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雍正王朝》:中国历史剧的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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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王朝》改编自二月河的小说《雍正皇帝》,胡玫导演,剧本由刘和平执笔,罗强烈配合,对小说进行了大改。胡玫、刘和平把雍正作为典型的正面人物塑造,与之相对,八爷党是反派。剧本人物简介就写道:
“八王爷:他在“九龙夺嫡”中的角逐,在“八王议政”中的逼宫,所有主张和手段,只能说是与雍正“持不同政见”。但他与雍正最大的区别,是他永远最先考虑自己,而雍正恰好相反。”
这是戏剧的雍正,不是历史的雍正,这是作为一个理想符号的改革者,而不是那个最终还是要维护满清统治的大清皇帝。在剧本中,第一集之前,有一个片头(黑白画面),定格的皇帝出现在大门方空中,随之而起画外音:“什么?说朕是抄家皇帝?朕就是抄家皇帝!凡是亏空公款,贪墨钱财的官员,一律抄家!”人物的杀伐决断、威严急酷,一下子出来。而整个故事的一大矛盾,就是以雍正为首的改革者和士绅官僚之间的矛盾。
《雍正王朝》上映的背景,是当时中国在力推改革,急需渲染改革者的光辉形象,而雍正这一人物,就如百年前的王安石,在当时的浪潮儿笔下,成为一个借古喻今的符号。在八十年代,大众对雍正的评价褒贬不一,《雍正王朝》播出后,正面评价就盖过了负面评价。
作为剧里的核心人物,雍正的塑造成败,关乎整部剧的得失,把雍正立起来,是让故事具有可看性的关键一步。那么,刘和平是怎么把雍正立起来的呢?
且看第一集,黄河决堤,百万生民受难,康熙在大殿上愤怒,他召集百官群王,独独两个人,迟迟不到场。剧本里特地借康熙之口重复:
“太子呢?四阿哥呢?”
“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为什么没来?”
太子在御花园的假山石洞和康熙的嫔妃郑春华云雨。
四阿哥在户部清点国库存银和可供支出。
这是第一层对比。也是一个悬念。同时还有人物的塑造。国事当头,太子却在和妃子胡搞。而四阿哥则不顾可能施加的处分,迅速清点国库。太子昏聩好色的形象出来了。四阿哥办事雷厉,且抓得住主要矛盾的形象也出来了。
悬念:太子搞妃子,万一被皇帝知道了怎么办?户部是八阿哥的地盘,四阿哥未经允许去户部清查,八阿哥怎么想?由此埋下太子和皇帝的矛盾、四阿哥和八阿哥的矛盾。而我们知道,在《雍正王朝》前半部分,九龙夺嫡里,乃至九龙夺嫡后,四阿哥和八阿哥都是互相斗争的。
第二层对比,恰恰就是他俩的对比。当康熙问起救灾方案,太子、八阿哥、四阿哥,渐次提议。其中,八阿哥道:“一条黄河,千古泛滥。历朝历代,哪一年百姓不受黄患之苦?可自皇阿玛当国以来,殚精竭虑,倾心治河,百姓不受黄河之灾近三十年。遍览史策,古来治理黄河者,不但未有如皇阿玛之功,亦未有皇阿玛之诚。此次黄患忽发,不在人事,纯属天灾。皇阿玛怀忧民之心则可,抱自疚之意则不必……康熙四十三年,各地督抚为了从国库掏银子,将灾情无限夸大。结果受灾的府县、人数都没有所报之多。因此,儿臣敢于断言,这一次的灾情也必不像奏折上所报之大。”
八阿哥不提主要矛盾,把问题归咎为天灾,规避了所有可能牵涉官员的责任,又挠了挠皇帝的心意。漂亮话,舒服话,却也是八面玲珑的伪善言行。而在整个故事里,八阿哥的基本形象,也正是伪善二字。他懂得笼络人心,护卫着宗亲和士绅的利益,但没有大刀阔斧改革的气魄,因为他不愿意触碰自己的基本利益。
