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左图右史:晚清画报里的历史现场
鲁迅在《朝花夕拾》里曾回忆自己在私塾念书的日子,因为塾师严加禁止一切带图画的书,他的小同学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翻开蒙学课本的第一页,盯着题有“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看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鲁迅生于1881年,比他晚生12年的梁漱溟,已经有新式的小学堂可上,而受了别样的教育:他们有专为儿童编印的画报——《启蒙画报》可看,这是一本以科学常识、历史掌故和名人逸事等为主要内容的配图刊物。“我觉得它好像一直影响我到后来。”很多年以后,梁漱溟如此回忆。
晚清最后的三十年是画报的年代。画报的出现和盛行,使得中国民众第一次可以透过图像来知晓时事,了解新知。与报纸要求读者能够识文断字不同,画报上的图画人人皆可观瞧,画报面向的受众是广泛的;而时事和新知的广泛传播,在画报的创办者看来,可以起到开民智、启愚顽、振精神的效果。
画报首先要是“报”——报道新闻的媒体,而“画”则是新闻报道的主要形式。“画”是画报的主体,文字起的是辅助和配合作用。这样定义画报,就把画报和带有插图的报纸或杂志区分开来——后两者是以文字为主体的;同时也和以图画为主,配有文字的画册区分开来,画册通常不具有新闻性。像一切定义一样,如此定义画报也有为了论述方便的考量。实际上,前面提到的创办于北京、让梁漱溟念念不忘的《启蒙画报》,就并非以“画”为主体来进行新闻报道的刊物,而更像是面向中小学生的学习读本。
《启蒙画报》
以“画”为主体来进行新闻报道,需要图画可以被廉价、快速、大量而精准地复制。石印技术的引入,使得这样的复制成为可能。石印类似于今日的复印,不需经过刻工雕版,画师怎样画,石印便可以怎样印,印出的成果和画师的画作“不爽毫厘”。精美的画面以低廉的价格被快速而大量的复制,这让一般民众眼界大开。
撰文 | 寇淮禹
整个晚清时期,为我们现今所知晓的画报约有120种,而上海、北京和广州是画报最为兴盛的三座城市。创办于广州的《时事画报》,以及与之有承袭关系的《平民画报》《广州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因背后有同盟会和广东政府的赞助,是晚清诸画报中不用考虑市场,而一心鼓动革命的一个特例。天津作为北方重要的通商口岸,其画报也值得留意;而其他城市虽也偶有刊行画报的,如成都的《通俗画报》、杭州的《新闻画报》又或是汕头的《双日画报》、《图画新报》等,但大都发行时间短,影响也不大。
若以新闻性为第一要义来审视晚清画报,1884年5月创刊于上海的《点石斋画报》为中国画报之祖。《点石斋画报》的创办者是英国商人美查(Ernest Major),1872年创刊于上海的《申报》亦出于美查之手。《点石斋画报》十天发行一次,随《申报》附送,亦可单独购买。《点石斋画报》1898年8月停刊,停刊原因不详。作为晚清时期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画报,《点石斋画报》共留下4666幅配有文字的图画,为我们今天观看晚清提供了丰富的图像资料。
晚清画报的发行量和发行范围大多是个谜,《点石斋画报》可能是我们所知最为详尽的一个案例。1889年间发行的一份《点石斋画报》上,载有点石斋在全国的分庄共20家,北达京师,南抵广西,西到甘肃,画报行销于全国19个省份。《申报》的发行量于高峰期可达2万份,《点石斋画报》既随《申报》附送,又可单独购买,发行量当高于此数。我们知道晚清有阅报所、讲报所的存在,据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实际观看画报的人数要远高于发行量。但在一个4亿人口的国度,如何衡量画报的影响依然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著名报人、小说家、翻译家包天笑1876年生于苏州,他在《钏影楼回忆录》中回忆自己“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上海出有一种石印的《点石斋画报》,我最喜欢看了。本来儿童最喜欢看画,而这个画报,即使成人也喜欢看的。”鲁迅在作于1931年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曾追记《点石斋画报》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时务’——这名称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新学’——的人们的耳目”。据包天笑的个案我们可以作出关于《点石斋画报》读者构成的推论吗?鲁迅对《点石斋画报》影响力的论说,我们可倚重到何种地步?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画报可以为我们了解晚清提供什么?作为图像资料的画报,有什么文字史料所不能传达的东西?画报的图文之间是否构成张力,在画报的传播中,图文是否曾经分离,图像曾被单独观看和理解?这些最为基本的问题却是一些研究晚清画报的学者有欠考量的。有学者虽力陈画报乃是以图像为中心,然而其所作研究,每每仅为由画报中所载文字引发的、勾连了他处相关文字史料记载的串讲。
