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结,别署萧乾父,自由著述人,1970年代出生于桂林,现居京。著有《地方性知识》《灵的编年史》等。
七
烧瓦塔节那天晚上确实下雨,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打开窗户,往外看,问谁在外头。门外的人讲想见见我。我去开门。那人一溜就进来了,腋下夹着一个小包。他说他叫尤多秉(切,跟我外公同名),响水那边过来的,有一样东西想卖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毛子东西?是一本书。他掏出一个尼绒纸包实的包放在桌子上。老实跟你讲吧,我望着这位自称尤多秉的陌生人说,我对宝贝实在没什么兴趣。他说,你会感兴趣的,看了就晓得了,我可是寻着你的名头来找你的。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包。
我老婆把它当冥纸烧了一些了,以前她也烧过一些……他这样讲。
噢,我想,你老婆烧不烧有我什么事。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用毛边纸抄写的一打手稿,柔软的皮革作的面皮,邋里邋遢的,散发着坟墓里特有的腐烂的尸土味,这家伙是个挖坟的?这味道我太熟悉了。奇怪的是那上面写的竟然不是汉字,瞬即,我感到自己荡漾了起来,又翻了又翻,这回着实吃惊不小。我把手稿包好,放回桌子中间,不一会儿,又忍不住拿起来掂掂,然后放在自己的肘下压住。我叫他坐下喝口水先:“这毛子哪里来的?”“你不必晓得这个的吧。”尤多秉接过茶杯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个鸟值多少钱?”“很多。”“不,”我告诉他,“它不值钱。”“不可能啊。”“为什么?”“我晓得它是从哪来的!”“只是一些纸片而已。”“雪弟[1],纸片也是一些值钱的纸片。”他一脸肯定。
“那好吧,”我松口了,又把它拿到手上,我感到自己的回答确实有些激动,陌生人的肯定让我多少显得有些无力顶他,一时间很窘迫。我要求他把手稿的来头告诉我。他说:“那不重要,但是,假使你要买,我就可以讲给你。”我问大概要多少钱。他贴耳跟我说了个价。自然,这是个很小的数目,如果真值这么多的话,我松了口气,稍稍镇定地回答他,我愿意给你更大的数目。条件是我必须先知道手稿写的是啥毛子,然后再付钱。
他答应了。他走后,我在灯下,开始把原来的尼绒纸包皮去掉,换上一块红色的绸布,然后用炭火一叶一叶[2]爽净。我一直抑制的洪水般的情绪终于敞开,老天啊,这竟然是汤错文,而且,陌生人在的时候,我随手翻的一页中写到“TUNGTSO”,这种感觉像触电。手稿内容看起来较驳杂,有很多章,单面书写,排列有些凌乱,似有残缺,许是没有装订的缘故。书稿的最前面配有一段话,四行像虫一样扭来扭去的符号:
我围着桌子转了好几圈,翻了好几本字典,最终没能把它认出来。人类的文字如此丑陋,要是像表情那样能够通用就好了。这段话还猜不出有什么实质性意义,但我跳过这一页,目光渐次发亮,这东西正是自己多年来在寻找的“汤错”那一段跟域外文明唯一一次发生关系的文字记载。
第一日
孩子,通过一团泥便可以了解所有泥制品,其变化只有名称而已,只有人们所称的泥才是真实的;通过一块铜可以了解所有铜器,其变化只有名称而已,只有人们所称的铜才是真实的;同样,通过一个指甲刀可以了解所有的铁器,其变化只是名称而已,而人们所称的铁才是真实的,这便是我对你说的……在描述我所见到的这个村庄之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卡瓦科斯·卧尔卡[3],是里斯本附近的阿尔科切特人。在这个当地人称作汤错的地方,我的几个兄弟走的走了,死的死了。最后死去的那个是从果阿就同我在一起的,他死于一场意想不到的大火。其他几个是中国人,他们到了岭西城就不愿意走了。我和果阿仆人坐船到了灵渠,走了几天才来到一个村庄,想翻过大山去另外一个地方,当地人说大山那边没有人了,只有山。于是我和果阿的仆人准备留下,在这宣讲上帝的国。这是一个海拔大约在1400米以上的村庄,村庄的周围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居住在这里的人家总共只有五十六户,不到二百五十人。几年前这里曾流行过黑死病,当地人称鼠疫,那场瘟疫夺去了三分之一以上人口的性命。据一个当地人回忆说:“我在南迦巴瓦山上放牛,我老婆死在家里,发臭了也没人晓得。”在欧洲的时候,我看到过病人怎样突然跌倒在大街上死去,或者冷冷清清地在自己的家中咽气,直到死者的尸体发出了腐烂的臭味,邻居们才能知道隔壁发生的事情。在那可怕的日子里葬礼连连不断,而送葬者却寥寥无几。扛夫们抬着的往往是整个死去的家庭,把他们送到附近的教堂里去,在那里由教士们随便指派个什么地方埋掉了事。当墓地不够用的时候,他们就将占地较大的老坟挖开,然后再把几百具尸体层层叠叠地揌进去,就像往船舱里堆放货物一样。为了使大量的死者尽快入土为安,不得不加盖新的教堂。当地人治疗这种病的方法是求神保佑,在那段时间,巫术特别流行,但巫师巫婆们对病情显得毫无办法,仍有大量人死去。最后有人建议喝女人的经血。后来他们发现,罪魁祸首是老鼠,病菌寄生在屋顶鼠和跳蚤身上,最后又寄生到人身上,通过衣料和谷物在土地上迅速传播,一旦屋顶鼠身上寄生了跳蚤,它们就会将黑死病传播到整个村庄,甚至整个大陆。于是他们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灭鼠运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传染病打散了这个村庄,削弱了他们的生存实力。村庄的房屋原来集中修建在小河谷,疾病流行时他们被迫搬进山里,现在,他们又返回河谷居住了。村庄的河流,据我推测,可能流向更南部的苍梧,而不是洞庭湖。村庄的汤氏祠堂就修建在两条溪流汇合的地方,他们的长辈集中在这里开会。还有一些人家住得稍微偏远一点,不过,也能看到,看起来他们像在山上,屋脊碰到白云了,河谷的人称那些人为山里人。汤错是一个汤姓村,姓汤的占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还有五户施姓人家,他们没有自己的祠堂。我们的到来使他们大为惊奇。我对他们说,我们是上帝派来的,将造福于你们。他们看着我们划十字,一边模仿一边笑着说,他们没有上帝,但有皇帝老爷,皇帝老爷会向他们赠送皇历。他们相信天,老天爷,而不是上帝。他们崇拜偶像,几乎每个家庭的神龛上都放着一座神的雕塑,那可以保佑他们平安和发财。他们并不关心末日和来世。但也有人说“你会有报应的”或者“他是猪变的”,诸如此类的话。他们的神甫相信无休止的轮回,以及人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如果他或她在世时不多多行善的话。他们的王国是如此之大,所以在瘟疫流行时,国王的人并不关心,也许他们连信儿都不知道。如果这个村庄毁于瘟疫,他们损失的可能只是一点点税收而已。我看到国王和他们的唯一现实关系除了税收,就是国王每年都给他们送来历法,使王国的所有臣民都得到天文和节令的根据,知道何时可以播种谷物,进行农事,然而,他们使用的历法是很多年以前的了,当地人说好久没有人给他们送来历法了,但他们凭借对气候的敏感,不用国王的历法也能辨别季节的细微之处,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耕种,桐子花满山遍野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耕种的季节又来临了。收获后不久,他们会放火烧山,这是为了让来年的草更茂盛,或者让开垦荒地来得更加方便。同一条山脉不是每年都烧,而是隔上几年才烧一次。
六
