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小鹰视角 | 在郝堂,豫南山区乡村的历史溯源与文化重拾
有时候,生存发展和历史文化的保留,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矛盾的。至少对很多豫南山区居民来说,确实如此。
鄂豫皖三省交界的这片土地上有丰富的物产,延续百年的鱼米传统,还有抗战时期的红色文化都深入人心。但在这里,做文化保护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传统农耕模式被乡村逐渐摒弃,大量可以承载文化内容的建筑,习俗和器物也逐渐被人遗忘。
我所在的项目点是非常传统的豫南山区。鱼米茶在今天也依旧是在地村民的主要生活内容。然而服务于项目点期间,询问村内的大多数村民,对于在地先民本源,文化传统,住宅建筑的特点并没有什么基础的认识。
大多数村民对于本村的文化认同很低,“没特色,没本源,没深度”成了村民认识在地文化的特点,这也激发了我对郝堂乡村文化和历史进一步探索的想法。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研和整理后,我对于目前乡村在地历史文化内容进行了一个简单归纳,写成了今天的这篇文章,来进行一些较浅的探究。
本文并不具有学术研究性质,但希望这篇文章可以为当地的旅游发展和文化认同提供一定参考价值。
郝堂村的红色教育基地,英雄张玉珩故居
01
豫南山区小乡村的追根溯源
冬季雾雨朦胧,路边全是鲜白的苇草,伴随着杂乱和无序的枯黄。从村口出发,沿柏油马路,走到曹湾村组的时间大概是四十分钟。
这是郝堂历史最悠久的村组之一,也是根源追溯的起点。
去开始做这一次探究寻访的日子,是夏末时节,深村的住户并没有被目不所及的荷花淹没,茶与山水之外,留下来的安静也让我对这里的可能留藏的秘密多了几分期待。
村庄历史不过数百年,具体到底有几百年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有人说,村上如果还能找到有点文化感和历史感的内容,就需要往曹湾走了。
我猜,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一些宗祠寺庙之类的,以此为基础了解一些当地文化。然而一路走下来,几乎什么都没有。实际上小半年之间,几乎没什么很强的宗族观念和仪式内容影响到我的生活,或许这片土地可以挖掘到的文化价值是有一些稀薄吧。
曹湾村组中的最老的房子,距今快有三百年,差不多是在清朝时就有了。
按照罗山县县志对于郝堂地界的描述,早年这一片作为山区,并没有住户住在本地。郝堂村部所在地本名为郝堂冲,大多数本村原住民的先祖,都是从湖广行省(今湖南湖北两省)于明末清初时迁移到豫南沿河附近的小平原边上聚居的。先民的很多一部分,都是自于中国古代“八大移民发源地”之一的麻城(湖北黄冈市的县级市)。
雾雨中的曹湾村组
而这一说法,实际上可以在老的郝堂村组得到印证。由于罗山从隋朝开始立县(正式存在县名),古代郝堂一片一直都是属于罗山县的范围,所以大部分的郝堂居民都是从附近罗山光山附近搬迁聚居于此。
目前可考的近百分之八十的原罗山居民,都属于古麻城移民。我这一路在曹湾村组中停走询问,不少老人说起当地丧葬风俗,竟然有很多与麻城当地丧葬风俗有高度重合,也可以证明这里的住民和麻城有着很深的联系。
黄光古道:从麻城一路北山,翻过重山后的第一个平原便是光山
我最早猜想,这里的先民有没有可能是在元明之前就聚居于此。但是村组内老人讲的故事让我打消了这一念头。村民告诉我,豫南地区从明末清初开始饱受战乱影响,最多被讲起的就是李自成三杀河南,屠戮光州,后来又饥荒连年的故事。而按照村内老人的故事,光州就是现在信阳市光山县附近一片。