再看看姗姗来迟的四阿哥的说法。四阿哥首先回应了八爷党的质问,然后开门见山:“刚才胤祀陈奏,应立即降旨灾区邻近省份调粮和户部拨款,儿臣都已听到。可据儿臣所查,邻近省份已无粮可调,户部也无款可拨。”四阿哥把自己清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朝堂之上的太子和八阿哥都露出难堪之色。而四阿哥提出的对策是:“立刻拨出库银四十万两,在直隶一带向富户买粮急运灾区,以解眼下之急。其余不足之数,立派钦差前往江南筹款购粮,赈济灾民过冬,抢修已坏的河堤。”
这个对策,比太子和八阿哥的都更为具体、有针对性。而且,它引出了下一集的故事,那就是冷面王四阿哥前往江南筹粮筹钱。更具体地说,是去往扬州等地,撬开盐商和官员的小金库,而那一带,恰恰是士绅的主要根据地之一,也是八爷党辛苦经营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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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法国学者曾提出“情节剧”的概念,代指那些在道德上二元对立、对人物上善恶分明、在情节上高度情绪化的故事,“情节剧”在很长时间内被自诩上流的文艺工作者轻视,希区柯克就曾感慨,“被称为「情节剧化」是一种批评。这个术语表示歇斯底里和言过其实的夸张行为”,然而,由于它在吸引大众上难以被取代的魅力,它依然是当今流行文化的重要拼图,而《雍正王朝》就是典型的历史情节剧。
《雍正王朝》的导演胡玫是拍情节剧的老手,在《雍正王朝》《汉武大帝》《忠诚》等剧中,胡玫都设置了二元对立的道德观、善恶分明的角色,并始终让故事保持在高度的戏剧化之中。在《雍正王朝》里,代表正义的是以雍正为代表的改革者;在《汉武大帝》里,代表正义的是巩固一统、虽远必诛的汉武帝;在《忠诚》里,代表正义的则是恪尽职守、一心为公的党员干部。这些正义的人殚精竭虑甚至呕心沥血,熔炼出戏剧所要宣扬的价值取向,那就是一套基于国家体认、大一统情怀的价值观,维护国家一统、造福社稷万民成为这些正义之人的追求,与之相对,高度个人主义的、虚伪的、势利的群体成为被批评的对象。诚如戴锦华所说,《雍正王朝》内有对执政者的体认,用胡玫的话讲,叫“当家难”,创作者通过戏剧引导观众思考执政者的不易,让观众体谅和同情执政者,进而达成对改革的支持、对执政者所维护的秩序的和解,所以《雍正王朝》要一次又一次特写雍正呕心沥血,要强调八爷党如何只顾自己、不顾百姓,在皑皑大雪中,一个孤独的君王成为政治英雄的隐喻。
然而,雍正毕竟是一个君王,满清帝国的统治者,特权集团的一员,如何让他获得民众的同情呢?胡玫用了三个巧手段。第一个,很多人谈过,那就是他以改革名义展开的和特权集团的斗争,在《雍正王朝》里,这个特权集团主要被呈现的是士绅和京城的官僚们。他们占据良田万顷却屡屡喊穷,鱼肉百姓却装出清正模样,下江南筹款、追缴国库库银、山西诺敏案等事件,都暴露出他们的表里不一。在整个故事里,他们成为盘剥百姓(尤其是农民)的群体,而雍正及其团队则成为与他们斗争的人,如此鲜明的对立,自然赢得底层同情。这是其一。
其二,是雍正在面对面底层时的态度。当雍正还是四阿哥时,他去黄泛区救灾,他体恤百姓,甚至在看到几个底层被酷吏欺负,仗义相助时,出身平凡的观众就会很有代入感,他们会从被欺负的底层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而那个仗义相助的人,就是他们期盼的所谓好人(在此亦有救世主的情节)。