陌生人来询问我手稿的情况。我说刚看了个开头,还没来得及看完。我拐着弯来探问手稿的来头,他笑而不答。他说他很想知道内容。想知道什么。手稿的内容。那好吧,我跟你讲讲。
1540年是个什么概念你晓得吧?不知道?嗯,也就是说,嘉靖皇帝在位十八年,也就是海瑞罢官那时,离万历十五年,还有四十八个年头,离鸦片战争还有整整三百年,大概是这样子。那个时候,蛮夷之国并不知道中华帝国,他们只知道东方有一个国家,非常富有,黄金满地,于是他们就千方百计想弄清楚这个国家的情况。有一个小国家叫葡萄牙,虽然小,但却很强大,他的国王派了一位大臣来到中国。那个人是国王唐曼努埃尔一世的药剂师,可能就是御医太医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家族遗传下来的职位,因为他父亲也是国王的父亲唐若奥的药剂师。
国王派来的那人叫托梅·皮内斯[4],1511年从海上来到印度,在亚洲大陆南部的马六甲生活了两年,然后才来到中国的广州城。六年后他被任命为驻中国大使,但因一起外交事故,不久他的使命便被中止了。他的同伴先后回国,而他则留在了中国。十九个月后,他失去了音信。一个比较可靠的说法是:1540年左右的某一天,他死在中国南部省的某个地方。
他在中国的时候,曾写过一部介绍中国的书,这是一部非常杰出的著作,书中充满对东方的土地和习俗的详细描写,还有一封给唐曼努埃尔一世国王的信。据说,他来中国之前已是鳏夫了,在葡萄牙也没有后裔,而当他来到广州城后不久又被沦为阶下囚。
关于那信里头写的是什么东西,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因为一直没有公开过。后来又来了另外一位葡萄牙人,他叫费尔南·门德斯·平托[5],是著名的冒险家兼游记作者,通过他我们才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他用整整二十一年时间走遍了东方各国,待在中国的时间尤其漫长,他在自己的游记中写到,1542年5月14日那天,也就是距今五百年零两个月前的那一天……
等一下,你说什么,500年?日历上不明明写着2004年吗,怎么到2042年了?这里从来就是2042,以前是2042,以后也是,哈哈,不过没有关系,多走几步,就到了。
继续,在安东尼奥·德·法里亚的带领下,近一百五十号人及一名中国海盗向导乘坐二条快船,从镇海出发去一个叫加雷铺的河岛行动,传说那里有中国十七个国王的陵墓,里面金银成堆。除了僧人,无人防守。八十三天后,他们悄悄到达该岛,当天晚上,他们上岛,就近将一座庙宇洗劫一空,原来他们以为这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就可深入岛内,抢劫陵墓,但实际上被人发现了。他们匆忙逃遁,起锚沿河而下,在南京湾遇到风暴,仅十四个人幸免于难。剩下的这些人谎称自己是遭遇海难的暹罗商人,一路行乞,想步行到南京,然后搭船去镇海或者广州城。但在一个叫泰堡的地方,他们被当地总兵以不务正业流氓罪被捕,押解到南京,又从南京押到当时的京城北京,然后被判流放。而他反而借着这个机会,深入了中国内地。
在他的游记第九十一章写到他与一名女天主教徒相遇的事情。而女天主教徒竟然是我们前面说到过的那位国王大臣托梅·皮内斯留在中国的女儿。
我昨天晚上就读到这,你要想知道得更多,明天可以再来。他犹豫了一下说好,我明天再来。
我坐在那,尤多秉走后,我在镜子的一角看到了自己嘴角的笑,像一朵金属花,很灿烂,也很假。看来,我只好继续瞎编国王大臣托梅·皮内斯女儿的故事了。关于2042年的那些季节,我记得自己一直待在汤错,跟母亲和妹妹一起,住在父亲留下的大房子里,没有人来串门,那么大的房子多少显得有些空荡而寂寞,再说这两天她们又出门去了,打发时间的方法愈发见少了。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从早上起床到太阳转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后才把目光从墓碑和教堂十字架的地方收回到脑子里,我感觉自己是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桑树。
那十字架像路标移植到了我的脑子里,走起路来的时候,脑子里总摇晃着那枚十字架,它插在一座教堂上。现在,已没人再提起教堂、王国大使和墓碑上提到的复仇之事。那根用石头做成的修长的十字架,汤错人则把它当作阿门教的标志。夏天,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忧郁了,可山岗上的墓碑明明刻着:
王國大使托梅·皮內斯在此安葬,
在神還未向海上盜獅阿爾布克爾克艦長復仇之前,
他就被死亡奪取了生命。
偶尔,我也去河里看鱼,站在河边,看到鱼队游过身体,绕过骨骼像绕过清楚的水草,站在河床之上,一个人待在2042年那段时间里,孤零零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季节,那段时间,阅读陌生人的手稿成了我把握时间的唯一方式,我不停地在手稿与生活之间交换角色。只有当我要给陌生人讲述故事时,我才从有土司和领地主的十六世纪回到眼前有大树的院子。
第二日
汤错是被领地主即土司统治的,国王给予领地主的神圣职责仅仅是守卫王国的这片土地,但在地方上领地主拥有无上的权力。领地主还统治着无数的村庄,村庄里的长老。在来时的路上,我看到,岭西城里是住着国王的亲戚的,因此这种权力网的分布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化了。这给我们的工作或多或少带来了麻烦。要在当地人中区分贵族和平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们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甚至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就是说他们都得干活。财富多少依据家产而定,最富有的也不会比最贫穷的富有多少。土地是他们最大的财富,家里有房子,有牛,还有劳动力的就算是大户人家了。只有房子的人家是穷人,他们依靠给人家干活而得以生存。当然,这并不妨碍穷人和富人之间的交往,虽然多少有一点滞涩,但不明显,也没有明显的阶级歧视。他们最大的节日是春节,时间上介于圣诞节和复活节之间。过节的时候,穷人可以从富人那儿领到做工的酬劳,回家过一个愉快的节日。过完节,他们可以继续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再开始新一年的劳作。过节的时候,要吃肉,一般是猪肉,富有的可以吃到鸡肉和鱼肉。吃不完的猪肉就炸一遍,放到坛子里腌制起来,或直接熏制。用瓦坛腌制的食物还有很多,如粑粑,糯米做的东西。当地人把蔬菜腌制起来的做法是普遍的,这样做的原因,一是菜的品种不多,二是为了满足随着季节而蔬菜不足的需要。通过腌制,可以保证菜园里没有新鲜蔬菜的时候,不至于没有什么东西下饭。因此连萝卜,辣椒,白菜都是腌制的好对象。水稻,玉米,红薯,黑豆,马铃薯,高粱,这些是当地人的主要粮食作物。这里的人除了可以呼吸到上帝赐予的最好空气外,最主要的营养物质就是这些作物了,当然还有这块黑土地。水稻是最主要的,其他的都是补充作物,青黄不济的时候用来替代主粮。另外一种获取食物的方式就是打猎。打猎几乎成为汤错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当然,它也是自我保护的重要手段,因为野猪等会破坏庄稼,珍贵的药材和林地。而对珍贵动物的追猎则属于真正的打猎范畴,比如羚羊,野牛,甚至老虎。随着粮食的自足后,猎食的动机就不那么明显了,更多的是一种娱乐,或打猎人的英雄主义行为。