦乔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靠任何人出头!要不是那两个笨蛋警察,你的脑袋早就开花了!”卡拉瓦乔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得知卡拉瓦乔是个枪手画师,学建筑的隆吉迅速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混混艺术圈,通过隆吉,卡拉瓦乔又结识了同为画师的奥尔西和乐手明尼蒂,以及其他一些常年混迹红灯区的潦倒艺术家,一帮人时常聚在一起共同迸发旺盛的荷尔蒙——酗酒、抢劫、斗殴、嫖妓、赌博。


不久,一场瘟疫席卷了罗马,卡拉瓦乔也被感染患了重病,一连两个星期都处于昏迷状态,时常感觉自己就要和死神擦肩而过了。多亏隆吉找到认识的一位医生,把卡拉瓦乔送进了医院,病情才得以控制。


待卡拉瓦乔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隆吉来看他,扔给他一把匕首,卡拉瓦乔拿起来,看到刀柄上刻着“没有希望,没有恐惧”。

“什么鸟意思?”卡拉瓦乔问隆吉。

“我们这种人,死了比活着容易。但是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隆吉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他妈的非活下去不可!!”

卡拉瓦乔看到隆吉的脸有几处刚被打过的淤青。



快出院时,奥尔西和明尼蒂来接卡拉瓦乔,却不见了隆吉。


“那个混蛋死哪去了?”卡拉瓦乔问到。

“说是去躲赌债,已经消失三天了。”奥尔西回到。“你的行李呢?”

“都在那儿了。”卡拉瓦乔指着墙边的一堆画说。

奥尔西走到画前一张张翻看:“以前还从未看过你的画……”


说话间一张肖像画猛地跳入奥尔西的眼睛。画里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他将自己扮作了酒神巴克斯,两手捧着葡萄,正对着画外怪笑。


和别的酒神画不同的是,卡拉瓦乔直接把自己患病的神色给画了进去,铁青的脸,乌黑发亮的嘴唇,左脸因为抽搐显得有些扭曲,歪着脖子,眼里充满着嘲弄和戏谑。只有头上的花环和身上的白衫表明着酒神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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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扮做酒神的自画像


“我从未见过这种风格的酒神,太不可思议了!”看了许久奥尔西才回过神来:“你是怎么想到这种方法的,把酒神画成这样病怏怏的样子,仿佛真的是醉了一夜酒刚醒过来一样!”


“我只不过是把自己当时生病的样子原封不动的画上去了而已。这该死的医院,连个模特也找不着,只能对着护士找来的镜子摆弄。那个贱人居然说这已经欠了她人情,让我给她画一幅肖像画,去他妈的!”


“你居然把自己的病态画在酒神的脸上!哦,我可怜的酒神,那可是新生与美丽的象征,没有一个画家会用如此丑恶的病态来玷污他!看看那乌青的嘴和满是污秽的手,还有那快要烂掉的葡萄,艺术是应该歌颂美好的梅里西,你应该多看看拉斐尔的绘画,或是多向正统的罗马画师们学学,可瞧瞧你现在都干了些什么!”


“去他妈的正统!去他妈的罗马画师!都是些装模作样的垃圾!拉斐尔也一样!我一跟毛都不会跟他们学!我只画我真正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其他都一文不值!”卡拉瓦乔冲奥尔西嗓到。


奥尔西被这么一嗓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认真地看了看画,同是画师的奥尔西这次分明感受到了画里流露出的叛逆、怪诞、真实和淋漓尽致的市井气,那是那些正统罗马画师们永远描绘不出的东西。


“笑的可真够瘆人的。不过这么说来也算是一幅好画。我有几个关系很不错的画商,等出去后就带你去见他们,说不定会让你一举成名。”


卡拉瓦乔不以为然:“成名是迟早的事,见不见他们都一样。”



没过几天,卡拉瓦乔便屁颠屁颠地跟着奥尔西来到了画商处,将自己的酒神画丢给画商,让他开价。


“告诉我卡拉瓦乔先生,到底从哪个角度可以让我看出这是我们那美丽的酒神巴克斯。”

“这就是酒神,哪个角度看都是。”

“这就是一张垃圾,而且我敢保证,这并不是你自己创作的画,我已不止一次见过这张画了。”

“你在放屁!这幅画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五米!”卡拉瓦乔对着画商吼到。

奥尔西也在一旁解释:“您一定是看错了,这的确是他自己创作的画,不会有第二幅这样的酒神画。”


