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18.01:青龙峡的美学表情▍张艳庭【同济中文MFA学生作品16】

原标题:《散文》2018.01:青龙峡的美学表情▍张艳庭【同济中文MFA学生作品16】 本文原载《散

原标题:《散文》2018.01:青龙峡的美学表情▍张艳庭【同济中文MFA学生作品16】

本文原载《散文》杂志2018年第1期

 张艳庭:同济大学中文系2018届创意写作硕士,山东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2018级博士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发表在《作家》、《山东文学》、《莽原》、《延河》、《广西文学》、《黄河文学》、《西部》等多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摇滚乌托邦》、《我是文艺青年》,散文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古典空间的文化密码》,诗集《你好,生活》。


冬日青龙峡的群山,大概最有水墨画的效果。在冬天走进一座山,所要寻觅的,不再是葱茏、萧瑟以及烂漫。冬天的山归于平淡,就像一幅国画归于水墨。我曾在以前的一首诗中写道:“冬天的山/就像干干的水墨”。虽然并不是专门写青龙峡,但冬日的山,色泽上都有相似性。如果用更准确的国画术语来表述,这“干干的水墨”就是焦墨的效果。草木凋枯,绿叶化入土中,那些树木的枝干就是冬日山色的主要色彩来源。北方树木尤其是灌木的枝干,在冬天大多为黑色,质地也粗糙,远看与焦墨的视觉效果有相似之处。


中国画中的水墨画凭借水来对墨进行稀释、晕染,表现山脉色泽的层次感,而山则是凭借山石堆垒的现实空间实现这种变化,也就是凭借山体自身的空间,来展现自己外在的色彩特征。一位现代游客面对现实中的山,可以忽略山体空间特征带来的不便之处,而专注于它的形象和色彩,也就是它的美学特征。这时一座山便是一幅巨大的画。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绘制出如此巨大的画幅。这种审美也是与人们尤其是都市人日常审美习惯不同的。都市生存空间的昂贵,导致日常审美习惯衍生出越来越多的细小美学。江南园林即是这种细小美学的样本,但那还是属于古代的细小美学。在现代城市空间中,生活空间更加逼仄,多肉植物的流行,就是当代细小美学的一个样本。多肉植物通常较小,肥厚的叶片也多呈现以花朵的形态,仅占桌子的一个小小角落,就可以呈现植物色泽与形态之美:既在色泽层面上观叶,又在形态层面上观花,实现了一举多得。习惯这种生活空间中的细小美学,进入大山之中,以一座山为审美对象,无疑是对这种审美习惯的颠覆。一幅水墨画中的山,即使色泽上和形态上可以带给人山的感受,在空间感上,也无法代替真实的群山。每次我到青龙峡,试图用欣赏山水画的感觉欣赏这些群山,每次都会被它们的空间形态颠覆既有的审美经验。青龙峡的山,高大,巍峨,而峡谷也为欣赏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视野。就像流水经过千万年的冲刷,提供了一个群山的剖面图。站在峡谷底部,可以与一整座山相对,一座山的横截面尽收眼底。


苏东坡当年写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概就是缺少这样一个横截面,无法对一座大山以透彻的洞察。身在群山之上,导致了视点的飘忽;群山脚下,则提供了相对坚定的视点。而这种山谷之中,与大山之外的山脚下还不相同。在山外平地上看山,只能看见一座山对自己内在形态层层叠叠的掩护。而在这山谷之中,一座山最内在的部分被切割、敞开,坦露出一种美学的横截面。


这种横截面和一般意义上工业切割的横截面完全不同。流水经过千万年的浸蚀、冲刷,并不破坏山的形态完整,比其它任何切割都要温柔,要生动,要气象万千。与其说是切割,不如说是塑造。切割会破坏事物的内在肌理,会造成伤害,甚至死亡,但塑造却是一种赋予,让一个事物得以完成,甚至实现新生。水流对于群山,至少从审美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塑造。因为水,一座坚硬的山拥有了柔软的一面,却又不失自己的挺拔;因为水,一座混沌的山变得玲珑,却又不失自己的博大;因为水,一座蛮荒的山变得秀美,却又不失自己的野性;因为水,一座干枯的山变得莹润,却又不失自己的苍然。青龙峡的群山峰墙便是这样被流水塑造而成。


