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民国茶馆:乡土与江湖
民国茶馆:乡土与江湖
撰文:刘东黎
旧时的民国茶馆里,在或简约或奢华的陈设装饰和喧阗的人群背后,藏匿、折射着江湖风云的盛衰,乡土世界的荣枯,风潮时势的强弱,以及世道人心的炎凉。
在近现代中国,茶馆是城市文化的核心化意象。20世纪前期,苏州有五六百家茶馆,成都达千余家,北京更是“茶寮酒社斗鲜明”。有资料表明,1931年杭州全市茶馆数达555家,超过饭馆、面馆等一倍之多。坐茶馆更是成为民国时期杭州流行的一种时尚。同年2月出版的《杭州市指南》中曾有这样的描述:“每于公余星假,遨游之余,登楼一望,香茗一壶,亦足以畅舒幽情。”
在茶馆里,一个落魂的外乡青年,可能会遇到意外的机缘,一个商人可能做成一笔生意,一个手艺人可能遇到新雇主,一个迷茫的学生可能与某“社”或某“会”建立联系。“闲”和“忙”在茶馆中,是可以交替的,而茶馆为两者都提供了可能的空间。在晚近中国有限的社会条件下,一个城镇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际交流场所,的确是不可想象的。
哈贝马斯认为,公共领域可理解为一个由私人集合而成的互动空间,是一种介于私人领域和国家权力之间的社会领域。做为这样的公共领域,自然会聚集起五行八作和三教九流,也提供着异采纷呈的乡土特色与“江湖”传统。
传统中国是礼治社会,以“无讼”为高境界,有了纠纷不赞成打官司,而是请出当地有话份的士绅出面调停。这个“调解室”多半就会选在茶馆,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里有听众,有公平和公开之意,名为“吃讲茶”。这是人们普遍认可的“息讼”方式,大体就是要以和平的方式,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比如某地有这么一位士绅,“王太爷在亡清是位秀才,……在本乡是个地主,拥有田数百亩。镇上有片茶馆,是王太爷的办公处。他镇日独据一桌,住在那里,高谈阔论:不是说捐税太苛,定是说人心不古……他憧憬唐虞三代之盛,他痛恨这用夷变夏之非。他骂外国货。……他会断家务事、钱债。他的说话比法院里的判决书还有效,因为他能根据圣经贤传,亡清律例,正颜厉色地把人说得不敢不从。”(拾玖:《王太爷别传》,《申报》1936年6月2日)
茶馆还是绝佳的交易市场。商人多有其固定的茶馆洽谈生意,许多交易都在茶馆做成。“公私业务之谈判,各种行情的调查”,每天不知有多少贸易在茶馆里成交。很多茶馆甚至成为行业聚会的场所,并由此形成较为固定的顾客群。商人们坐在茶馆里洽谈生意,而货物一般都在集市上,茶馆还为商人提供立契签约的方便,诸如文房四宝、印泥等。
近代杭州茶馆的变迁,正与近代工商发展之区域经济特点相连。如1935年《杭州市指南》中所记:“仁和路之雅园与一乐天,内设雅座,为一般商客集谈之处。吴山路之龙泉茶店,多系水木工头聚会之所。”这样的茶馆,已经近似一个行业俱乐部了。所以在类似杭州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更于工商会合、轴轳囤集地带,茶坊鳞次栉比”。
此外,那些秘密结社、走私鸦片、武器的帮派势力,也会选择在茶馆活动。比如在四川被称“袍哥”的哥老会。在民国时期因攘助革命有功,该组织一度风光无限。不过严酷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也使其形成一套神秘的规则和行为方式。哥老会的茶馆活动,也分为公开与秘密两种。
不少茶馆实际上就是为袍哥所开。有时茶馆外挂有牌子或灯笼上书“某某社”或“某某公口”,这就是一个该帮派的聚会之所。他们利用茶馆这样的地方召集成员开会议事,此类活动称为“茶哨”。在中元节、团圆会、关帝会等,都会有一些相对公开的内部庆祝活动。有些茶馆不是公口,但店主也会主动加入,以求得特殊的保护。因为一些地方强人和地痞经常会向茶馆征收“保护税”,若有不从,有可能遭致骚扰甚至更大的灾祸。而与袍哥有关系的茶馆却无此虞。
在一篇写于抗战时期的小说里,有这样一个调解人:“新老爷是前清科举时代最末一科的秀才,当过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经很少过问镇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见还同团总时代一样” (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类似这样人物,如上述“吃讲茶”的调解人,其所在的茶馆,一般即为袍哥所开,被用于开展各种活动,其收入多用于会社经费。
同时,这类茶馆也是袍哥最便于联络的秘密地点。在清末,茶馆里如果人们看到一些客人举止神秘,就多半与帮派有关。比如一个袍哥有案在身,到一地后即先到事先查明的茶馆,找一空桌坐下并要一碗茶,茶馆老板很快就能从其神态行迹中窥见端倪,然后就会用“茶碗阵”来探口风。“茶碗阵”是一种外人不知其意的密语,仅袍哥掌握。如果来人回答准确恰当,即会得到救济与帮助。