有时候,妻子们并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动不动就去山上浪费一整天的时间,因为,家里的农活比较繁重,打猎常常遭到她们的反对。然而,当一大头野猪抬着从村口回来时,她们也会很兴奋的,因为,妻子们养大一头猪基本上要花上十个月以上的时间。有时候,猎手们会拉着自家的一大帮猎狗组队去外地打猎。这是很特别的一幕。老猎人在他们当中享有相当的威望,他们近乎一个有严格纪律的组织,尽管没有明文规定。经验值是构成威望的很大一个因素。他们的经验是叫后来者懂得生存的一种方式,他们会教年轻的猎手明白怎样避免中枪后发狂的野兽的攻击,遇到奇异现象时作出解释,比如,为何怀孕的羚羊向猎人发出哀鸣甚至下跪。打猎补充了他们在肉食方面的不足,肉食也是构成他们身体肌肉结构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显得很雄壮,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说到,他们雄壮的体魄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他们的祖先并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遥远的北方,他们是那时最强大王国的后裔。当地人用来给谷子去皮的工具是碓舂。基本上每家都有,也有些穷人家没有的,就到人家家里去借用。最早的时候,听说整个村庄只有一副碓舂,大家一起合着用。后来,人多了,忙不过来了,才分组打造,最后是有钱人家自备。人们用来碾碎大米和豆子的工具是石磨,用来打糍粑的工具是碓筐。碓筐一般是用整块大石头打造成的,石匠会在石头的中间敲打出一个脸盆一般大小的圆形槽,周围打上粗糙的条纹。汤错人家里,碓舂,石磨,碓筐,是日常所需的三大件,它们是组成这个社会体系不可或缺的硬件。在这里,家是一个稳定的结构,也是最核心的结构。家隐含在房子的外表下面,没有房子,也很难有家。家这种形式稳固的遮蔽物就是房子,所有的家庭活动都在里面进行,并以此区别于其他组织。比家更大的单位就是家族。当地人,家族观念非常强烈,他们基本上处在家族的统治下。家族里有长老,一个家庭中也有长老。家族里的人是大一统的血缘关系,而亲戚则是有血缘关系的关系。家族,亲戚,领主,这些关系密织在家这个单位之上,各种关系像蛛巢小径,网住一定面积的社区。那些蛛巢小径,你可以看成血缘的流向,也可以看成人们赖以生存的利害关系。一般人都有家,没有家的是那些孤儿,私生子,他们的前途是帮当地有钱人做活,以求得生存。只要有儿子,家一般不会自然灭亡。但是像黑死病这样的瘟疫,一下子可以夺去很多家庭的性命,连根拔掉的可能性都有。这是自然灾害造成的。除了我上面说的这种原因之外还有人为因素,那就是贫穷。没有社会地位,娶不到妻子,或者娶了妻子,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的财产结构,那么也有可能沦落到无家状态。这取决于他们的生存智慧。他可以很穷,但不可以没有生存的本领。在这里,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方式是参加国王设定的考试。而且仅限于男子。不过,在女人中间传递着一种很奇怪的书,这种书被称作女书,是一种只在妇女中流行传承的神秘文字。女书的字体秀丽娟细,造型奇特,笔画简单,书写呈长菱形,可采用当地方言土语吟咏。当地才情女子采用这种男人不识的文字互通款曲,诉说衷肠,以各种方式书写于纸扇巾帕女红,传记婚姻家庭,社会交往,幽怨私情等内容。传女不传男,这可能是女书名字的起因。男人和女人都使用自己的文字,非常奇特。女人像学习刺绣一样从她们的母亲或者女长辈那里学会这种文字。
五
陌生人按时到来,他对自己的手稿值多少钱十分关心,但他也想知道手稿的内容,即使我不买他的手稿,他还可以拿到别的地方去卖。保不定还能卖个更好的价钱。我问他昨天讲到哪了。他说后来的那个人遇到了一个女人。噢,对,是这么回事。
他们在水上行走了十一天(为了拖延时间,我将这十一天里沿途的景色作了稍稍的描述,这里只好略掉),最后到达一个叫三坯台的地方,当地人问他们的来历时,他们像往常一样谎称自己是暹罗商人,海上遇到风暴迷路了,所以漂泊到此,往日也是富贵的商人啊。
人群中有一位妇人,听了他们的话,便说:
“这种事不应该大惊小怪,因为常在海上劳作的人,大多难逃葬身海底的厄运,所以,朋友,我们既然是上帝用土做成的,那么最好最保险的还是重视土地,在陆上劳作。”
说完这番话,她像对待穷人一样,施舍给他们三个银元,并一再劝告他们不要再进行长途旅行了,因为在途中,上帝所许可的生命是那么短暂,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她解开袖口,卷起袖子,让他们看她刻在胳膊上的十字。十字刻得非常好,犹如阿拉伯人的火印,她问他们:
“你们当中是否有人见过这个被信奉真理的人称为十字的记号,或者听到这种叫法?”
一见到十字,他们诚惶诚恐地双膝跪地,有些人还眼含热泪,忙不迭地说见过,见过。听了这话,那女人发出一声欢呼,双手高举,大声喊道:
“Cristo Jesus,Jesus Cristo,Maria micau vidau,late impone moudel。”
这句话她是用葡萄牙语说的,旋即又讲本地的汉话,是南京话吧,她似乎只会说一点点葡文。她急切的想要暹罗商人告诉她他们是否是基督徒。他们赶紧一齐说:“我们的在天之父,圣名永存。”一边抓住她的胳膊,亲吻上面的十字,并将她未说完的天主教祈祷词补充完毕,以使她确信。听完这些,她热泪盈眶,向在场的众人告别,然后对他们说:
“来吧,来自天涯海角的基督徒,跟姐妹走吧,家父在这里流放时生育了我。从家父那方面算起,说不定我还是你们某个人的亲戚呢。”
他们到了她家。她款待了他们。妇人向他们展示家中的一个神龛,里面有一个镀金的木质十字架,一些蜡烛和一盏神灯。她说,她叫以内斯·德·雷利亚[6],她父亲叫托梅·皮内斯,曾是国王的使节。由于父亲的一个船长在广州造反,中国人就认为他是间谍,而不是自己所称的使节,将他以及几个随行成员十二人逮捕下狱,施以笞刑和拷打,五人立即丧命,其余的被发配流放,散落到各省各地,并都相继惨死。唯一的一个幸存者叫卡瓦科斯·卧尔卡,是阿尔科切特人。
讲到这,我突然停下了,我有些犹豫,因为这个新人物出场得很突然,我并没准备给他更多的情节,但我得继续编刚才的故事——
她说这些曾听父亲多次说起,边说边流泪不止。她父亲有幸被发配到这里,因稍有财物,便娶了她的母亲。
费尔南·门德斯·平托,这个老外,他回去后,把这件事记在了他的游记当中。几天后,他们告别女天主教徒后继续旅行,费尔南于1558年回国。1569年开始撰写他的游记,12年后才完稿,一时间洛阳纸贵,被人们争相抄阅,但正式出版是在1614年,那是平托死后三十多年的事情了。这本写中国的书在那边卖得很好,怎么讲呢,唐·吉诃德你知道吧?
知道的呀,但具体没看这本书。嗯,这是写一位年近五十岁的骑士发癫了的故事,他是个乡下人,本名叫丹尼,住在一个叫拉曼杰的偏僻村子,跟我们的村子一样,但他有着很多疯狂的想法,他把荒唐无稽的内容和历史上的事情三翻五次的混淆,认为自己可以在他那个时代即十七世纪初期——与我们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发生的时间相隔不长——使中古的武侠(骑士)精神再度复苏,金庸,噢,射雕和令狐冲你知道吧。嗯,知道。那里面的武打都是假的,骑士精神也是这样的,但他当了真,为了把自己的这种想法付诸实践,便穿上破旧的盔甲,自己取了一个奇怪好笑的名字叫唐·吉诃德,还把乡下一个少女想象成自己仰慕的公主,让居住在附近的农民桑丘番作为自己的随从;他跟桑丘番说他将给他一个岛作为报酬,在那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他骑上一匹瘦马开始出发了。接下去的故事,要明天才能听到。
尤多秉非常满意,他说:你讲得好,讲得好,我明天再来?