再有一点,就是该剧虽然美化了雍正,却没有神化雍正,作为戏剧形象的他,仍然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急切、冷酷、专断、情绪化,这个皇帝不但有威严的一面,也有他柔软的一面,有英明果断的一面,也有意气用事的一面。甚至,他那股执着于澄清谣言渴望有人理解他的拗劲儿,还为这个人物增色不少。胡玫也没有回避这个君王有时不得不为的冷酷,所以她会设计雍正要求弘时自尽,那段戏没有多少渲染,却足够有张力。所谓虎毒不食子,但雍正却要自己的儿子自尽,因为:
“朕不杀你八叔他们,是因为你皇爷爷临终说了话……朕听先帝的话,再苦再难也不敢违了他老人家的意愿……可也正因为如此,这几个人给朕给祖宗的江山社稷带来了多么大的忧患!儿子,不是皇阿玛心狠,为了给弘历留下一个安定的基业,朕不能够留你。”
有趣的是,在《汉武大帝》中,胡玫设计了一个相似的情节,那就是晚年汉武帝为了避免吕后之事再度重演,给未来新君留下一个相对安定的政局,他赐死了自己的爱妃钩弋夫人。这是个有历史出处的情节,也是汉武帝晚年最有争议的一件事之一。从现代人的视角看来,国家与个人的矛盾在此暴露无疑,但本质上,无论是皇帝为了个人私利杀人,还是为了政权稳固杀人,都是这个皇权社会的衍生之物,在皇权社会里,大部分人的性命是被统治者裁决的。
仅仅用了不到半集,刘和平就把四阿哥和八阿哥的形象点明了,而在第一集里,剧本里其实先后出现了驿差、康熙、李德全、太子、郑春华、寻人太监、四阿哥、高勿庸、九阿哥、十阿哥、大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八阿哥、佟国维、张廷玉、马齐、任伯安、年羹尧等,二十多个人物,四十多分钟内次第出场,非但不乱,还能做到故事高潮迭起、人物个性鲜明,足见刘和平的功力。
而全剧中最能体现戏剧张力的,无疑是“八王议政”。在戏剧里,最能激起观众同情的往往是绝境,主角在这个绝境里,又需要出于长时间的劣势,犹如孤立无援,如此,观众才会不自觉地站在主角这边,希望主角逆风翻盘。“八王议政”无疑遵从了这种戏剧套路,雍正低估了自己的对手,导致他被八爷党和众铁帽子王联合逼宫,甚至,连首鼠两端的隆科多都导向了八阿哥,丰台大营、西山锐健营、紫禁城内的守卫,仿佛都已经被八爷党掌握了,雍正眼看就踩在悬崖边上,新政命悬一线。这时候发生了什么呢?汉臣张廷玉站出来了。他毅然驳斥了八爷党的谬论,有理有据地指出八王议政的荒谬、改革的势在必行,此时,张廷玉同时也是创作者的传声筒,他所说的,正是创作者想传递给观众的价值取向,就在这这一刻起,观众对雍正的同情达到了顶点。
当然,《雍正王朝》在戏剧上的瑕疵,也是非常明显的。最典型的,一是它没有摆脱帝王剧的俗套,立意终究是要树立一个明君形象,弘扬权力和儒家共同拱卫的国家价值观。其二,是它薄弱的女性形象。全剧除了清宫戏里的妃女形象,少有给人印象的,就是那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乔引悌”,她本是贫家女儿,被十四阿哥收留,后来又成了雍正的侍女,她在整个过程里都是被动的,被权力所摆布的,而她对雍正态度的转变(从心怀怨气到由衷敬服),在创作者眼里,象征了一个有良知的人对改革者的理解和折服,但换个角度,何尝不是一种无意中流露的对权力的认可和对政治英雄的向往呢?同时,在乔引悌的身上,也能够看到父权视角的影子,柔弱、善良、被强大男性收服,真正的女性意志被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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