如果说群山还有些宏观的话,那么峰墙就是青龙峡中山景的典型形态。墙一般是与地面垂直的,横向绵延展开,与青龙峡中山峰的形态有很多相似之处。山峰的底部和中部与峡谷地面垂直,就像是一座山峰的美学叙事不经开头、铺垫,递进,直接就达到了高潮。而在大山之外去欣赏一座山时,往往需要这些步骤,一座山的顶峰才会呈现,它的空间之美也才能达到高潮。人们总会在现实中的墙上绘制图画,因为墙体本身就具有这种平面之美的承载功能。而在青龙峡的这些峰墙之上,也承载了画幅,只是这是自然的画幅,由岩石和其上长生的植物所绘制。这些自然的画幅与人类的画幅相比并不逊色。因为承载空间和面积的巨大,它们有更宏大的结构,更多的变化,更精微的细节。这是有面积限制的人类画幅所不可相比的。


 事实上,流水不仅塑造了这些山景,同时也是山的美学镜像。流水不仅倒映着山,而且,也在修改着山。一座山在水的倒影中变得朦胧,影影绰绰,变得柔软如可随波荡漾。水也因山的存在而越发幽深,越发纯净,越发生动。山与水互为镜像,使彼此的美学特征愈发凸显。山水是中国绘画艺术中不可分割的两种元素,甚至成为一个画种的名称,也成为一种审美原型。正是有这种原型的存在,一座山没有水,几乎无法引发人们的审美兴趣;而水旁如果没有山或不在山中,也似乎有些缺憾。中国古典园林往往都有水的存在,这几乎是必不可少的。而江南私家园林往往在城市小镇之中,想要将一座山划进自己的园子可能性很小; 而它们较小的面积,也无容纳山的可能。但是造园者还是在园中安置了山。不过是以石来象征山,甚至这些石头在园林中有专门的词汇“假山”,来完成这种象征。虽名为假山,但还是完成了山与水的搭配。山与水的美学伴侣关系,在中国古典文化中,还有着进一步的深化。孔子曾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已经脱离了美学层面,而成为一种人格结构。山与水的同时在场,也成为古代完整的人格结构的象征。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山与水的相互交融,才能够成为真正的风景。而青龙峡就是山水交融的风景。水,不仅是高山峡谷的成因,同样也是山的美学伴侣。河流在山中时而激越,时而平静,时而汇聚成深潭,时而开阔成浅滩,时而跌落成飞瀑。水以无穷的形态来弥补山形态的单一,也修改这种单一。但山的色彩是变幻无穷的,不仅以四季来区分,还要以更小的时间单位来区分。甚至每一天山的色彩都会不同。而水以相对稳定的色彩系统来呼应山的这种变化。河水在青龙峡中拥有着丰富的色彩。因为水中的绿色植物种类不同,深浅不同,多少不同,水拥有丰富的绿色谱系。但青龙峡中水的色泽还因为水底岩石,水中的矿物质而发生变化,超出单一的绿色,包括了黄、蓝等不同的色彩家族。山的色彩变化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完全捕捉,因为这种变化持续在一个365天的轮回之中,主要是一种时间轴上的变化。而水的色彩变化虽然也随着时间变化,但主要是一种空间轴上的变化,不同的空间之内,水的色彩都不尽相同。通过溯溪而上或沿溪而下就可以大致概览。这种时间轴和空间轴上的变化,让一座峡谷的色彩变换立体化,时间轴和空间轴的相交,引发了无尽的可能,也让这种变化永不停息。