好!我想,对于一个事先并不知情的人来说,我可以向他讲述任何自己愿意讲的故事。当然,即便明天需要恶意篡改塞万提斯的本意我也不会觉得有丝毫过意不去。
第三日
“有人顶着磨盘逃走了,”一个当地人跟我说。这里面就有巫术的含义。因为,主子发现他的手下逃走了,就会请师公来做法,师公把逃跑人的衣物或原来留下的贴身物件招来,放在石磨内磨,由于布片不易磨下来,便认为逃跑的人也必然在山间转来转去,找不到逃生的路;逃跑的人为了逃脱虎口,就跟巫术对抗,所以在逃走时背一小扇石磨,顶在头上,这样他主子磨的布片就会很快掉下来,自己就能成功逃跑。这只是汤错巫术的一种。还有其他诸多种类,比如祈雨和招魂。小孩病了,往往以为是灵魂失落在村外,母亲则要拿着小孩的衣服去村外呼喊小孩的名字,为其招魂,招魂的对象不仅仅是小孩,还有突然变疯的人,亡人等。女巫最为常见,她们好好地坐着的,可突然哈欠连天,浑身摇晃,抖动得厉害,于是巫婆含糊地宣称自己已经有神灵附体,可以解答你想要问的问题了。如果巫婆说对了一次,她的声望就会很高,马上就会不断有人带着礼物来询问了。驱鬼也是常见的活动之一,它使用于生产、建房、治病、丧葬。那是当地人对魔鬼施行的一种攻击性巫术。这是民间巫师的最主要的工作。这样的活动往往能调动全村人的参与,敲锣打鼓,搞得轰轰烈烈,领头的是当地人自己的神甫。避邪就更为普遍了,过节,或者家庭遭遇不幸,他们就找来巫师,在门上贴一些画有符号的纸片,或者插上桃树枝条。画符号用的不是墨水,而是鸡血。由专业的神甫来完成。一般人是不知道和鬼神对话的。巫师的每一个举动都显得神秘,通过他们之手的一碗普通的水,只用手指在上面画几个圈,念一下咒就可以成为治病的灵药。鸡,除了把它当成食物外,它成了仪式中不可缺少的祭品,所以这里的鸡是通灵之物。他们的圣人教育他们不可以相信这些,但是只有极少数人相信圣人的话,大多数人相信巫师的话。孩子满月,当地人叫作“奏索底”,“索底”[7]成了一种竹器,或跟星象有关的一种东西。奏索底的时候,血缘亲戚和家族里的直系亲属携带礼物过孩子家这边来庆贺。这本是很平常的一个现象,但是却牵涉到财物流动。由于物质的贫乏,财物流动成了一种隐形的社会契约关系。亲戚朋友会带着礼物来,做酒这边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做到两不相欠。这样,实际上喜庆和酒宴并没有使整个财富发生太大改变。因为在付出的同时又得到了填补。但是婚姻就显得有些不同了。婚姻必须得有嫁妆,一笔嫁妆可能使一般家庭的财产失去平衡,甚至破产。婚姻意味着财产的流失。所以穷人家的女儿就成了一种担忧。她们的父亲或者哥哥,未来的家长,担心自己的女儿和妹妹嫁到不好的人家,自己丢了一大笔财产不说,将来还有可能连累到自己,那么门当户对就成了一种基本的婚姻选择法。当然,如果有女,嫁得好人家,对于他们的家庭来说是一件比较幸运的事情。缺少嫁妆或者嫁妆不够体面,也是一件丢脸的事。贫穷导致的一个极端结果是不出嫁,这样便保护了家,或者让男人过继到自己家里来做上门女婿。本地有钱人可以娶两个以上的妻子,不过,在这里,我见过老婆最多的也就两个,他是汤错最大的领地主汤世显。娶第二个老婆是为了要儿子,继承家业。汤世显虽然是本地最大的领主,但依然没有更多的财产来娶更多的妻子。他50岁时新娶的妻子壮得像一头母牛,干活抵得上两个帮工。汤世显另外两个兄弟分别叫汤世前、汤世贤。他们都是本地最大的领地主,占据着汤错大量的田地和林场。汤世前家的木床有四个脚。在制造的时候他们尽量让床离地面远一些,因为这里的湿气比较重,但高度又不妨碍爬上去。穷人家床下铺垫稻草,增加保暖性。一天,我看到一帮妇女在屋头的柴堆上晒稻草,就问她们这是干什么用的,其中一个说:“垫床,这是用来垫床的。因为冬天要来了。”说完她们就微笑起来,“你进屋坐一会儿吧,神甫。”我说:“改天吧,做弥撒的时间到了。”雪季到来,预示着一年一度的经济循环趋向结束。大雪封山后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在这之前,村庄里的各家各户就派男人出来组成雄壮的队伍,去城里买过冬需要的盐。他们是用毛皮,药材,珍贵的木料和羊换到银子,最后才变成盐。来回一趟大约需要半个月时间。刚来的时候,我们到过他们要去买盐的那座城市。河面宽得像海,因此我们觉得自己的船只显得又窄又矮。一天上午九点,午前祈祷开始时,我们看到河水顺着城墙哗哗流淌。我们一直顺着这股水流向前,到正午时分来到一座由大船组成的浮桥前,有两条铁索将一条条船串起来,像这么粗的铁索我们从来没见过。从到达后一直到下午,我们谁也无法过桥。既不能从上面过,也不能从下面过。就这样直到晚上祈祷的时候,来了两位老爷,在一岸专门搭建的平台上坐下,于是浮桥的两头被打开,无数的大小船只开始通过,我们估计大概有六百多条,上行船从一头过,下行船从另一头过。所有的船过完之后,桥才被合上。我们获知,每天都有这样的情况。因为这是一个主要的关卡,有很多要纳税的商品,特别是盐,要从这儿经过。而盐税是国王的最大收入。开启的桥头离岸这么近,那里的河岸又那么陡峭,所以船只不时擦着岸边而过。如果要阻挡某条船通过,在那些平台上的人就用一些钩子钩船,钩得那么紧,连帆船也被钩住,直到检视完毕。这座桥一共由一百一十二条船组成。我们就这样等待着桥的开启,一直等到下午,人们都来看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紧紧地围着我们,所以只要桥还没开启,我们就把船停得远远的,即使是这样还有很多载人的船把我们围起来,在我们经过的其他城市,集镇和村庄,我们总是被人如此围观,所以常常把自己关起来不露面。但这儿更加厉害,因为人非常多。这座桥是通往城市另一边的主要道路,另一边也是如此之大,只需竖起几堵城墙就成了另外一个城市。过桥之后,我们一直沿着城市向前,直到傍晚时分,来到了流入这条河的另一条河,开始逆流而上,但还是沿着城墙行船,直到来到另一座由船组成的浮桥前。这座浮桥建得非常好,但比大河里的浮桥小得多。我们在那里过了夜,又待了二天,但是没有任何压力,因为远离了人们光顾的地带。由于这条河流入另一条河,所以形成了一个夹角,城市就建在夹角上。两条河上排满大大小小的船只,大家估计有三千多条,但这估计是保守的,我肯定实际比这数字还要多。这些船停泊在我们所在的这条小河上,其中有些非常大的船,是都堂去北京时乘坐的。这块国土上河流纵横,可以顺着流入这条河的其他河流北上。
四
昨天我们讲到哪呢?发疯的骑士和他的随从要开始出发了。哦,对,这位疯狂的骑士,把投宿的旅馆想象成城堡,将风车想象成巨人,而将被囚禁的犯人想成牺牲者,甚至当他发现恶行,实际上是他那么认为,就认为必须经过自己来矫正。就这样,他度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难。他在遭受挫折后,被同一村子的神父及修理匠关押了起来,而他自己也深觉他是受到魔鬼附身,因此毫不抗拒地被带回了村子。这本书讲的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故事,恰恰非常好卖,人们就喜欢看这样的东西,不用动脑子,又好笑。想不到的是费尔南那部游记造成的影响丝毫不下于唐·吉诃德。我说的是那个时候。现在只怕早就被忘了。因为,它仅仅是游记。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被走遍了,没有任何东西算得上稀奇。
对。好,我们把话头转回来。就在费尔南·门德斯·平托临走的时候,大使的女儿给他一封信,是女基督徒的父亲皮内斯写给国王陛下的。因为他与所有的同伴失去联系,事实上,绝大多数在当时就死了,这封信就没有及时地寄到国王手上,这位忠诚的大使先生就死了。临终前他把信给了女儿,让她想办法把信寄给果阿神学院。但以内斯·德·雷利亚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直到她在河边遇到费尔南·门德斯·平托。
这封信是托梅·皮内斯在中国内地旅行时,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写下来的纪实性笔记。费尔南到广州城后,把这封信寄给了果阿神学院,这在印度,我刚才解释了吗?没有。噢,总之,是在印度,是他们的据点。当时的欧洲急于了解东方帝国的情况,果阿神学院的学生匆匆忙忙将此信抄写完毕,寄往欧洲。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费尔南·门德斯·平托可能偷偷地保留了原件,而果阿神学院的学生则在抄写时又很可能对这封信作了删改,或者重大调整。信中描绘了中国的情况,按照中国的纪年,那时正值中国明朝嘉靖年间。
托梅·皮内斯在信中写下了很多有关我们城市的过去,我们只拎出一段来讲,跟岭西城有关的。在皮内斯看来,岭西省的南边是这个王国的尽头。