画商不依不饶,认定卡拉瓦乔抄袭,根本不愿将画挂进画廊。


“除非你的朋友向我保证,如果画卖出去,他分文不取。”画商最后对奥尔西说。

“那他干嘛要拿来你这儿?”奥尔西觉得可笑。

“表示他有资格进入罗马的绘画圈了。临摹的还挺像。”画商撇了撇嘴。

卡拉瓦乔忽然一拳向画商挥去,打的画商满地找牙,奥尔西赶紧将他拉开。

“以后你一张画都别想在罗马卖出去!永远别想!”画商揉着脸说。

卡拉瓦乔向他吐了口唾沫。



(三)


隆吉将卡拉瓦乔从丧气中拉了回来:“你他妈还在那发什么愣,还不赶紧去找那无赖法官要钱?!”

卡拉瓦乔懒得搭理他了,正想进里屋去躺会儿,奥尔西推门进来了。


“你的画又被拒收了吗?”奥尔西开门见山。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卡拉瓦乔转身靠在墙上。

“是莱娜的母亲告诉我的,帕西妮修女和她母亲是至交,你和马里奥神父吵架的时候她正好站在旁边。”

“真是烂事传千里。”

“她让我传话给你,让你离她女儿远一点,你知道她一直不太喜欢你的脾气,加上现在你又在走下坡路了……”

“谁在走下坡路?什么叫他妈的下坡路?!”卡拉瓦乔紧盯着奥尔西。

“这是她的原话,她知道你的画已经被拒收过好几回了,她认为你根本无法给莱娜提供安稳生活。”

“她!她!她!!你他妈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奥尔西?!!”


一旁的隆吉看不下去了:“别把气撒在奥尔西身上,是帕斯科隆尼看上了莱娜,想要和她结婚,但听说你已经和她睡过了。女人一旦被别的男人睡过就变的棘手起来,于是才跑去找她那该死的母亲。”

“莱娜只是在做我的模特!没错她是在我这儿住过几晚上,但我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碰过!帕斯科隆尼这个下三滥,连抢女人都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我们的大画家现在对女人都这么胆小了吗,难怪一个无赖小法官都能把他吓到。像帕斯科隆尼这种达官显贵怕是更招惹不起了。背地里骂骂别人下三滥就算过去了。”隆吉对着卡拉瓦乔阴阳怪气地说到。


卡拉瓦乔气的快要炸开,将隆吉和奥尔西都轰了出去,随即便去找帕斯科隆尼要和他决斗。



到了约定的日子,胆小的帕斯科隆尼居然面都没敢露一下,卡拉瓦乔却误以为帕斯科隆尼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更加窝火,发誓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当晚,他便摸去帕斯科隆尼常出没的街道,从背后偷袭了他。帕斯科隆尼惨叫一声倒地,只看到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当得知帕斯科隆尼并未被刺中要害,只是躺进了医院时,卡拉瓦乔气地将屋里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他开始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变得更加暴躁,再没有任何心思作画,天天拎着剑在街上生事,所有人见了都躲的老远。


直到在网球场遇到了更加不好惹的托马索尼——罗马城里最有权势的家族成员之一。


“敢和我赌一局吗?输了的话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对方。”卡拉瓦乔根本不把托马索尼放在眼里。

老辣的托马索尼二话没说便和他过起招来,三下五除二便将卡拉瓦乔斩落马下。

“操,再来一局!”卡拉瓦乔想要赖账。

“不急,先把这局的赌金付掉。”托马索尼冷冷地对他说。

“你是怕我耍赖不给钱吗?”卡拉瓦乔最恨别人用这种语调和他说话。

“大画家卡拉瓦乔可不像是那种赖账的人,但现在你的名声可不太好,帕斯科隆尼还躺在医院没出来,不如你先把他欠我的10个金币也一并付掉?”

