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是中国历史的几大痛点之一，为什么会失败？在哪些环节出了问题？今天的我们又该以怎样的心态去看待这段历史？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前往威海刘公岛甲午战争博物馆寻找过去的线索，同时也邀请到历史学者陈浩武先生、社科院近代史研究员雷颐先生，一起前往日本，去到那些在甲午年间留下过痕迹的地方，实地探访甲午战争的旧址、旧物、旧事，这次寻访倒不是要去反刍甲午战争的痛苦，而是试图以理性的态度，以触摸的方法，寻找遗落在时光中的答案，在日升月落、此起彼伏之间，中日两国的命运，是如何走向不同的。
超勇扬威航行
比煤碳更黑的是人心
来远号的大副谢葆璋是作家冰心的父亲，他曾对冰心回忆说过：日舰的炮火点燃了整个来远号，为了避免大火殃及军舰心脏，他下令关闭了轮机舱，所有轮机人员在70度以上的高温苦苦支撑，一直到海战结束。
而更让谢葆璋悲愤的是，来远的炮弹一次次击中敌舰，但敌舰就是不沉，他身边的同事被炮弹打中胸腹部倒下了，肠子都粘在烟筒上 …… 这些回忆真实而惨烈，这也是冰心晚年几次想写北洋水师，每次写到中间都忍不住大哭不能成书的原因。
左：定远回航钢笔画；右：广乙航行钢笔画； 作者顾伟欣
北洋海军的士兵，都做了一个军人应该做的一切，但很多困难不是靠勇敢和拼命可以解决的，煤碳，就是一个极其重要却经常被忽视的问题。
在今日刘公岛铁码头附近，有一排低矮的平房现在还保存完整，这里正是北洋水师的燃煤局，北洋水师的煤就是从这里搬运上军舰的。
顾伟欣：（中国造船工程协会船史研究会军舰组委员）
煤炭是作为19世纪军舰主要动力来源。优质煤炭是成块状，就像这样子，优点是燃烧值高、杂质低，产生的煤烟又少又稀，是像这样的感觉，好处是在海战中可以尽量拖后自己被敌方发现的时间，抢得海战先机。
丁汝昌钢笔画，作者：顾伟欣
在开战之前，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给开平矿务局总办张翼写信说：“迩来续运之煤仍多碎散，并非真正五槽。发极碎块，恐足下亦未及周知。”
顾伟欣： （中国造船工程协会船史研究会军舰组委员）
对这种情况，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对此事非常不满，但是无可奈何，他只能一遍遍地去信让张翼提供优质煤炭，但是张翼一概置之不理，这个是丁汝昌面对张翼的回信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开平矿务局
北洋水师的各舰航速大多在15节左右，但在实战中只跑出了7节，为什么会这么慢呢？答案正是在煤碳身上。丁汝昌无能为力，他的顶头上司李鸿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1894年3月31日，李鸿章向光绪皇帝递过一道奏折，主题是北洋水师想买一批速射炮，来增强舰队的实力。这是户部自1891年下达海军军火禁购令后，李鸿章第一次向这个禁令发起挑战。
李鸿章钢笔画，作者顾伟欣
但是这份打了很多折扣的折子，并没有得到重视，光绪批了句“该衙门知道”，不痛不痒，最后不了了之。而此时，战争的硝烟已经在海平面上出现，宛如海啸来临之前的白色波涛。
时差导致北洋海军慢了一个小时
嘉宾陈悦：
在黄海海战中还有一个长久以来被忽视的事情，这件事是随着近年来的一份重要史料的发现才出现的。是民国的十几年，大概是一九二几年的时候，北京有一份非常小的报纸，叫《北平朝报》，像北京早报那样的一个报纸，很突然地开始连载了一系列的文章。这个文章的作者是个北洋海军的军官，但是他把自己的名字隐去了，给我们看起来是一个什么感觉？他把一篇非常成熟的以日记体，就几月几号，以日记体写成的这么一份东西叫《甲午日记》，交给了这个报社的主编。
济远撞扬威钢笔画
作者顾伟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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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远舰航行钢笔画
作者顾伟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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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名军官的日记中，记载了从1894年5月李鸿章阅兵开始，到1895年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在烟台解散的全过程。其中有一个惊人的细节，就是在9月17日的这场战斗中，日本方面记载北洋海军第一次火炮射击时间是12点50分以后，而在军官的日记里则是11点之后。除此之外，日记里的所有时间记载，与日本方面及我们所知道的时间相比，都慢了一个小时。
嘉宾陈悦：
这时候我们恍然大悟了一件事情，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北京时区跟日本的东京时间实际上在19世纪就已经存在了。那么北洋海军的作息是按照中国时间，日本海军的作息是按照日本时间。但是我们的作息表统一学的英国人，比如说6点起床，北洋海军也是6点起床，日本海军也是6点起床。但是问题是日本海军是日本时间的6点，换到我们这就比我们开了一个小时，人家比我们早准备。
海战当天，措手不及的北洋士兵还没有来得及吃饭，就遇上了日本联合舰队。而反观日本方面，则是在士兵用餐过后，好整以暇的出现在了战场。