如果以此作为依据,光山罗山的元朝之前原住民是目前郝堂本地先民的可能性不大,多数麻城移民为主是更可靠的说法。而这些麻城移民,大部分是明末清初时期,从江西南昌的筷子巷出发,到的麻城之后,沿黄光古道(今湖北黄冈到今河南信阳潢州)一路迁移至此,来到罗山信阳等地扎根居住,也就有了最早的郝堂先民。
这张地图上,罗山县,光山县,与郝堂村所在的平桥区连成一片
进一步调查了解之后,我所在郝堂村曹湾村组,作为郝堂村境内最早的自然村组之一,其曹姓渊源可以追溯到明末时期,恰好与大移民的时间吻合。目前信阳地界的曹姓字派一共有十五个,多数属于古江西移民,也有一脉古山东移民。
由于具体资料的缺乏,郝堂曹姓属于哪一只已经无从可考。同时根据后来的资料查找,郝堂本村的郝姓,先民是只来自于一支信阳郝氏,也属于很明确的古江西移民,其姓氏字辈“维大羽林心正行修 长怀友爱 乐善治家”,也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与现在本地郝堂村的郝姓保持一致。
这一路走过来,除却古村落寻根,找寻村族的姓氏溯源之外,我也了解到如今的中心村依何而建。而这一部分,也进一步为我了解村内如何保证文化认同提供了非常有利的佐证,同时证明了我根据移民和历史时间来进行寻祖推论的一定正确性。
见证百年风雨的古桑
依照村志和村内有了解人的说法,嘉庆年间,湖北僧人觉真云游于此,认为此地山水灵秀,便停驻于此。建起五间茅屋,起名为乌云庙(如今郝堂十八村组中还留有乌云村组,便是由此得名)。而因为寺庙简陋,仅像郝家冲路边供奉佛祖的一个普通堂舍,路人便把现今红星组一带称之为郝家(禅)堂。
随着乌云寺香火旺盛,寺舍,僧众和田产进一步增多,道光庚戌年(1850年)乌云寺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乌云寺正式改名为昭庆禅院。香客往来,商贾不绝,逐渐形成小街市集,规模增大,成为了远村近郊的一处旺地。
昭庆禅院建立之后的历史,村内人基本上或多或少能讲出三五分,而直到郝堂村开始进行美丽乡村建设改造以来,禅院经历了整整150多年的历史,虽然在饥荒和文革之后虽已是庙残人去,但村内的年轻人还在小时候看见过残破的昭庆禅院遗址。
从曹湾村组到中心村组的这一切了解,让我确认了村内的宗族和文化本源。其独具特色的因香火文化而产生村庄的历史也令我印象深刻。
02文化消逝或者不再被重视的原因
郝堂本地喜好食鱼吃藕,是古黄光移民留下来的内容之一。当然在村内最容易发现的文化内容,便是受到南北文化影响所创造出来的独特的饮食风格。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探究确实会有一定困难。
红星组的村民闲暇之间总会和我聊起游客需求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对于在地志愿者身份的我来说,往日思考村民需求落实参与式工作方法还算是得心应手,可这思考游客需求却是一件很头疼的问题。
一个村民告诉我说,一个游客说这村里没有什么文化旅游的景点,感觉甚至就不像一个景点,没啥意思,转一圈看一眼景色就没什么了。
深村里发现的老炒茶锅,不知到现在是否还在使用
原来自己在海口求学时,常常在一些论坛看到有文化学者说希望改变外界对于海南“文化沙漠”的固有认识,这是因为当时海南需要文化内容和文化自信来支撑在地旅游业和服务业的进一步发展,属于内需层面。
而如今对于一个村庄而言,一些有深度的文化内容并不是村庄本身的内需。游客容易在旅游当中寻求“特点”、“特色”这样的心态,会给村庄贴上“没有文化内涵”、“没有深度娱乐”的标签,但本身对于村庄住民来说,他们在内需层面所需要的文化内容本身并没有那么复杂。
可当打开村庄,必须要面对游客的时候,如今这个村庄的服务主体就已经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外界的游客。在和村民讨论这个层面内容的时候,我发现我在文章开头所提到他们对于村庄历史,先祖渊源都不是很了解。