“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卡拉瓦乔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托马索尼也不是省油的灯,要知道从他拿起剑的那一天起,就从未在决斗场上输给过任何人。


哐当两声,两人一前一后拔出佩剑,瞬间便厮打在了一起,网球场上传来阵阵金属撞击声,火光四溅,尘土飞扬,其间夹着卡拉瓦乔传来的声声怪叫。


两人的剑术都极为刚猛,一时难分高下,托马索尼没料到卡拉瓦乔居然这么拼,有些招架不住了,卡拉瓦乔却越战越猛,疯了一般地将此前囤积的所有怒气一并倾泻到剑上,像一只狂怒的狮子不断扑向托马索尼,最终一剑刺向了托马索尼的要害,托马索尼应声倒下,此时的卡拉瓦乔已经被疯狂的愤怒吞噬,失去了所有理智,又怪叫着上前补了一剑,这才收了手。


卡拉瓦乔提着剑,大口喘着气,后退两步,看到托马索尼身下缓缓流出一滩鲜红的血,又上前狠狠踢了一脚,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卡拉瓦乔此刻并不知道,这一滩鲜红的血往后将会无数次的出现在自己的噩梦里。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那感染瘟疫时擦肩而过的死神已经悄然向他走来。



当晚,托马索尼便因失血过多而死,因为托马索尼家族在罗马强大的权势和显赫的地位,此事直接上交到了罗马最高法院,法院当场判决卡拉瓦乔死刑,即刻斩首。根本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卡拉瓦乔缺席了审判,此刻正在赶去见自己最大的资助人德尔蒙特的路上。


在第一次见到德尔蒙特时,卡拉瓦乔就确信,至少在罗马,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四)


自从揍了那位污蔑自己剽窃的画商后,卡拉瓦乔便被几乎大半个罗马的画廊拉黑了,只有一些新开业的富有画商凭着自己的喜好肯挂上几幅他的画,日子仍然过得紧巴巴。


这天,卡拉瓦乔正在睡午觉,奥尔西一惊一乍地冲了进来:“你的画被德尔蒙特主教看中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是哪个不长眼的蠢货?”卡拉瓦乔迷迷糊糊地问。

“红衣主教德尔蒙特大人!别告诉我你没听过他老人家的名字,这可是罗马城响当当的大人物,连教皇都要礼让三分!要是被他看中,离你成名就不远啦!”


被德尔蒙特看中的是一张叫做《纸牌老千》的画。


因为常被隆吉拉去赌场,卡拉瓦乔早就对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了熟于心,各种出千技法更是手到擒来。

画上画的正是一次亲身经历的老千牌局。



隆吉盯上了一位新来赌场的年轻阔少,发现这家伙根本就是只菜鸟,牌技奇烂,于是叫上卡拉瓦乔和几个混友一道设计了一出牌局,打算狠狠讹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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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纸牌老千


隆吉不知从哪里搞到几身行头,装扮成出手阔绰的富商,拉着那位阔少一块豪赌,一个混友负责打牌和出千,而隆吉则站在阔少的后面偷偷递上眼色,卡拉瓦乔则在一旁盯梢。


凭着出色的记忆和戏剧表现力,卡拉瓦乔将这一幕画的惟妙惟肖,仿佛时间静止在出千前的那一瞬,赏画者像是一同参与牌局的赌徒,屏息凝视,生怕阔少看出任何破绽。


眼光独到的德尔蒙特被画中赤裸的真实感和戏剧张力深深吸引,高价将其购入囊中。在看过卡拉瓦乔的更多作品后,德尔蒙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天才。

“我那里还有些空的屋子,往后你就住过去吧,除了画画,别的都由我的管家来处理。”德尔蒙特说。

“别以为给我房子住就可以赖账,卖画的钱一分都休想少给我。”卡拉瓦乔对德尔蒙特的话将信将疑。

德尔蒙特听后笑得合不拢嘴:“钱对我而言简直微不足道。”



卡拉瓦乔就此进入了罗马最顶层的贵族圈,结识了各式达官显贵,从此衣食无忧,仿佛天上掉馅饼一般。


他那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绘画也逐渐在贵族圈里有了名气,吸引来了为数不少的年轻画师竞相模仿,甚至干脆整幅抄袭,然后标注上自己的名字。

卡拉瓦乔对这些抄袭者痛恨至极,为了巩固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绘画地位,开始用他最拿手的方式对付这些抄袭者——决斗。

但德尔蒙特无比厌恶卡拉瓦乔的这种极端方式,告诉他如果还想靠画画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以后最好收敛一点。


卡拉瓦乔气不过,将所有怒气都倾泻在了画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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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犹迪杀死荷罗浮尼


荷罗浮尼率领亚述军队包围了犹迪的家乡伯修利亚城,犹迪决心为家乡挺身而出,谎称投降,诱使荷罗浮尼来自己营帐,并将其灌醉,趁其不省人事时,犹迪果断拔出荷罗浮尼的长剑,割下他的头颅,将其悬挂于城楼,迫使亚述人军心大乱,伯修利亚安全得救。