当时,他或者说他们一进入到这个省,总在南边消耗大部分时间,看到离身体很近的高高的山脉。他问是谁住在山的后面,当地人告诉他说,是强盗以及与他们不和的人。当然,这条河上有很多关卡,有很多人通过关卡,做不法的事情。因为岭西城以及全省的城市、集镇和村庄都位于王国的这一边尽头,越是深入内地,越觉得这些地方的存在是处于需要,而不是处于帝国的利益。当地的土地十分干燥、贫瘠,却又拥有如此众多大城镇,正如他们沿着这条河的山脉一路上看到的。究其原因,据当地人告诉他们的,以及他们自己所看到的,从帝国管理这条河的办法看,这里是王国的尽头,有很多无法无天的人居住在这里。
这里的土地如此辽阔,拥有那么多和那么大的城市,其中最靠近海港的城市就是广州城,在这条通往广州的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川流不息,运载着当地所缺的食盐,咸鱼,胡椒和其他东西。为了能让这些物品能逆流而上,走完一个月的行程,每隔一里格,这是老外的长度单位,就设一个岗哨。岗哨是这么设的:三四条武装大船和一些小船整晚监视,从一岸到另一岸,所以在这些岗哨停泊的船只是安全的,但是离开后,必须结队而行,相互之间靠得紧紧的。根据关卡的大小,在每一个岗哨处有三十到两百名哨兵,就这样一直到梧州城,城里居住着两广总督,从梧州往上是另一半路程,因为河道更加窄小,关卡更加危险,总是有四五十条船组成的舰队来往护送其他商船,一切费用都由国王承担。他看到这一切,认为这一切组织得很好,非常壮观,所以特意写了下来。
在岭西城他们还看到了摩尔人,知道摩尔人吗?就是阿拉伯人,其实呢欧洲人习惯叫他们撒拉逊人,他们最先是从北京过来的。据说,他们先让当地人慢慢入教,看到人数多了起来,还有大老爷也入了他们的教,于是就开始全面禁食猪肉。然而这里的男男女女宁肯离开父母也不愿意离开猪肉,无法容忍这一点。同时,大家对摩尔人那么好,但是当地的贵人和小人物都靠养猪业谋生,于是当地人就告发这些摩尔人谋反,还控告老爷和摩尔人串通。因为这里绝不许可任何谋反之举,这事被报到国王那里,很快就传来命令,将老爷和主要的摩尔人处死,并将其他人抓起来,后来他们被发配到其他一些城市,一直是国王的阶下囚。这批人中有六十多个男女被发配在那里,事隔二十年后,还剩下五男四女,但死者和生者的后代共有二百多个。在当地还建有自己的清真寺,每星期五都去聚礼。
写信的人这样说道:“依我看来,只要经历变故的那几个老者还在,这一切都会维持下去,因为他们比穆罕默德本人还要摩尔化。至于儿孙,因为与其他人通婚而变化很大,已经不像地道的摩尔人了。”
他打听是否一些中国人入了摩尔人的教时,人们告诉他,就是让他们在当地娶的妻子入教都很费力,因为他们不愿意离开猪肉和酒,除此之外没有谈到其他原因。据此,这个老外发表意见说:只要这片土地上的人了解了他们,他们的教规在这方面又没有作禁止,不用费大力气就会接受他们的教规,抛弃那显而易见的蠢举,因为他们在拜神时,还自己笑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他还看到了很多鞑靼人,莫卧尔人,缅甸人,老挝人,男女都有。在集市上,他们又遇到几位从固勃来的妇女,他们的黑人仆从跟她们搭上了腔。她们说她们走了三天的山路,就到了这里。葡萄牙人对她们的发式很熟悉,因为他们曾经在她们的家乡待过。她们说,他们从这里出发可以去她们那里,到她们那里后,就可以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乡……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是第几天了?第四天,噢,第四天,那我们明天接着来。
第四日
果阿仆人告诉我,外面进来一个人,气色很差,他说要向神甫忏悔,但我的仆人不敢接近他。我走出房间,看到一位年轻人站在教堂里面,脸色苍白,神情沮丧。“我的孩子,你怎么啦?”“我要死了,神甫,我杀了人。”“杀了几个?”“一个。”我接受了他的忏悔。他说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就是私生子,在山里放牛的时候,铁匠的儿子讥笑他,他就用一块石头从后面把他砸死了。现在,他对生活的恐惧已经超越了心灵的边界。“孩子,不要惊慌,上帝能宽恕一切愿意向他坦白罪过的人。”那天之后,他就住进了教堂,成为汤错第一个修士。他叫衣牢,施衣牢,他为我翻译汤错版《圣经》帮了很多忙。在这里,交谈是他们最主要的学习方式,教育对他们来说,是奢侈的。只有汤世贤的儿子在城里念书,穷人们的儿子都要下地干活。有一种特别的文化传播方式就是歌会。有空闲的时候他们就聚齐在一起对歌。当地最有名气的歌手,据说对他们的历史非常了解,能随口唱来。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使他们自己的文化一代一代传下去。至于女人是如何学习的,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但却无法知道她们具体在学些什么,或许就是她们的男人也都不清楚自己的女人要从她们的长辈那里学习一些什么样的东西。他们相信人是有灵魂的,甚至灵魂是看得见的实物。很多人宣称他们看到过灵魂,也看到过鬼。鬼很恐怖,但灵魂却不。灵魂躲在人的身体里,能像蛇一样爬进爬出。但是鬼却缥缥缈缈,经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一位男子跟我说:“那天,他一个人从山上打柴下来,经过阿落山口,走在一段平路上,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壮起胆,抬起头,迈开大步往前走,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白衣女人的背影在前面忽隐忽现,披头散发。他赶紧丢下柴,抽出身上的刀,拼命地往村子里跑,边跑边喊。”陈述的这位男子说,樵夫回到家后,躺在床上日渐消瘦,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他的灵魂被吓掉了,被鬼夺去了。不久他就死了。这样死去的人,本地人要为他招魂。为此,家人请来他们自己的神甫,在山口设立招魂仪式,树立稻草人内部,稻草人身上贴着死者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时辰,亲人在山坡的林子里喊死者的名字,把他的魂再招回来,招进稻草人内部。如果不招的话,他的魂灵就永远在外面游荡,找不到归宿,也不得安歇。如果魂灵游回来的话,对其他人会造成伤害。招魂结束以后,稻草人送回棺材,然后才下土安葬。正常死去的人,则要送魂上路,把他的魂送回祖先来的地方去,他们的神甫会念很多地名,据说,那些地名就是他们的祖先迁徙到汤错时候经过的地方。神甫的魂和死者的魂是可以通话的,神甫直接跟死者说话,把死者的魂送到阴间,然后就跟死者的魂说,自己要回去了。这使我想到冥河摆渡人卡龙:
你摇着桨橹,接送亡灵,在彼岸又离开他们,悄悄地,划回芦苇丛生的芦荡,请拉住,我儿子的手,当他要爬上黑色船舷时。留心!他被便鞋绊倒了,你看呐,他害怕赤脚走上那里。
我在神的谱上寻找跟他们一样的成长历程,以便跟他们说上帝的国永存。我问他们最早来到这里的人是谁,当地人说他们的祖先来自北方,当时他们有一个天下最大的皇帝,叫秦,他们的祖先是为了修建灵渠才来到这里的。灵渠修筑完了,他们就留在这里。那么为什么姓汤?他们说,他们的头人土司曾说族谱上记载着汤是太阳的象征,是王者的象征,也是松柏常青的象征,凡是千里之王的古天子,都是汤,都被尊为汤,汤的祖先又是轩辕氏,因此,轩辕是万氏之源。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没有想到的。被衣牢击杀的铁匠的儿子并没有死。我预感到灾难要来临了。穷人的儿子是汤错家族的人,他回来之后,汤氏族人知道了真相,派人来把衣牢绑走。他被绑在祠堂前面,人们准备处死他,我说:“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以我的躯体换下他的生命。”他们的族长看着我,说:“这是我们王家和曹家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我说:“这是我的过错,罪将由我来承担。”他说:“那好啊!”他命令人把我绑到十字架上,用石头,杂物掷我。族长说:“你不是说你们的主就是这么升天的吗!”我在内心祈祷,而不再理会他:“我将抬起双眼望向群山,从那里我的救助将会到来。”族长说:“天救不了你。”这天夜里,王家的人把教堂付之一炬。第二天,热佬把我解下来,他说他要去把铁匠的儿子杀了。“神的物当归神……我们重新造吧,孩子。”他低下了头。
三
我为这位好奇的陌生人讲述这座城市花去整个晚上的时间,但是还没有讲清楚,尽管我已经讲到城里的老爷、市场,还有摩尔人、缅甸人等这位陌生人搞不懂的东西,但讲着讲着情不自禁地就进去了,当我们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弄到一把土耳其军刀,刀肚很漂亮,这样的刀杀人也漂亮;而他跟在后面时刻不离,他更关心的是他能否从我这拿到钱,看起来,他更像我的奴隶……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我们不得不又重新开始,接着昨天托梅·皮内斯信中的内容继续:这座城市被一瓤一瓤的山脉包围着……城墙很宽……