平远航行钢笔画，作者：顾伟欣
花街柳巷斗殴，遗失了至关重要的密码本
长崎的丸山巷，曾经是日本三大烟花巷之一。它主要由丸山町和寄合町两条垂直的小路组成。公元1642年，经政府批准，散落在长崎市的妓院集中到这里，才有了这条至今仍然有名的妓院街。
19世纪的80年代，清国与日本这两个向近代化起跑的国家竟然在这里的狭窄街道上大打出手，清国的职业军人，与日本的当地警察，以一场流血事件开启了双方的仇怨。
1886年8月1日，北洋水师数艘军舰进入日本长崎三菱造船所补给与维修。9日，北洋舰队进入长崎港。如果这是一支严守军纪的队伍，那场令清廷颜面尽失的冲突就不会发生，日本人对清廷的仇恨情绪也不会如此强烈的被煽动起来。
顾伟欣：（中国造船工程协会船史研究会军舰组委员）
这个事情是8月13日晚上，有几名水兵去喝酒，酒喝多了，酒喝多了准备无聊，想去找找乐子，乐子他们就去了妓院，妓院你知道，喝了酒之后，酒后失态，就是跟当地人发生冲突，随后他们盛怒之下就把妓院给砸了，妓院老板怎么办？妓院老板赶快报警，只能报警，警察到场要处理此事，水兵当时就可能酒没醒，把警察也打了。打了之后还觉得不解气，又纠结了十余名水兵，跑去警察派出所，用谁的刀砍伤一名警察，然后日本警察就把当时动手水兵给抓了，抓了之后剩下水兵看情况不妙赶紧跑。
械斗事件最后以外交的方式不了了之，双方互有赔偿。清国的水师则灰溜溜的返回了国内。
但是这次事件真正的坏影响，当时的清国官员和士兵们没有一个察觉到，一直到多年以后才突显出来：清国水兵不仅在整个过程中丢了人，还丢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东西——密码本。从此以后，北洋海军的电报密码系统在日本海军眼中形同虚设。
陈浩武（历史学者）：
过了一百多年来，我们历史的看，长崎水兵事件应该说是一个分水岭。什么分水岭？就是长崎水兵事件以后，日本是一个向上走的趋势，而清廷是一个向下走的趋势。长崎水兵事件可以说是在整个两个国家国运过程当中的一个交集，这个交集虽然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它也看出来两个国家以后，所不同的发展方向。长崎事件可以说它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它埋下了中国军队，特别是中国海军失败的一个因子。
无处不在的情报系统
19世纪的北京、上海 、武汉等地，出现了一个叫乐善堂的商铺，里面除了卖铜版印刷的四书五经，同时还出售一种叫精锜水的药水，对于治疗眼疾有奇效，风靡一时。
乐善堂
精锜水其实就是今天普通的眼药水，卖药水的乐善堂却不是普通的商铺，他的幕后老板是日本非常有名的媒体人，也是日本近代史上第一代企业家岸田吟香。对于岸田吟香来说，卖眼药水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真正的目的，在乐善堂的隐秘之处，那些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1886年，岸田吟香的上海乐善堂迎来了一位27岁的年轻客人，后来被日本人称为间谍之魂的荒尾精。
间谍之魂荒尾精
顾伟欣：（中国造船工程协会船史研究会军舰组委员）
如果说007是冷战时期西方间谍的象征，那么荒尾精则是日本近代对华谍报的007——不，确切的说，他就是那个指挥着007间谍网的M夫人。著名的军国主义者头山满这样描述荒尾精：五百年才降世的一大伟人，在1910年日本出版的传记中，题目就是《巨人荒尾精》。
在乐善堂，两个狂热的亚洲主义者见面了，岸田吟香是前辈，在上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影响力在文化名流圈中拥有美名，他给年轻的荒尾精出的主意是：“汉口是中国的腹地，最好化妆成商人，在汉口设立乐善堂支店，再派人赴中国各地，既可掩人耳目，又可供调查费用”，此举称为以商养谍。
定远寻踪
从北京到福冈三个小时，再从福冈坐九州线到太宰府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日本最大的天满宫，一个供奉书法和学问之神的神社。在天满宫正门左前方二三十米处，北洋水师曾经的辉煌和旗舰就在一个不显眼的破旧房子里。
即使有备而来，我们仍然难以把眼前这座和式小屋和定远舰联系起来，自从定远舰被自己的鱼雷悲壮击沉后，就再也没有它的消息了。但是眼前这个小院门口的铁门在提醒我们，就是这里没错了，穿越了一百多的时光，定远以零件的方式存在于此。
追寻定远的遗踪并不是一定要来怀古凭吊，但只有用手触摸到这粗糙的铁板，亲眼看到这年深日久的锈迹，定远的身世和北洋水师的悲怆故事，自然也就扑面而来 。
陈浩武【历史学者】：
像汤因比所说的“挑战回应模式”，所谓“挑战回应模式”就是说西方文明对东方文明，固有文明的挑战，然后东方文明对这种挑战的一种回应，这就构成了整个东方的近代史。甲午战争就是两个不同的国家，两个不同的民族，在这种“挑战回应模式”当中，交出了两份不同的答卷。
马关就是答案，就是那种认为应该把文明是属于一个整体，走近代立宪主义，不仅仅学习西方的坚船利炮，而同时学习西方制度和文明的这个思路毫无疑问取得了胜利。
我是反对把中国的整个近代史看成一部屈辱史的这么一个近代史观，如果我们从一个更长的历史角度来看，其实它不是什么屈辱，它只是说两个民族在不同的道路当中的一种试错，日本在这个试错当中找到他成功的路径，我们在这个过程当中失败了其实也是一次试错，关键是我们今天是否去总结了这次试错的教训，这才是核心问题。
编辑：苏珍妮、蒙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