在一笔一笔描绘着那闪着寒光的剑,和荷罗浮尼脖子上喷薄而出的鲜血时,卡拉瓦乔的面容却像画中的犹迪一般平静,他在享受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就像是自己亲手砍下了那些抄袭者的脑袋一般。


也许有几个时刻,他更希望那脑袋是德尔蒙特的。


卡拉瓦乔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他想象自己有一天能一飞冲天,从而再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这一天很快便到了。



德尔蒙特派给卡拉瓦乔一个市政公共建筑的订单——为圣路易教堂绘制宗教画。


卡拉瓦乔知道自己后半生的成败在此一举,精心设计了两幅最能体现自己创作特色的宗教画。

为了取得德尔蒙特的进一步信任并获取最大的支持,卡拉瓦乔不忘在其中一幅画里展现自己的恭维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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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圣马太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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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圣马太蒙召(局部)


因为帮助罗马统治者向自己人收税,犹太人马太被万众唾弃,地位同妓女无二。

这天小税吏马太正在昏暗的税馆里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忽然两个面泛圣光的陌生人走了进来,那正是前来拯救被唾弃之人,将他们选为自己圣徒的耶稣,和他的圣徒彼得。

只见耶稣抬起右手,指着正在数钱的马太,似乎在说:“被唾弃之人,随我来吧。”

这时一道圣光从耶稣头上照下,打到一脸茫然的马太身上,马太指着自己,似乎在问:“是我吗?”

同来的彼得仿佛又跟了句:“对,就是你。”


这一次卡拉瓦乔将明暗对比法运用到了极致,简直就是在公然卖弄自己的光影魔术,戏剧似的人物刻画无比生动,一次又一次地将观者紧紧攫入画中,令人窒息。


德尔蒙特看出了画中将自己比作耶稣的寓意,非常喜欢,揭幕之日邀请了几乎所有的罗马上层名流前来赏画。

卡拉瓦乔站在角落得意地看着,一旁的奥尔西在对他耳语:“我怎么觉得那个一直低头根本不鸟耶稣的人才是马太呢?”


卡拉瓦乔狡黠地笑了笑。


这次的绘画非常成功,因为公共教堂圣经画的影响力,卡拉瓦乔一夜成名,就此一跃成为罗马绘画圈数一数二的大画家,成为那些最富有、最有名望的贵族们的宠儿。


从此以后卡拉瓦乔变的更加骄纵跋扈,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直到他一剑刺向托马索尼,被法庭宣判立即处死。


(五)


在去见德尔蒙特的路上,卡拉瓦乔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告诉我这次要去监狱里呆多久,六个月还是一年?我还真有些怀念那该死的地方了。”见到德尔蒙特,卡拉瓦乔仍然一脸的跋扈。

“这次不用去监狱了。”德尔蒙特阴沉着脸:“法院刚刚已经宣判了你死刑。立即斩首。”

卡拉瓦乔一愣:“开什么玩笑?斩首?!我只不过是失手杀了那个笨蛋而已!那是一次合法决斗,那儿至少有五个人可以为我作证……”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死刑!立即斩首!赏金猎人们现在已经准备好了篮子,只等着通缉令下来就会把你那愚蠢的脑袋装进去!”

卡拉瓦乔的态度这才缓和一些:“法院不是有你的人吗?和他们说说,不管是金币还是我的画,让他们开个价。你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掉你最好的画师?”

“你杀人了梅里西!你杀的是托马索尼!你知道这在罗马意味着什么?!连我都不敢得罪他们!”德尔蒙特向卡拉瓦乔喊到:“这次神也救不了你!”


卡拉瓦乔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德尔蒙特告诉卡拉瓦乔已经为他准备了马车,让他连夜逃往那不勒斯。

“这是你唯一的活路。”德尔蒙特最后说。 



回去的路上卡拉瓦乔一直目光呆滞,直到现在他都还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全城通缉的死刑犯。卡拉瓦乔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行刑场。


一个囚犯跪在刑场中间,手上带着铁链,耷拉着脑袋,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隐约看见黑乎乎的下巴,旁边的刽子手支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闪的卡拉瓦乔有些睁不开眼。