有一天他看到城里的老爷们在城墙上面通过,老爷们坐在自己的轿子里,很多人骑马跟着,二人一排;托梅·皮内斯就跟自己说,他们可以三人一排,这些城墙这么高,这么宽,又是这么大一圈,如果像通常那样慢慢地在上面走,怕永远也不会看到它的尽头。在这个城里,也就是岭西城,桂林,有国王的一千多个亲戚住在城墙里面。情况是这样的:他们分住在全城一些非常高大的房屋内,为了识别起见,这些房屋有着红围墙和红门,这是皇室的标记。
这个城市如此之大,尽管这一千座房屋占地极大,还是不十分显眼,根据与国王关系的远近,这些人一结婚就被安排到一块与他们等级相当的封地里,配上所需的女仆和下人,他们每到月底或月初都可以从统辖本城或本省的大官那里领到非常充足的食物,一直到死,既不增加也不减少任何东西。所有这些人都终身不得任职,也绝不能掌权,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吃吃喝喝,这些人一般都长得肥肥胖胖的,在众人之中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他们彬彬有礼,富有教养,他们在该城逗留期间,托梅·皮内斯这帮老外被他们请去家里,又吃又喝,如果老外们没空,不想去,他们就把他们的黑仆叫去,老外们在其他城市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盛情款待。
所以,老外回去后,在书中写道:“这些人就这样安居隐退,所需物品应有尽有,但必须服从一条,即终身不得走出城门到城外去。”托梅·皮内斯向皇帝的亲戚询问这一切的缘由,得知对所有的皇亲国戚都是这样处理的,这是为着让任何人都没有机会造反,国王已经想好了让他的亲戚们如何消遣的办法了,费尔南说:这些人大都会弹琴,但是为了只让他们能这样消遣散闷,在他们居住的城市禁止他人弹琴,当然这一禁令不包括未婚女子和瞎子。这个国王为了王国的安全,为了保证不在任何地方发生造反之事,除了他家里人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被称为老爷,只有那众多的官员例外。当这些人是老爷时,权力的排场如此威严显赫,犹如一个大王爷。而且这些位置多次被替换,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谋反。在这座城里还住着国王的一个外甥,是他姐姐的一个儿子,他像我们前面说的一样,不能外出,只能在大门内吃吃喝喝,伺候他的都是阉人,与其他任何事物都没有关系。这位外甥住在有着花园的四边形屋子里,围墙内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鹿,羚羊,公牛和其他野兽都在林子内消磨时光。
他们认为这个城市以及他们所看到的其他城市还有一点做得极好,即虽然城里有了那么多的市场,里面什么都有了,但大街小巷还有小贩叫卖各种东西,乳牛肉,猪肉,鲜鱼,蔬菜以及粮油等。应有尽有,这样城里人家就不需要佣人了,任何东西都会送到家门口。全城有无数的商人,其中大部分在城外,商人们为了做生意,宁愿待在城外过夜,如前所说,城门每晚都要关闭。傍晚时分,各种各样的队伍牵着羊或者驮着毛皮、药材进城。要是来晚了,他们也在城外扎营睡觉,他们运这些东西来是用来换盐和铁器的……
第五日
玛切拉塔人(ma-qi-la-da-en)[8]提倡在中华帝国传教要先熟悉这个王国的情况,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国度,他们的信仰虽然不怎么看得见,但是很坚强。我不得不对他们从事的各种各样的工作进行研究分析,当我了解他们的工作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或许就会拉近一些吧。在汤错,这个村子,读书人很少,但也并非没有,他们属于领地主的儿子,或者跟城里的老爷多少有些关系的那些人的儿子,总起来大概有十来人的样子,这是男人上学的情况;女人的学习,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她们有一种特殊的书——不为外人所知的书籍。这里的教育算是很特别的了。从某种角度讲,女人占有的地位也是很高的,因为他们也是知识的占有者,不管穷人和富人,女人们都必须学习这种书籍上记载的知识,有的从小开始跟自己的长辈学习,比如母亲,奶奶。如果没有学的,出嫁之后,在婆家也是必须学习的。不上学的男孩,就帮工,放牛,放羊。大点的时候开荒种地。一般情况,地是领地主的。从土地的占有与分布来看,基本上分三种人,一是完全占有土地的领地主,这是极少数,各地都有一两家,响水有一家,银盆岭有两家,桐梓坡只有一家,他们相对富有,而且跟城里的老爷关系很好。而有一点土地,并且在领地主那里租借土地耕种交租粮的一类人,属于大多数。他们基本能够保持不饿肚子,没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其他娱乐活动。很重要的一点,他们是自由的。第三类人,是奴生,他们没有土地,只能靠给领地主打工生活下去。他们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土地上的,家里的,他们都负责。他们的自由时间基本上没有。他们做错了事情,还会被领地主赶出来,这样的话,他们就到其他的领地主那去。或者到有一点点土地的那些人那,帮他们干活,交了两成的租粮,他们自己也就所剩无几了。还有很少一些自由神职成员,他们的和尚,道士,负责法事的女人。这些人也劳动,平常自己参加劳动,有事情的时候才出来赚取一些额外的收入。这跟我们在大城市看到的和尚有些不一样。最好的传教对象是领地主,如果他们信教了,其他的人也会跟着信。但是他们更加忠实地相信他们几千年来就有的传统:孔教,佛教,道教。这些教夹杂在一起,很难分清楚。总体上看,既有偶像崇拜,也有多神教。他们的信教是自发的,很散乱,既没有教堂,也不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去做礼拜。其次是其他两类人。而那些神职成员只能跟他们交流,他们固有的观念远比我们想象的强大。他们有家族观念,这也是妨碍传教的一个因素,无论到哪里,大地上都有他们的祠堂,仿佛随身携带着自己祖宗的血液在逃跑一样——(这里缺去几个页码)……教堂很快竣工。这里的木材非常丰富,我们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重建工作。当地的木匠是按我的要求去建造的。教堂看起来有些像他们的房子,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我找不到设计图。我基本上学会了当地人的语言。我想把圣经翻译成汤错语,以便他们更好地学习,因为拉丁文圣经对他们来说,非常困难,严重影响了礼拜的进行。他们对我们的主为什么愿意钉在十字架上感到困惑不解。他为什么不逃跑,他的门徒为什么不去解救?“这是命”,命这个字在本地人念miâ,这句简单的话,能从汤错人嘴里经常听到,当他们埋怨自己的遭遇或者看到一些不幸的事情发生时,就这么说。那是他们生命中一个巨大的感叹号,我不只简单地把它看成一种对命运的抱怨,而更把它当作根植于汤错文化深层次的与自然作斗争中的一种对命运的看法,几乎已经成为习惯的看法,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深深体会到这种宿命感。这犹如他们对季候天生的敏感一样,它是那样的深远,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应,这就是说,他们对上帝的敬畏是有的,只是他们与我们的方式不一样,他们不知道那就是主的恩惠。他们会说“当着老天爷的面……”这样的话,这说明,不管我们的阻力有多大,我都要可能把这种思维转化过来,让他们认识到主的存在。这是我在汤错的一切,尊敬的国王陛下,上帝赐福于您。关于阁下吩咐了解有关中国的事我将仔细说与您,假如它对帝国的事业有些微的帮助,将是我至高的荣耀……
二