另一个方面,游客的一些抱怨开始给了一些村民焦虑和自卑因素。从“我们这里有好山好水”到“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内容吸引游客”的心态转变,一定程度确实挫败了当地村民参与公共事务,村庄再建设的积极性。
沿张湾走下去,一路的白色苇草
这个走访过程到了郝堂村的张湾,一些老村民和比较懂的年轻人讲起来昭庆禅院,也是如今新村委会所在的地方。最早改造的时候是因为禅院年久失修,几乎没有完整形状,所幸直接拆除重建。而在这之前,沿袭百年的郝堂香火传统早已经被遗忘多年。之后也没有新的禅院修缮或再投入运营。
在这一次讨论之后,我总结了自己关于村内了解到的文化内容的现状,有两个方面的内容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个是关于古村落原来的香火文化和传统手工艺的消逝,另一个是关于前文中我提到村内为什么没有宗祠牌坊之类祭祖建设。
首先是第一个问题。古村落因香火而聚,也因香火而兴,香火在村里人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分量和影响力的。从民国开始,本村的香火已经开始处于一个逐渐消减的状态,连年战乱外加国内的经济不景气,使在地村民的人口流动性加剧,谋求生路成了主要目的。
内战时期,当地很多有声望的本村地主,富农为躲避战乱,都举家搬迁出此地。有村里老人讲到伪军进入山区,大肆抢夺在地村民的粮食和物件,也留下了不少军火弹药和财物。原先山中的不少老住民和猎户,都曾经在翻新房屋土地时见到不少留下的武器残片或者是银元,也佐证了此地一定程度上受到战乱影响。
文革时期时期的标语,写满了百年的古墙
人口流动与战乱一部分程度上让传承百年的香火市集受到影响。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建国初期的信阳大饥荒和文革时期的破四旧,彻底让本来已经逐渐落寞的香火市集的模式被消耗殆尽。由于本村的香火集市的落寞,大量的本村手工艺人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服务于本村庄。
郝堂村内原来有一批掌握传统手工艺的包括陶瓷、竹编,或者是古豫南建筑建造的匠人,现今很多不居住在村庄内,或者他们的技术已经失传。而传统的旱船,花挑,舞狮等民间民俗表演,在村中有一定的掌握人群。但由于形式单一的,技术又缺乏特色,所以并不受本村村民的重视。
郝堂村内如今的一些很有特色的商店
第二个点讲到宗祠文化。
其中一个原因也是由于战乱的不断迁移,大家族聚居并不稳定。很多原先经过迁徙来到本地的都是宗族分支,所以当时老百姓本身只是为了生存而聚居,宗族意识并不重。明清江西移民大多数都会在家乡修建大型的宗祠,供奉先人。
所以移民在有本家宗祠的情况下,并没有选择在他乡进行宗祠建设,希望还能可以有一天回本家祠堂祭拜。但由于官府对移民的限制,迁移之后的移民最后都未能反乡,所以大量保有本家宗祠的移民最后没有在自己的住地再兴建宗祠,这也成了他们的遗憾。
再者是因为郝堂村本就是山村,用于耕种的土地较少,从很早以前开始,人们就在外务工居多,山区交通不便,联系并不紧密。虽然是南方移民,但经过百年,很多生活礼法传统深受北方习惯影响,宗祠观念也慢慢不再受到重视。
在地宗祠和前文提到历史溯源,实际上本来是可以解决在地村民文化认同和归属感的一把利器,但是对于郝堂村的村民来说,这些内容不为人所知,也不为很多本村村民认可。
这个村庄很普通,也很不一样,虽然没有很深厚的民族民俗内容吸引外界,但其本身拥有的资源和可以挖掘很深的起源历史,是可以解决目前郝堂村存在的文化不自信状态的。我对这两点的思考,也是基于在地的传统文化挖掘和探索。
但如何将这些深层次文化内容转化为具体的文化表现形式,并不是村民或者一些基层政府能做出设计的。
03文化重拾的一些具体方面(简述)
上文提到了可以解决村庄文化不自信问题。对于这个方向,目前只是根据我自己个人的调研结果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可行方法,一些属于自己的设想,具体操作或者完成还需要探究。