快到时辰了,刽子手将大刀缓缓举起,卡拉瓦乔想喊“住手”,可是最终只小声地蹦出了“该死”两个字。


一声令下,手起刀落,死刑犯的脖子里猛飚出几股血洒到地上,落下的脑袋滚动了几下,最后面朝卡拉瓦乔停住了。


看着脑袋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卡拉瓦乔想起了自己那张《犹迪杀死荷罗浮尼》的画,原来溅出来的血比他想象的要多的多。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死亡时的刹那,在此之前他曾无比期待能亲眼见到这个时刻,以让自己的作品可以绘制的更加真实和震撼。

而此刻,他只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以及蔓延全身的无比的压抑。


又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死亡和尸体,什么都做不了。


他憎恨这种感觉。



半夜,一个黑衣人将卡拉瓦乔带上了马车,没等他坐稳,便向着城门疾驰而去。

卡拉瓦乔掏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看着刀柄上刻的字——“没有希望,没有恐惧”,眼里浮现出自己躺在病床时的样子:“什么鸟意思?”卡拉瓦乔看着匕首上的字,问隆吉。

“我们这种人,死了比活着容易。但是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隆吉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他妈的非活下去不可!”


卡拉瓦乔抬起头,看到罗马城的城门逐渐远去,默默无语。


(六)


已沦为西班牙殖民地的那不勒斯王国是罪犯们的天堂,几乎聚集了半个欧洲的强盗、杀人犯和流亡者,是警察和赏金猎人也为之叹息的法外之地,卡拉瓦乔得以在此暂时躲过追捕。


凭着高超的画艺和此前一些资助人的引荐,卡拉瓦乔在那不勒斯逐渐站稳了脚跟,但整个人却日渐消沉。


他不再带着佩剑到处滋事,不再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不再飞扬跋扈的去威胁拒收自己画作的客户,不去赌场,不逛妓院,除了偶尔去酒馆喝酒,便是一张接着一张的作画,除此之外,几乎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他常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有时梦到刑场上那个滚落的脑袋变成了自己的脑袋,脖子里的血不断向外喷涌,溅到一旁刽子手的脸上,那是托马索尼的脸,正对着他诡异的微笑。

有时梦到托马索尼正在割下自己的头,就像犹迪割下荷罗浮尼的头一样,德尔蒙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无论他怎么呼喊都无动于衷,直到一大滩鲜红的血将他包裹进去。

有时梦到画架前的维罗妮卡忽然张开了眼睛,向他伸出双手呼救,他却被绑在墙上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的死去。


每次从梦里醒来,卡拉瓦乔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罗马的行刑场、阴冷的监狱、台伯河边的停尸房、还是那不勒斯幽暗的客栈,各种古怪的念头在他心里纠缠,他时而恐惧,时而忏悔,时而怪笑,时而力不从心地对着窗外叫骂,他再也无法睡去,便拿起笔来开始画画,只有在作画时,他才能暂时躲开这些杂念,获得一丝短暂的安宁。


卡拉瓦乔开始无比虔诚的创作起了圣经画,画里的人物不再只是阴沉晦暗的罗马流浪汉、扒手、妓女和屠夫,同时也有了充满仁爱的天使、修女、耶稣和他的门徒。或许这样能让他离上帝更近一点,内心的安宁时刻也更长久一些。


直到资助人为他带来了马耳他岛上的邀请。


阿罗夫,全欧最有权势的骑士团之一——马耳他圣约翰骑士团的团长,盛情邀请卡拉瓦乔前往自己的领地,并承诺将提供给他最渴望的东西——对死刑的豁免权。条件只有一个,为他创作一系列的绘画。


卡拉瓦乔当晚便乘船离开了那不勒斯,奔向那个地中海上的偏远小岛。



正义的约翰因为反对犹太王希律娶兄弟的妻子希罗底为妻,又拒绝了希律和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的示爱,遭到莎乐美母女的记恨,为讨好母女两,希律王下令处死约翰并将其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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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被斩首的施洗约翰


刽子手将约翰拖到监狱的空地上一剑毙命,正掏出佩刀准备割下约翰的头颅;狱卒冷冷地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将头颅放进那硕大的盘中;手握盘子的少女不敢直视眼前的一幕,只是弯腰直直盯着自己手中那巨大的颅盘;一旁的老妇被吓的闭上了眼,双手抱头不住的哭泣;两个囚犯伸长了脖子对即将发生的一幕既期待又恐惧,不知何时就会轮上自己。

他们共同见证了一次残忍的屠杀,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所有人又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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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被斩首的施洗约翰(局部)