接着昨天讲托梅·皮内斯的事情,他在岭西城待得久的原因是他在城外一条漂亮大河上发现了一种新的捕鱼方式,河是桂林的河,漓江,城是桂林城,王城,他从来没有见过鸬鹚这玩意儿呢,你看他怎么说,他说他在这条河上看到一种捕鱼方法(这就是他在这条河边消磨时间的主要原因之一,换了我,也差不多吧)。他看到在大部分河流上有国王的船只,船上满是鱼鹰,它们就在船上的笼子里孵养,生长和死亡,每月有规定数量的大米。国王把这些鱼鹰船送给达官贵人,每个人送两条,三条,四条或者更多,来给他们捕鱼。对于捕鱼方式他也作了细致的描述:当捕鱼时间到时,把所有的船只集中起来,在水上围成一个不太高的圈子。这时在鱼鹰的喉囊处已经系上了一个颈套,从翅膀下面系上,鱼鹰都跳入水中,有些在上面,有些在下面,他从来没有看得这样眼花缭乱,当囊内装满鱼时,鱼鹰回到各自的船上把鱼吐出来,接着又去,直到不情愿为止。有时候鱼很大,鱼鹰就把鱼衔在嘴里送回来,就这样捕了无数的鱼,等它们捕够之后,就把套子拿下来,让它们自己捕着吃。外面所在的这个地方有二十多条鱼鹰船。
“大部分日子里我都去看捕鱼,怎么也看不厌,因为这个方法如此新奇,算得上捕鱼技术的一个新发明,驯养一种水禽去捕捉另一种水禽……”
在信的最后,托梅·皮内斯说他到了中国内地。他到了中国的内地之后,被吓住了,为什么?因为,帝国太大了,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但他说,在中国的内地,山峦起伏,深山里到处是反贼,他们自己拥有城寨,自由自在,连国王本人都无法对付。因为都是高山密林,道路隐没在丛林中,如果有反民被抓,就会被处死。
托梅·皮内斯发现,越深入内地越觉得河流宽大,深入内地很远的地方从来不见海鱼运去,食盐也因为路途遥远而变得极其昂贵。然而,托梅·皮内斯看到河岸边的水池里满是草鱼、鲤鱼、西鲱鱼、石斑鱼、鲶鱼、鲈鱼、鳐鱼、鳙鱼、鳜鱼等,这么多的鱼令他惊叹,何况还有很多贝类,他们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正如我们前面说的,这儿离海很远,淡水贝没有任何鲜味,鱼却是味道好极,到处都是养鱼池。这些河流通向海上。他们在河上航行,感觉到这个王国是如此巨大,实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封信很快传到了欧罗巴,像一只火把扔进了欧洲大陆,点燃了所有欧洲人的想象。我的脑子里像摆放着一本虚构的世界编年史,那些能想起来的和能够运用上的历史事件无一例外都被我添油加醋地泼到这位听众的身上,他竟也陶醉在巨大的欢喜中,情不自禁,啧声连连。
但是,托梅·皮内斯之后去了哪里?
他去了哪里?顿时,我觉得一切暗了下来,我所讲述的、书稿上记载着的、以及一切可靠的文献资料构成了一个吸收所有叙述能量的漩涡,这个漩涡将这一切榨干,将叙述者也吸收得一干二净……
第六日
尊敬的国王陛下,神赐福于您。关于阁下吩咐了解有关中国的事,如在中国是否有人按照基督徒的方式生活或有着某些基督徒的习惯,如是否拥有十字架以及类似我们的教堂等等问题,我从一位商人那了解到陛下想要知道的所有问题的答案。商人对以上问题的回答是:他对此一点也不知情,从来没有看到或听到过基督或类似的事,也没有行使我们礼仪的人。但是有寺庙,他们的神甫被称为和尚。他们这些修行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吃肉,终身素食。也不得娶妻,若近女色或违背戒律就得逐出寺庙,不能再当神甫。在整个国土上,中国人不像其他异教徒那样祈祷,只是去庙里膜拜。所有人都相信妖术,预言和占卜,以致旅行前都要去庙里求签询问是否适宜出门。陛下询问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国王所在或其他地方,对穿着法衣周游世界和教授我们主的信仰的外国学者是否敌视,商人说如果会讲中文,可以毫无顾忌,安安全全地走遍各地,他们的神甫乐意比普通人学习更多的东西,他还说必须行善以便赢得人们的信任。国王住在北京,这是一座非常庞大的城市,当地人说,如果直接穿越城市,要走七天,如果绕城一圈则要十三天。有三道围墙和一条汹涌的大河围绕城市。河流弯弯曲曲,几乎围住了整个城区。在最里面的一道墙内住着国王,据说那墙非常厚。国王从不出那个城,因为里面应有尽有。而从海边到北京城,一个来回的时间是五个月。如果通过驿站行路,来回一趟需要三个月。这里的驿马个子小,但很擅长行路。因为在中国土地上的河流纵横交错,所以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经常要走水路,大部分旅行是在小帆船上完成的。整个王国极大,国王通过要求每个官员每月向他报告本省的情况来统治自己的王国。陛下询问在中国的土地上是否有学校传授比一般的读书和写字更高的知识,是否像我们国家那样有法学院,医学院或其他艺术学校。商人回答说在中国的很多城市都有学校,各地的统治官员都在那学习王国的所有法律。有学校供神甫学习,是通过书本学习,我们看到那里有很多书,他们还把书带到日本。那里还有学习治疗各种疾病的学校,拥有关于这一切知识的巨著,都用汉语撰写。除了汉语之外,他不知道还有用其他文字写作阅读的。他说从占婆(zebo)到日本(vo)陆地的京都人都读汉字书籍。如果日本人(vokxou)出示的地图没有说谎,京都离海岸五百里格或多一点,可以从地图上看到离海岸五百里格的腹地的情况。说到这,商人提高声音说,中国绝大部分的书是印刷的,有很多印刷厂。说完商人反问我,你们的书籍是手写的还是写在木板上印刷的?我说是手写的。我们喜欢抄写书籍。我继续问商人。陛下询问文人和学者是否深受尊重,是否享有荣耀,是否受到器重,是否因为他们的学问而成为老爷和贵族?商人说在中国除了学者,没有其他的贵族,而且学问越深,在帝国的声誉也越高,也就越受国王敬重,鉴于这个原因,不论是成人还是孩童,大家都致力于学习。情况是这样,一旦掌握了读书和写字,想要进一步学习的孩童就去见家乡的一个学者,学者们都是当地的统治官员。孩童说:“我要去学习法律,成为学者。”于是,这个官员吩咐那个孩子学习,并支持其衣食费用,因为其余费用都由国王支付。成年后,如果孩子成为知晓国王法律的好学者,就吩咐他去参加考试,如果认为他已经够格,就任命他担任一个小职务。以后,如果他胜任,就升一个大职务,他可以一直高升,直到对其他所有官员发号施令。这些人在当地操有生杀大权,战时也是这些人出任将领。法律特别禁止他们为非作歹。在广州老港,纳税时我要给收税官一枚戒指,价值四十克鲁扎多,上有一颗红宝石和其他饰物,他不肯收下,而且吩咐说,如果知道是谁给我出的这个主意,他要惩罚他。中国的好官没有任何受贿习惯,尤其对外国人。每个地方的官员都不是当地人:如果是泉州人,就去当广州的统治官:如果是广州人就去镇海;如果是镇海人,就去泉州。这样互换任地,官员们的态度十分强硬,他们执法公正,不徇私情。他们没有自己的任何其他收入,所有的就是国王支付的年俸。他们告诉我说,在中国,除了国王,没有任何一个老爷可以自己收税。陛下询问中国的男人是否有很多老婆,我跟他说,我们的国王对中国男人可以拥有几个老婆很感兴趣,如果有一个以上的老婆是否受罚,神甫们是否禁止他们这样做。商人回答说中国男人们可以娶几个老婆,只要养得起,不会有人把她们从手中夺走。如果有理由,他们还会将老婆杀死,有些人抛弃老婆,离家不归。他说,在中国,有的男人在十个二十个地方结婚。当他们想抛弃老婆时,就把她们抛弃。如果,有人杀了人,一旦被抓住,也要被砍头。陛下询问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内地,是否有些人不是中国人,但处在中国的统治下?商人说他曾经多次在北京看到很多人,他们很像中国人,但是不吃猪肉,吃其他各种肉,都是亲手宰牲。这些人不善交谈,但他们都施过割礼。他说他们像摩尔人一样,摩尔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啊,摩尔人就是阿拉伯人,穆斯林,每周聚礼一天,在这一天里,无论男女什么都不干,男人都去一个寺里,那里供奉的神像和中国人的不同。去寺里时,男人们穿着宽衣和长裤,裹着头巾,进寺后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在其他的日子里,他们的穿戴和中国人一样,头发是黑色的。我问他这些人是否有自己的语言。他说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中国人听不懂。他告诉我说在北京城的背后,有一座山脉的后面就是这些人的家乡,那里有他们的国王。因为地方狭窄,所以他们来到了中国。最后陛下询问在中国是否有被魔鬼缠身的人,他们的魔鬼是否用其他语言发话。商人说有很多被魔鬼以各种方式缠身的人,但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说的不是汉语。他还说,如果有人逐走了魔鬼,会得到很大的荣耀。人们非常敬重他。但除此之外,中国人对于中邪者没有任何药物。
一
果阿神学院把这封信寄到了欧洲……但托梅·皮内斯是怎么流放到汤错并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的仍不为人所知。他的去处至少有三种可能:
一是留在了岭西城,或说汤错,再也没有回去过;
二是北上,经过灵渠,去了洞庭湖,然后到南京一带,即他后来娶妻生子的地方;
三是按照原来的路返回,经过苍梧又去了广州,回欧洲。
除此之外呢?