画报将识字不多或者全然不识字的商贩、乡愚、妇女、儿童统统作为潜在读者,阅看画报首先让我们知晓这些人曾经看过什么。如果不是画报的存在,有许多事情肯定是他们不会有机会观看的,而且可能也没有机会了解或听闻。
画报面向国内市场,需要做商业上的考量。实际上,《点石斋画报》在第一期中透过创办者的告白明确告诉我们,《点石斋画报》不仅为了关注新闻的人可以有所参考,而且为人们在茶余饭后能有谈资,“以增色舞眉飞之乐”。面向大众市场的画报为我们更切近地了解晚清时期的中国民众心理提供了可能。透过阅看画报,我们有可能知晓什么是他们关心的和感兴趣的,什么是他们认为新奇的和可资谈论的,他们对世界抱有怎样的期待以及这样的期待如何被画报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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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石斋画报》“报喜不报忧”
《点石斋画报》中记录了晚清的多场中外战争和要闻。其创刊之时,正值中法交战之日,有人印售中国战胜的图画,市场反响颇佳。美查觉察到此中商机,创办《点石斋画报》,报道中法战争,第一期第一幅即是《力攻北宁》。据他夫子自道:画报乃是为了“乐观新闻者,有以考证其事,而茗余饭后,展卷玩赏,亦足以增色舞眉飞之乐”。
《点石斋画报》共留下关于中法战争的图文四十余幅,在繁多的文字史料之外,这些画报是否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台湾学者王尔敏从中找出一些他书所无的材料,如沪尾兵防布置图,又如浙海御敌经过及战后立碑之事,他认为这是弥足珍贵的。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亦承此说,认为“这些‘战图’的存在,便于读者了解敌我双方状态,真的落实了古人所说的‘左图右史’”。
《力攻北宁》,《点石斋画报》,1884年
但“沪尾兵防布置图”等“战图”要作为当时战阵的真实史料来用,先要考证画报的绘制者或相关信息提供者确曾亲临现场。以《力攻北宁》而论,现有历史研究表明,无论是绘制者还是《申报》的采写记者,都未能抵达现场。北宁其时已经失守,而画中配文则称面对法军的进攻,“华军已于前一日退守险要。狐善疑而兔更狡,总如善弈者之争一先着(招)耳”。将失守说成是占得先机的撤退,颇有自诩的意味,读者看了,于茶余饭后确很可以“增色舞眉飞之乐”吧。画报作为史料,其真实性首先不在于其所记所画为真,而在于这些图文曾被观览,当时的读者依照这些图文了解世界。
画报作为史料,其可能存在的问题,可由《点石斋画报》对中日甲午战争的呈现来再作一观察。甲午战争中方屡遭败绩,《点石斋画报》和其所依附的《申报》在报道上出现了不一致的取向:《申报》力求报道真相,而《点石斋画报》多报喜不报忧,且屡有对日军孱弱不堪的描摹。至于最后的战败和割地赔款,《点石斋画报》解释那乃是因为我大清“大度包容”,“赞成和局”。对于看报纸的人和看画报的人,同一个出版人是有着不同的考量的,这里透露着他对这两个群体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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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孺究竟能否读懂画报?
王尔敏特别看重画报作为知识普及化的媒介所起的作用。他说,国家律令政典,官吏必熟知,有心政事的文人,亦不陌生,至于升斗小民,原不在闻问之列。然而画报把许许多多之前只为一部分人掌握的信息公之于众了。光绪和慈禧的寿辰、郊祀的场面、祭先农、祭孔、禁军操练、外邦进贡、科举取士、刑法科罚等国家政事内容,《点石斋画报》均有呈现。
《点石斋画报》虽被学者阿英指为“国内政治,绘述得也很多,但内容不外歌颂,足称者却很少”,但对于政治腐败,实亦有讥刺之作。如这一篇《扣饷养妓》即说“营官克扣军饷,习为故事,以致军心离散,水陆各军遇敌先逃,望风辄溃。至倭人乘胜要挟我朝,有割地赔款之举,皆此辈营官之咎也。”克扣的军饷拿去干吗了呢?招妓。国家出钱让他们领兵,不能领兵,反而拿了军饷去养妓女,“时事如此,尚可问哉!”