20世纪20年代末,共产党人也曾以茶馆为掩护,与敌人展开周旋。杭州登云桥旁有一家小茶店,这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处秘密联络交通站,失业工人胡友开是这家茶店的店主兼伙计。他常在茶客的聊天中,探出一些风声,提供组织参考,并多次出色完成党组织交代的任务。
在晚近中国,熟人社会和乡土社区构成了透明、恒定的人际互动空间。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江湖”则是游民的生活空间,在一定意义上,是与朝廷庙堂对立的,充满了艰难险阻、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和帮派争斗。遍布城乡的茶馆,及其所携带的“江湖”气质,多少疏离于政权体制之外,有时更与流民、帮派活动相连,染上了一种混沌、非透明、乏规则的莫测光彩。
每至时局混乱、革命悄悄酝酿之时,茶馆更会成为城市的信息中心乃至革命策源地。每一种小道消息、街谈巷议,顷刻就会从茶馆流布,然后很快遍及城市四方。而在当局看来,这个中心的作用自然是负面的,认为茶馆是谣言产生的重要地带。在茶馆里,多有“无聊之辈混迹其间,或任意雌黄,混乱黑白,或捕风捉影,蛊惑人心”;据1943年出版的《新成都》,人们在茶馆“谈古论今,议论社会,下棋赌赛,议评人物,刺探阴私,妄谈闺阁”,这些内容常被当局视为不利于社会稳定的闲言碎语。
但不管怎样,一个茶馆总会是一个舆论中心,民意在这里得以自然抒发,“纵论古今,月日人物,是非政治,表彰公益。善者则称诒不置,恶者则贬斥有加。”(陈珍琼《茶馆与昆明社会》)说东道西,飞短流长,无论是善意的交流还是非善意的流言,都是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20 世纪上半叶,茶馆就是小商业的代表,也是一个复杂的机构,不仅是各个社会阶层闲谈、娱乐的空间,是各种各样人群的工作场所,还是参与公共政治的地方。它是人们进行交流和参与社会活动的中心,也是经济、政治、文化环境变革的预示者。
旧时茶馆都设有书场,邀请一些当地的说唱艺人,演出“小唱”“清曲”或“说因果”等,其内容不外乎“闺阁千金有宿缘,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御赐结婚大团圆”之类,充满了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等说教。随着时代风潮的变化,尤其在晚清和民国政治巨变的浪潮下,茶馆中的娱乐活动也不可避免地趋向于时事领域,“政治戏剧”开始进入茶馆。1912年,悦来茶馆上演根据美国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改编的川剧《黑奴义侠光复记》,该茶馆在当地报上的广告称:“本堂于戏曲改良,力求进步。现值种族竞争、优胜劣败,是以特排演《黑奴义侠光复记》一部。此剧从《黑奴吁天录》脱化而出,乃泰西名家手编,其中历叙黑奴亡国之惨状,恢复故国之光荣,尤令人可歌可泣,可欣可羡,能激发人种族思想,爱国热忱”云云。限于时代条件,对该剧的主旨虽然理解偏颇,却也反映出满清统治被推翻后人们的情感和思想状况。随着晚清和民国时期的社会过渡,茶馆更多地卷入公共事务,参加地方和全国的慈善活动,并借此提高其社会声誉。
辛亥革命前后,可园、悦来等茶馆便多次组织慈善演出,以支持甘肃、河南等省的赈灾以及地方的公益事业。茶馆也力图改变面貌以迎合时尚,如一些茶馆引进新的娱乐方式。1912年陶然亭茶馆开张,特设有一球房,据称是要提倡西方“文明”“健康”的娱乐,还提供电话、报纸和食品等服务。悦来茶馆是成都新式娱乐的先驱,当然也不甘人后,它首次把话剧引入成都舞台。与此同时,在一些大城市,由于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和冲击,茶馆文化开始慢慢隐退,舞厅咖啡店文化开始兴起。
美籍华人学者王笛先生曾以成都茶馆为研究对象,观察研究二十世纪初的茶馆与中国城市社会生活,认为政府和改良精英对茶馆的控制和改造,大都会以失败告终,这也显示了茶馆旺盛的生命力。近代茶馆与民众生活紧密相连,承担着广泛而复杂的社会功能,是“民间纠纷调节的重要场所,社会信息传播的集散地、控制舆论的力量”,而且“茶馆的这些功能,正是近代民间社会内在运作逻辑的体现”。(王笛《二十世纪初的茶馆与中国城市社会生活———以成都为例》)
茶馆,是观察近代史的绝佳窗口,是晚近中国纷繁世界的缩影。民国社会不是世外桃园,亦非人间地狱。通过茶馆这个窗口望出去,庙堂权力与江湖帮派同在,士绅阶层与工商业者并存,宗法规则与法律契约共生,终日劬劳与民俗娱乐互补。罪恶和纯朴,黑暗和光明,不是地域与制度固有的特征,而是社会与时代进程的自然现象。
乡土和江湖,本来是地理名词,但是在中国的语境里,与之相对的是朝廷、庙堂,是喧嚣扰攘的市井红尘,也具有着山高水长的情感含义。旧时的民国茶馆里,在或简约或奢华的陈设装饰和喧阗的人群背后,藏匿、折射着江湖风云的盛衰,乡土世界的荣枯,风潮时势的强弱,以及世道人心的炎凉。
撰文 | 刘东黎
排版 | j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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