水与山的关系,还不仅至此。水对峡谷峰墙的宏观塑造完成之后,依然在塑造着河道之中的山石。这种塑造是如此细腻,精致,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雕塑了。尤其是一些较大的山石,更能彰显河水的雕塑功力。因为较小的山石经过河水的冲刷,大都呈现不规则的圆形,更细小的都成为了鹅卵石。这并不是说圆石形态没有审美价值。在赏石界,一面呈圆形的灵壁石被称为“禅石”,也许是因为圆形最能呈现出“禅”的哲学韵味。但圆石在这河道中之太多,导致它们的审美价值下降。那些较大的山石则保留了相对的棱角,形态更加丰富。于是有棱角的山石在这河流之中,相对而言,比纯粹的圆石更具禅意。这是禅的诗意辩证。河流中每一块巨大的山石,都有着丰富的凹陷与凸起。经过河水的打磨,那曾经脱离山体时崩裂出的棱角不再尖锐,就像伤口经过生长得以愈合。从高处坠落的重力给它们带来独特的形体,波浪雕琢出那些连绵的起伏,风又给它们带来野草的种子,潮湿的水汽给它们铺上青苔。一块石头经过这样的妆扮,就不再仅仅是一块石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而河中的石头与水的关系并不全然是相辅相成,它们之间还有一层对抗的关系:石头对于流水的对抗。它们的巨大就是对于流水试图缩小它们的对抗,它们的不规则就是对于流水试图将它们变得圆滑的对抗。这种对抗本身就是力与美的统一。这种有力的美,是更有份量的美。其实整个峡谷都充满了力。峡谷的形成就是水的力的呈现——这种看似柔软的力铸就了最惊险的奇观——但这些石头还是给予水以力的对抗。这种对抗虽然会以失败告终,但它们还是彰显了力,成就了饱含力道的美。这些大石的消失,也就像是为美而献身。于是这种美更加深沉。


整个峡谷中无时无刻不饱含了力。这是大自然运行的内在法则,人类从外在角度观看,将之理解为美。那些从高崖跌落的水就是高处之水的势能的展现,与水的重力有关,甚至可以牵涉到地心引力。而在欣赏的目光里,瀑布是流水之美的集中呈现甚至爆发。青龙峡中的瀑布很多,也往往是游览者们流连之地。水的自由落体运动最大程度上展现出了水的美感,人们甚至不惜以最具能量的汉语词汇“龙”来为它们命名。人们对这种命名表示认可,就是因为语言符号的内部力量对于外部自然力量的暗合。其实青龙峡的命名虽然源自传说,但也从语言学的层面暗合了一种峡谷的自然力量。山体之内的洞穴就呈现了古代人们无法解释的力,而无法解释就拥有了神秘感。这是青龙传说诞生的背景,也是人们想象中的力与大自然的力的一种碰撞与契合。整个青龙峡的命名,就充满了想象力与自然力的隐喻。


而那个关于青龙的传说也很美。许多年前,青龙相中了万花庄员外的女儿,就曾扮作人相,与万花庄员外的女儿成亲,后又返回此地,过着永相厮守的生活。峡上的陪嫁妆村就是员外为女儿送嫁妆之人留下聚居而成。又在许多年前,人们在这里祈雨,每一次都会灵验。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神话故事,而是成为了一种民俗:每逢二月二龙抬头时,万花庄的村民都会来到青龙峡拜望祈福。这个神话诞生于怀庆府这个地域之内,其实也是在隐喻着大山与平原之间的亲缘关系。整个怀庆府的地理格局就是北山南水之间夹着一块冲击平原。青龙洞处在莽莽太行之中,万花庄就在太行山下的黄河冲刷出来的平原之上。这块平原土地肥沃,一方面是因为黄河携带来的泥沙,另一方面是北部山区经河水和雨水携带下来的矿物元素沉淀而成。两相结合,令这片土地上生长出了四大怀药等独特的药材,也让小麦等普通农作物保持了较高的产量。平原与大山的相依相存,就像是青龙与万花庄员外女儿的结亲一样。因为这个传说故事,青龙峡中不仅有力与美,同时也饱含了亲和力。


如今陪嫁妆村口有多株榔榆,巨大的植株诉说着这个村庄历史的悠远,也似在见证着这个传说。而它们本身也是风景。大树不仅是自然生态的象征,同时也是宜居的证明。中国人古语中有“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这种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关系的最好说明。由是青龙峡不仅有与神的亲近,更有与人的亲近。这是中国文化中自然所指向的两端,而且它们并不隔阂。就像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中的最高境界。与青龙成婚的,就是人类的女儿。他们在这青龙峡中居住,生活,本身就在阐释着青龙峡神性与人性的融合,统一。也许这就是青龙峡之美中最为动人的一个篇章。


本文原载《散文》杂志2018年第1期

张艳庭最新作品集

《古典空间的文化密码》

西苑出版社,2018年


张艳庭(左)与导师、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主任张生教授(右)合影       

本期文字:张艳庭

本期责编: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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