《扣饷养妓》,《点石斋画报》
读者诸君饱读诗书,这段引文自然不会构成阅读理解的障碍。但这样的文字是否可以达到晚清时期画报的创办者和画报的评论者所屡称的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妇女小儿皆能看懂画报的效果呢?对此,学者有不同的意见。北京的画报相对用语浅白,而《点石斋画报》行文用字尤其求雅。譬如上面《万寿盛典》一幅,配文有“一时瑶阶玉阙,跄济冠裳”、“渥荷隆恩”、“乐奏钧天,欢胪海宇”等词句,更有引《诗经·兔罝》来谈武备,引《易经·明夷》来谈意大利火山爆发之事。难怪学者如康无为、李孝悌等认为,《点石斋画报》并非如叶晓青所宣称的那样,妇女、小孩儿或未受过教育的人也能享受。
《万寿盛典》,《点石斋画报》,1884年
然而康、李等学者如此揣想妇孺阅看《点石斋画报》的困难,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对于图像的理解总是与对文字的阅读相伴随的。但图像本可以直接带给观者以兴味。比如,一个不认字的人,就不能赏玩《扣饷养妓》中的美貌女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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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走出闺阁的女性
看漂亮女人很可能是画报发挥的功用之一。陈平原认为,中国仕女画的传统使得画报在呈现女性时,不是写实,而是按照仕女画传统来刻画。其实这也许和仕女画传统无关。真正重要的,是要确保画报上的女人好看。
北京开设女子学堂,朝廷格外在意女学生的着装和出行安危,也算是对民众心态了解得很到位了。1907年北京的《日新画报》登载了一则《不开通》,说:“甘石桥第一女学蒙养院,每日下学时候,街上人挤了个满儿,简直的过不去人。看学生虽是好事,可也别妨碍交通呵。可是该处守望的,也该竭力的劝劝才好。”
《不开通》,《日新画报》,1907年
街上挤满人看放学的女生,画报将此事捕捉下来,画给没法亲自前去看女学生的人看。而且为什么说看学生是好事呢?似乎画报的作者要给自己描摹女学生给大家看找一个理由或借口。而《女界进化》里,文字陈说着前门内某户人家,家中的女人“见天白昼无事观看各种科学新书并白话报等”,而画面上的女人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报,而是在展示自己。
《女界进化》,《浅说日日新闻画报》,19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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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新知与神仙鬼魅齐飞
画报可以传播新知,这是为当时画报的创办人、评论者和今天的学者所公认的。这新知既包括新发明、新事物,也包括外国制度和风俗。比如《点石斋画报》曾刊《美妇司舟》,从中国重男轻女说起,继而谈及西方男女一同上学,故西女多有能书会算的。比如美国一妇人,熟习海事,可指挥巨轮出洋。又如《西童赛马》,讲上海值维多利亚女王登基60周年之际举行庆祝仪式,外国儿童各个马技高超,作者继而评论说,重视体育为西方“人才之盛所由来也”,而中国于此却不加留心。这两个例子都是介绍西方,而含有批评中国、促其上进之意。
《西童赛马》,《点石斋画报》,1897年
其他新知,如自鸣钟、潜水艇、消防队、种牛痘、海外有图书馆、洋人送别要恰斯(kiss的音译)、纽约有第一高楼、德国制造防弹衣,如此这般,不一而足。王尔敏就此评论说:画报中的新知,门类繁多,性质广泛,杂乱无章。
但画报介绍新知,本无意于系统全面,新发明、新事物、外洋习俗,因“新”而“奇”,读者爱看,所以便也就那样登。照李孝悌的讲法,画报呈现新知,甚至有刻意耸人听闻的意思在,比如往往让新事物在灾难性事件登场。《毙于车下》即是这样的一例:图中文字开篇说“火轮车之行,其疾若飞,其力甚大”,继而便讲了一位旅客,赶火车时不慎跌下,被火车碾过,“肉糜骨折,气息奄奄”,终于不治。
新事物是可疑的。这对于我们习惯了不断出新的现代人来讲,可能难于想象了。上海1865年初设煤气街灯,煤气管道埋于地下,上海市面上传说在铺了管道的路面上行走,鞋底厚的还好,鞋底薄的、特别是赤脚的,必然热毒攻心,久而致命。而让这样一个充满新事物、正在经历现代化剧变的上海变得安全、宜人乃至于充满诱惑力的,依照德国学者叶凯蒂(Catherine Yeh)的讲法,乃是高级妓女。或者退一步说,妓女是现代化以及与之相伴随的许多新事物进入日常生活的媒介。
《花样一新》,《点石斋画报》,1888年。煤气灯和玻璃窗是青楼中的现代体验。
青楼中明亮的煤气灯和玻璃(参看《花样一新》),悬于墙上的西洋穿衣镜;拥着长三幺二坐西式敞篷马车疾驰于外滩街头,看高楼一掠而过;去张园——公园也是新事物——中的弹子房打台球,嗅闻她身上西洋香水的馨香;去南京路吃西餐和购物,拍几张照片。所有这些现代事物都被容纳入传统的温柔乡。
《节妇生须》,《点石斋画报》,1898年
《点石斋画报》呈现的,又不仅是一个中西交流的、正在迈向现代化的上海或中国,画报中还有许多奇闻怪谈,与传统中国一脉相承。如人面鸡、人面犬、八足牛、五足驴、无头婴、两头猪,神仙巫觋、鬼魅狐仙,压胜驱魔、转世还阳、因果报应,凡此种种,据王尔敏统计,占全部画报的六分之一。有时这类怪异之事含有道德教化的意味,如《节妇生须》,讲一位美妇人死了丈夫,有心守寡,但一武官贪图她美色,以百金游说她的家人想要买婚。此妇不从,想要自尽,无奈家人看得紧,最后天鉴苦心,让她两腮生出长长的胡须,终于如愿守节。李孝悌认为,阅看这六分之一的内容,如同置身荒蛮的乡野,《点石斋画报》呈现的是一个未经除魅的前现代世界,而这个世界反映的,是一般民众的文化想象和集体心态。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 寇淮禹;编辑:徐学勤;走走。首发于2018年12月29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2-03版。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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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9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1版~B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