当画笔扫过约翰紧闭的双目和地上那一滩鲜红的血时,卡拉瓦乔又想起了垂死的托马索尼和行刑场上滚落的头颅,想起了德尔蒙特对他吼到“神也救不了你”时眼中的一丝忧伤,想起了隆吉送给他的匕首,上面刻着“没有希望,没有恐惧”,想起了维罗妮卡浮肿的尸体和平静的面容。


他停下笔看着画中的那些人物,觉得那分明就是画的他自己本人,那个夺人性命的刽子手卡拉瓦乔,那个傲慢跋扈的狱卒卡拉瓦乔,那个对杀戮和死亡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卡拉瓦乔,那个对血腥和暴力既着迷又恐惧的卡拉瓦乔,那个即将被割下头颅行将朽木的卡拉瓦乔。


“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是可怜的约翰吗,看起来似乎和我们的画家本人有几分相像,你不会是想暗示些什么吧?”阿罗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卡拉瓦乔身边。

卡拉瓦乔没有理会,只顾埋头在画布上涂抹。


“想要体现一种……对杀戮和死亡的无力感?”阿罗夫后退几步,左右扫视着画面:“或是对自己的忏悔和救赎?……也许兼而有之?……”

阿罗夫若有所思地停顿了几秒,接着说:“所以唯一能消除这种无力感的,只有权力本身而已。那幅肖像画我很满意,看来没有找错人。虽然此前已经找过不少画师,但你知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写实一些的风格。”


阿罗夫向卡拉瓦乔靠近一步:“所以你看,对拥有权力的人而言,不会有什么无力感,只要他想要,便能获得一切,不管是对死刑的豁免,还是一幅罗马最顶尖画家的肖像画。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赐予一个小小的骑士爵位而已。”

说完,阿罗夫静静地看着卡拉瓦乔,期待他的回应。

令阿罗夫失望的是,卡拉瓦乔做出的唯一回应,仍是一笔笔地作画,似乎根本就没听到阿罗夫刚才的一席高谈阔论。

“明天你就能重获自由了,好好享受吧。”

阿罗夫说完便转身离去,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教堂大殿里,卡拉瓦乔正单膝跪地接受阿罗夫的册封,骑士盔甲和十字战袍将他紧紧裹住,露出一张疲惫和刚毅交织的脸,紧握着佩剑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有些发抖。

他向来厌恶这个姿势,只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阿罗夫宣布授予卡拉瓦乔骑士爵位,享有此前所犯下的所有罪行的豁免权,并将骑士勋章赐给了卡拉瓦乔。接过勋章,卡拉瓦乔宣誓将永远效忠骑士团,并严格遵守骑士团的各种规章律令。


待宣誓完毕,阿罗夫说到:“祝贺你卡拉瓦乔爵士,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你现在自由了。”


顿了顿,阿罗夫微微一笑:“不过在这之前,最后舔一舔我的脚以示感谢吧。”


卡拉瓦乔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噌地纵身跃起,青筋凸显,下颌不住抖动,眼睛瞪地快股了出来,死命攥着已被他拔出一半的佩剑,若非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的手僵在半空,那出鞘的剑立即就会招来整个骑士团的围攻,他将会在远离罗马几千公里外一个偏僻小岛的教堂里当场毙命。


卡拉瓦乔不想就这么死去。


阿罗夫身旁的侍卫慌忙拔剑向前拦住卡拉瓦乔,一阵混乱的叫喊声后,只听见卡拉瓦乔急促的呼吸在大殿里不断回响。


阿罗夫很享受卡拉瓦乔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着说:“一个玩笑而已。现在你可以走了卡拉瓦乔爵士,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卡拉瓦乔将剑插回剑鞘,飞快走出了教堂。一回到住所,便狠狠地将骑士勋章摔到地上,一把扯下身上的十字袍,撕的四分五裂。



自那以后,卡拉瓦乔便一直闭门不出,只把自己关在住所不停画画。实在憋不住了,才去找了一家酒馆透透气。


酒过三巡,一队骑士摸了进来,领头的是高级骑士罗德,一个喜欢滋事的小个子。

“喔……瞧瞧谁在这里,新入伙的卡拉瓦乔爵士。怎么见到你的老哥们也不打个招呼,你难道不知道请老骑士喝一顿酒是最基本的礼仪吗?”

