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个人命运在时代洪流里面如何变迁的电影有很多。比如贾樟柯的《小武》讲的就是一个跟不上时代，最后被遗弃的一个小偷的故事。李沧东的《薄荷糖》讲的是一个潦倒的中年男人金永浩，个人命运如何被时代碾压，最后崩溃自杀生亡的。

影片就像剥洋葱一样，让观众随着象征时间的火车，慢慢了解一个中年男人是怎么变得绝望，人生如何脱轨。

时间先回到了做生意当老的金永浩，看起来油腻、世俗，和秘书有一腿。发现老婆有外遇，大打出手，最后还能若无其事地问老婆怎么回家。明显已经被生活虐成习惯了。

大多数中年老男人的标配现状，如果不是最后公司的钱被合伙人卷跑，大概这一生就糊里糊涂得过去了。

然后是当警察的金永浩，刑讯逼供犯人的手法很熟练，能在办公室和同事拿别人的胆小开玩笑，活脱脱一个穿着警服黑社会的形象。他显得特别喜欢暴力，能对别人的痛苦和求饶都充耳不闻。

在往回看，原来刚当警察的时候，菜鸟金永浩也下不去手。直到上司让他第一次亲自审犯人，他用愤怒掩饰了内心的胆小，手上沾满了犯人的屎，是被他吓出来的。当天晚上部门聚餐的时候，金永浩在饭店外面发疯一样骑自行车，然后好像癔症一样殴打周围人，那是被压抑的痛苦无法释放的后果。

而在这之前，服兵役的金永浩在军队明显不适应，经常出错。在一次抓捕学生的军事行动中（韩国光州运动），错手杀死了一个女学生，嚎啕大哭。那是他第一次面对人生突如其来的痛苦，完全毫无防备。

除了时间上的倒叙，还有一条金永浩的初恋感情线始终贯穿始终，象征他每一个人生重要节点上人性美好一面的消失。

当兵的时候金永浩错手杀了一个女学生，他把女学生误看成了初恋，所以他哭得那么揪心，那是因为他最纯洁最真挚的感情被军队扼杀了；

当警察的金永浩殴打完犯人，双手还残留着一股屎味，在初恋面前故意像上司一样摸服务员的大腿，他让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初恋，拒绝了她的感情，让自己像一滩烂泥一样在炼狱里堕落；

再后来想起初恋，是他看到“人生是美好的”一句话的时候，他回到了初恋的家乡，和陌生女人一夜情，想象的美好和残酷的现实相互映照，终究是回不去了；

最后在他事业跌入谷底，和妻子离婚，人生走入绝境的时候，躺在病床即将撒手人寰的初恋就像他在这个世界上存留的可能性一样，没有任何生机。

影片看似讲一个中年男人潦倒自杀的故事，其实讲个人在国家历史面前是多么无能为力，影片里至少涉及到“韩国光州运动”“97年亚洲金融风暴”，而金永浩正是这段历史事件的受害者，比如他不得不枪杀大学生，做生意合伙人卷钱跑了，前者是他人生走向黑暗的开始，后者是压垮他人生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的电影就是看似讲了一个故事，其实在表象下面还有另一个故事，甚至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故事。而且从各个角度去解读都说得通。比如《薄荷糖》里面关于金永浩遭受人生暴击后的反应，错手杀死女生后是嚎啕大哭，殴打犯人后是殴打同事，胡言乱语；得知老婆出轨后，打完妻子后若无其事地问老婆怎么回家；最后买枪在大桥上张开双臂，卧轨自杀的表情，充满了愤怒、不甘和绝望。

这个反应的顺序仔细一想就是合逻辑的，第一次哭最突出的是无助的情绪；当这个情绪积压在心里久久无法释怀，到违背自己的意志殴打犯人的时候，就变成了愤怒，无处发泄只能乱吼乱叫的愤怒；然后当他慢慢习惯现实就是这么操蛋，发现妻子出轨的时候，愤怒变得理智，就那么几分钟，没有任何意外，就好像这件事情发生在预料之中，他问妻子怎么回家而不是要离婚，是因为他已经在习惯而且接受生活就是这么不尽人如意，他变得麻木；然后当支撑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的事业都毁于一旦，变成生无分文的穷光蛋，绝望和愤怒压垮了他。

一部好的电影让人久久难以忘怀的原因大概就是：你总是能从那些人物的身上映照自己的现实，就好像金永浩在第一次打犯人的时候边哭边说：快点说，为什么这么倔，你这个白痴。这话是说给犯人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也是说给走上社会，面临每一次人生选择的你我听的。

要不要那么倔？

要不要那么

倔？

2018 十月25日 宜: 看电影 忌： 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