(1)追根溯源带来一些启发
这一系列的调查让我对于豫南的很多文化特点开始进行了重新认识。
从明清时期的移民文化,再到在地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都是十分具有吸引力的。
首先是关于郝堂村本村的豫南建筑风格。据本村村民介绍,按照旧房改造时的设计理念,大量的翻修过的郝堂村特色建筑从门楼,耳房,再到屋脊的装饰,都是属于徽派建筑风格。
可是本地匠人改造的老的特色住房,如果很认真观察,并不是完全模样的徽派建筑风格。一般来说,徽派建筑多数墙体会有一层刷白,而原有江西古村的赣派建筑,则是青砖黑瓦马头墙,两者明显的区别在如今郝堂村保留的一些老建筑和翻新建筑中,都可以明显看出来。
翻新的建筑保留了马头墙等具有一些赣派特色的设计,部分建筑却也有徽派的墙体刷白,门楼大屋脊等特点。而位于曹湾的老建筑,非常分明的青砖黑瓦,与如今留下的很多赣派建筑相似度非常之高。
曹湾近三百年历史老建筑,青砖黑瓦特色鲜明
老建筑的外围
这些关于建筑的内容,会成为目前村庄的特色名片。衍生到文化产品或者文化旅游层面,可以进行一些相关建筑烫样的产品设计,陈列于小的展览馆,对于当地和旅游来说,就是一定的资源。并且可以成为一个研究豫南民居的文化小而精致的窗口。
其次关于移民文化探索的挖掘,如今的郝堂人,饮食,吃饭,建筑甚至一些婚丧嫁娶,都有着百年迁移之前的影子。村庄作为传统习俗保留完善的地方,很多方面都映射出百年之前信阳先民的迁徙后带来的传统和迭代。
从渔茶产业,到一些传统农耕器具用法,再到传沿百年的婚丧嫁娶习俗,都可以作为文化挖掘点,通过这些挖掘点,完成对黄光古道移民的生活习惯,历史发展变迁的一些更深层次的解读。
(2)香火文化的留恋和重拾
香火文化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人们认为有香火的地方就有寄托。
对于整个郝堂村而言,百年之前的昭庆禅院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作为让郝堂发源和传承的载体,禅院的香火绵延不仅仅是动荡和历史发展的讲述,也是一方水土生存和拼搏的见证。
在本村的走访当中,我注意到村中的人还是很重视香火文化的,虽然禅院已不在,但每家每户都自己供有香炉,用于礼佛祈祷。曹湾村民特地告诉我在曹湾村组的半山腰,有一处神仙洞,供奉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每逢重要节日,村民还是会爬山上去,来到较危险的半山洞口烧香礼拜。后来在一个雾天,我有幸爬到半山腰,看见了这个神仙洞,也算是寻访过程中的小小收获。
曹湾上方的神仙洞,洞里有一尊佛像
香火文化的重拾在今天来看并不是没有可能,作为郝堂发源的基本产物,其中的文化价值含量实际上很高。“香火+集市”形式促成的村庄,实际上在中国传统村落的聚成来看并不是典型。所以进一步去探索和重新建立在地的香火文化以及相关产业,可以让郝堂当地村民从源头开始,寻找到本村文化给自己带来的认同感。
当然,本村的一些文化探索并不止这一些,从村庄的发展,本村的饮食文化,以及红色教育,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但这一探究期待的是,无论是文化产业开发还是文化自信的探索,都不能浅尝辄止,特别是在村庄村民对于文化认知和村庄文化渊源的了解本身非常匮乏的情况下。进一步探索,追根溯源,去完成更多可以在具体方面探究和落实的文化内容,是需要脚踏实地去做的。
文章作者:18级小鹰杨阳
编辑校对:耿向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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