卡拉瓦乔一见这种人就火大,他不想再把事闹大,掏了一个银币拍在桌上,接着喝自己的酒。


“你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我们这可有五个人,别扫了大家的兴。”罗德得寸进尺,同来的几个骑士也开始在一旁起哄。 

卡拉瓦乔的一只手已经在桌下攥成了拳头:“就这一个,要么拿走,要么滚开!”

“我怎么闻到一股火药的味道,像是在哪儿见过?哦,对了,上次的册封仪式。你那拔出一半的佩剑上哪儿去了,卡拉瓦乔爵士?”罗德继续挑衅。

卡拉瓦乔的肺都快气炸了,他恨不能一脚掀翻桌子,将剑狠狠地刺向罗德的脖子。

“不敢拔吗?害怕失去你那可怜的爵士封号?还是怕我一拳把你脑袋砸开花?!”罗德越来越猖狂。

卡拉瓦乔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剑柄,脸涨的通红,心里的怒火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掉。

但他只是拿起酒杯猛地往嘴里灌了口酒。


罗德伸手去夺卡拉瓦乔的酒杯,卡拉瓦乔一把将罗德的手按在桌上,猛地拔出佩剑,眼见就要刺向罗德的脖子,却在最后一刻停在了半空。

罗德瞅见机会,一拳向卡拉瓦乔揍了过去,将他打翻在地,旁边的几个人闻声也站了起来。


卡拉瓦乔被打的头嗡嗡作响,佩剑掉到一旁,他扶着墙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怒火已经快把他的脑子烧掉了,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径直朝门口走去。


没走几步,又被罗德一脚蹬趴在地,看着摊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卡拉瓦乔,罗德更来劲了,冲他吼到:“还手啊懦夫!除了会画几幅鸟画他妈的一无是处,你个可怜虫!”


卡拉瓦乔慢慢爬起来,甩了甩头,猛地转身向罗德挥出一记重拳,打的罗德一个踉跄跌到地上,一旁看戏的几个人更起劲了,不住地浪叫。卡拉瓦乔使出浑身力道,将憋了许久的怒气一泄而出,一记记重拳直奔罗德的脸去,将罗德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几个人见势不好迅速上前,一同向卡拉瓦乔扑了过去……



鼻青脸肿的卡拉瓦乔被几个侍卫押到了教堂的大殿上听候审判,对面是自己那幅施洗约翰被斩首的画。


卡拉瓦乔看着画面上奄奄一息的约翰,听到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因公然藐视骑士团律令,将高级骑士罗德打成重伤,严重损害骑士团精神,现在我宣布,摘除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的骑士勋章,剥夺一切荣誉和权力,并将其永久驱除出骑士团……”


卡拉瓦乔又一次被关进了监狱,他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入狱了,也许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进监狱是他妈什么时候?”卡拉瓦乔自言自语:“啊,是的,也是因为把一个蠢货打成了重伤……”


从小失去父母的卡拉瓦乔总是被各种人欺侮,每次都被打的鼻青脸肿,一次快要被揍的断气时,卡拉瓦乔摸到了旁边的石头,举起便砸了过去,把一个小胖子砸的半死。

因为这事哥哥赔了一大笔钱,不得已只得将他遣去米兰学画才算平息。


卡拉瓦乔真希望自己那时就被当场揍死掉。


(七)


尽管在资助人的帮助下又狼狈地逃回到那不勒斯,但卡拉瓦乔几乎已经绝望了。整日除了昏睡,便是去到附近的酒馆喝的烂醉。他只想祈求上帝赶紧将自己带走,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他都不在乎了。


可是死神似乎还意犹未尽,像一只黑夜里随时可能跳出的野猫,玩弄着它手里垂死挣扎的老鼠。


一天夜里,卡拉瓦乔刚从酒馆出来,几个壮汉便猛扑上来,将他放倒在地后一通暴揍,他被打的昏了过去,满脸是血,动弹不得,看着卡拉瓦乔已经奄奄一息,带头的一人凑到耳边说,他们是代马耳他岛上的客人问候他,说完又补了几脚,这才散去。


卡拉瓦乔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他想起刚到罗马时,饿的饥肠辘辘,在一条阴沟边上和另外几个混混抢碎面包,他被打掉了一颗牙,倒在污水里半死不活,就此感染上瘟疫,在家里昏睡了两个星期。