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的尸体埋在汤错,且有碑文为证:
“王國大使托梅·皮内斯在此安葬,在神還未向海上盜獅阿爾布克爾克艦長復仇之前,他就被死亡奪取了生命。”
但是由托梅·皮内斯女儿的叙述我们知道,他的确是离开了,并没有留在岭西城,否则他不可能在南京娶妻生子。况且费尔南·门德斯·平托在自己的游记中不至于撒谎,当然,也不可以全信他,因为,他的名字在葡萄亚语中如果断成“Fernão,Mendes?Pinto”,意思则是“费尔南,你在说谎吗?我在说谎。”
今天的出版人鲁伊·洛雷罗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寄往果阿神学院再转寄罗马的那封信竟然是他的笔迹,他随手取的一个标题是《在中国被囚的葡萄亚人所了解的关于中国的一些情况,一切都是事实,摘自托梅·皮內斯的手札,这位贵族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赖的人,他在那里被囚了几年,确实看到了这一切》。信保存在罗马。里斯本阿儒达图书馆收藏的则是果阿神学院寄过来的手抄件。那么,费尔南·门德斯·平托是否为自己扣留了原件?而他的《游记》有多少内容渗透了托梅·皮内斯的手札里的东西就已经变得不可辨认了。
那么第二种可能性是否相对大一些?现在,我们搞不懂埋在汤错的到底是谁?假使是托梅·皮内斯神甫,那么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就成了问题的关键。他有可能娶妻生子之后再回的汤错?这种可能性有,但似乎不大。而且通过他女儿的言下之意,她父亲显然是在她身边死去的,像是自然死亡。因此这也有排除的可能。
第三种可能性如果成立的话,这一切就成了一个弥天大谎了。但是从手稿我们已经知道,留在汤错的神甫应该是卡瓦斯特·卧尔卡才对,因为他还领导他的学生衣牢两次修建了教堂。或者说,卡瓦斯特·卧尔卡冒名顶替了托梅·皮内斯,或者相反?因为在监狱拷打的时候,为了保存主要人物,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没其他线索?
尤多秉啊,我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头疼,咱们明天再讲好吗?我完全晕了。他走了,显得不是很情愿……实际上(Enformação das Cousas da China)[9]我早已看完,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把它抄录一遍。我掩饰不了自己的这种欲望,而那埋在汤错的神甫到底是谁,操!
那些回到欧洲的多明我会葡萄牙传教士,在他们的游记当中提到卡瓦斯特·卧尔卡神甫,说他去向不明,而我们提到的那两封信所记载的内容也大相径庭,这让我陷于更大的迷阵之中;而那个自称卡瓦斯特·卧尔卡的人在手稿中提到的那部方言《圣经》是否还继续保存着或埋在汤错的某个地方?
噢,尤多秉,我不得不开始思索一个新的故事,讲给你听,以获得继续保留手稿的权利。我躺在院子里的大藤椅上,练习假嗓子:夷人初到帝国,并不懂礼仪规矩,见了朝廷要员要下跪也不知道,只用一只眼睛傲慢地看着,朝廷官员看他们这样嚣张,先是赏他二十大棍,后说:尔等慕义而来,不知天朝礼仪,我系朝廷重臣,着去光孝寺习礼三日方见。第一日始跪左腿,次日跪右腿,三日才叩头,始引见……
第七日
以下内容是为尤多秉准备的
纯属虚构;阅读时请用第三人称,或者跳过
从马六甲驶往广州,然后再去北京觐见天朝
帝国皇帝
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点滴未漏
(略)
…………
备考:
一.希伯莱文:1.列邦啊!你们当赞美上主;万民啊!你们要颂赞他。2.因为他对我们的慈爱是大的,并且上主的信实存到永远。你们要赞美上主。《旧约·诗篇》。
二.“孩子,通过一团泥便可以了解所有泥制品,其变化只有名称而已,只有人们所称的泥才是真实的……这便是我对你说的。”《奥义书》。
三.欧洲瘟疫的故事相关资料出自《十日谈·序言》。
四.《卡龙》(Charon),作者左纳兹(ZONAS,1st century B.C.E.),古希腊,这里由Brooks Haxton翻译的《古希腊短歌》英文转译:
You who pull the oars,who meet the dead,
who leave them at the other bank,and glide
across the reedy marsh,please take
my boy's hand as he climbs into the dark hull.
Look.The sandals trip him,and you see,
he is afraid to step there barefoot.
五.对岭西城的描述并非虚有,它是作者根据《十六世纪手稿——葡萄亚人在华见闻录》(王锁英译)一书中提到的广西一些城市的拼贴和想像。
六.“远夷慕义而来,不知天朝礼仪,我系朝廷重臣,着他去光孝寺习礼三日方见。第一日始跪左腿,次日跪右腿,三日才叩头,始引见。”《静虚斋惜阴录》(顾应祥1483-1565年)。
七.史料记载:(1)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有佛郎机(今葡萄牙)海盗船载货泊浯屿,漳泉商人前往贸易。福建海道副使柯乔发兵攻夷船,而贩者不止。泉州府杀通佛郎机商人八十名,并下令驱逐佛人。(2)明世宗嘉靖二十七五月(公元1548年6月),朱纨率军进攻[鄞县]双屿港,葡萄牙殖民者起初倚仗其武器上的优势,坚壁不动,后见无法固守,又企图乘夜色突围。明军奋勇截击敌人,大获全胜。是役“俘斩溺死者数百人”“贼巢从此荡平”。明军“将双屿贼建天妃宫十余间,寮屋二十余间,遗弃大小船二十七只,俱各焚烧尽绝。”
八.阿门教是汤错人对天主教的称法,这一叫法在汤错至今仍然使用。
注释:
[1]汤错语,兄弟的意思。
[2]da13,烘干。
[3]Cawacas Wolca。
[4]Tome Pires。
[5]Fernão Mendes Pinto。
[6]Enas De Raria。
[7]估计是筲箕。筲箕是不封闭的指纹,簸箕是封闭形指纹。箕,星宿名。
[8]指利玛窦。
[9]即这部手稿的原名:关于中国事物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