他想起和隆吉一起去地下赌场,出老千没能得手,被人追进了一条死路,隆吉死命护住让他翻墙先走,翻到一半,身上的匕首滑了下来,他看了看上面的字,又看了看被乱拳打翻在地的隆吉,跳下墙来向那几个打手冲了过去。

他想起和莱娜共处一室静静的作画,莱娜的胴体美的让他喘不过气,他正想把手伸过去,莱娜问他,你会娶我吗?他说操。

他想起画布前维罗妮卡肿胀而又惨白的尸体,他看着那干枯的头发和乌青的双唇,除了将她画到画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于是站起身来,一脚踢飞了椅子。

他想起德尔蒙特那宽阔舒适的大宅子,他和明尼蒂一起在那儿弹琴,和奥尔西一块画画,他有些怀念那几年平静却又短暂的美好时光。

他想起托马索尼垂死的痛苦神情和他身下缓缓流出的一滩鲜血,他在旁边一直怪叫。

他想起行刑场上滚落的人头,他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要喊什么,但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他想起阿罗夫笑着对他说,在这之前,最后舔一舔我的脚吧,他紧握着拔出一半的佩剑,牙齿咯咯作响。

他想起匕首上刻的那四个字,没有希望,没有恐惧。“所以他妈的非活下去不可!”他想起隆吉对他说。

……

我得活下去,卡拉瓦乔心想,我他妈的非活下去不可。


过了许久,几声剧烈的咳嗽回响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卡拉瓦乔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客栈走去。



资助人再次找到了卡拉瓦乔,一开门却被吓了一跳,立在面前的直像只披头散发的怪兽。卡拉瓦乔用充血的双眼冷冷看着他,此前挨打留下的淤青和血肿还未消散,模样狰狞恐怖,像是随时要把人吃掉。


资助人告诉卡拉瓦乔,教皇的侄子——同是“红衣主教”的西皮奥内最近迷上了艺术收藏,特别欣赏卡拉瓦乔的画风,正在为他安排特赦,条件自然是得用令他满意的画作进行交换。


卡拉瓦乔听完一声不吭,砰地把门关上。



非利士的巨人战士歌利亚在以色列军队营前辱骂叫阵,无人敢应,唯有年轻勇敢的大卫以上帝的名义向歌利亚迎战。坚信自己代表正义的大卫用石子将歌利亚击倒,并砍下了歌利亚的脑袋,非利士军队见状四散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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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


本该欢快迎接胜利的大卫却忧伤的看着自己手里歌利亚的头颅,那是卡拉瓦乔自己的头颅。

他对着眼前的镜子一笔一画地将自己这满脸乌青、血肿未消、披头散发、面目狰狞、被恐惧和绝望吞噬的脸画了下来,那是一张曾经无比叛逆、愤怒、桀骜、玩世不恭、永不屈服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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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局部)


而如今,这张脸连同这个滴着血的头颅一起被砍了下来,一同被砍下的还有那个已经消散在茫茫时光中的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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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丨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局部)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以上帝的名义砍下这颗头颅的大卫,那是如今这个忧伤、迷茫、忏悔、无助、期待救赎的自己,这个重生的年轻的卡拉瓦乔看着手里那死去的消亡的卡拉瓦乔,似乎想对远在罗马的西皮奥内说,宽恕他吧主教大人,他已经把自己的头颅都给你送来了。



画完最后一笔,卡拉瓦乔揉了揉还有些生疼的右眼,将画卷起,放进行李,奔上了最近一艘去往罗马的船。


行到中途却被不知情的警卫队长扣下,待核实消息释放后,船已载着他的画驶出了海港。


卡拉瓦乔顶着地中海上七月的烈日,沿着海滩拼命狂追。

奔过荒无人烟的石滩,趟过蚊蝇肆虐的沼泽,在精疲力竭地狂奔几十里路后,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热浪滚滚的沙滩上。


闭眼的一瞬,他看到两个人影跑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兴许还能逃过一劫,就像此前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一样。



卡拉瓦乔被两名渔夫送往了当地修道院的医院,被诊断得了热病,连续高烧不止,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不久,便死在了修道院里。


“到此为止吧。你自由了。”

死前的最后一刻,卡拉瓦乔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冷冷地说。


他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上帝,还是来自托马索尼、德尔蒙特、阿罗夫、或西皮奥内。


(全文完)




本文是以艺术家为蓝本创作的小说故事,在其真实的生平基础上,对部分细节进行了加工和再创作,目的是为更好地解读作品;非传记,也非纯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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