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聊过:《康熙王朝》与《雍正王朝》,陈道明的康熙,焦晃的康熙。
前者说功业名,后者说身后事。
因为说功业名,所以陈道明版康熙密集地描述他如何英锐伟断。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对付索明二相剿平葛尔丹。
《康熙王朝》一共46集,到43集康熙才干掉葛尔丹,以及“宝日龙梅是你强暴了朕!”
若按正史,那年康熙才36岁,执政不到三十年。
而他执政的后三十年,用三集就抹过去了。
我们只看见他神威天纵了,只看见他举贤用人了,只看见他高瞻远瞩未卜先知了。
我们通常是因为一个角色的优点而喜欢他,因为他的痛苦产生同理心,爱上他。可惜多数时候,陈道明版康熙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陈版康熙在千叟宴那番慷慨陈词?喜欢他廷叱群臣?因为那时他恼了,像个活人了,而非先前那样,低眉垂眼靠在榻上,一副“尽在我掌握,只要我用对一个人就能扭转乾坤嘻嘻嘻”的架势。
焦晃老师演的康熙,有一点取巧处:他出场时已经在巅峰了,不用再刻意描述他如何英明神武努,接下来,只需要刻画一个顶峰权力者的沧桑。
帝王巅峰老来最寂寞,也最像个常人。这点在文学里也通用。南美两位诺奖大师,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略萨《公羊的节日》,都是写掌权者的晚年。
所以焦晃老师固然自己演得黄钟大吕,却也的确占了人设与剧本的便宜。大家对焦晃老师的爱,恰如杜拉斯《情人》里那段: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人都是因为一个角色的优点而喜欢他,把他当做神;因为他的痛苦产生同理心,爱上他,把他当做人。
为什么陈宝国的嘉靖公认演出比汉武帝好?
为什么鲍国安的曹操也有狼狈时刻,但公认为英雄气十足?
为什么马跃的李世民也是英锐十足,却比唐国强的李世民要出色?
为什么唐国强演的伟人,并没那么高大全,普遍评价却不下古月老师们先前演的伟人?
就是这个道理。
还是跟剧本有关。
《康熙王朝》这部剧的剧本,充满了一种……说好听点叫传奇色彩,说难听点叫民间想象的氛围:
尔等都是庸人,我一个英雄皇帝,用各种你们想不到的反常规操作,就能搞定了!你们都猜不透我!
小康熙得病要死了,吃了神奇的药草就活了。
靠个朱国治,就能忽悠住吴三桂。
朱三太子闹事了,康熙很慌,斯琴高娃老师扮的“我孝庄”大吼一阵,局面就稳定了。
吴三桂打过来了,康熙只要草莽间拔擢周培公就无敌了。还几句话就能把个西北军阀给说降。
郑经在台湾自取灭亡。康熙只要草莽间拔擢姚启圣就无敌了,还能几句话就抚定施琅呢。
祭拜朱元璋时顺便拿了台湾,康熙回头对朱元璋陵墓嘻嘻一笑。
索额图和明珠都是坏人。康熙只要安排李光地打小报告就搞定了。
李光地还必须跟蓝齐儿有点小感情。出使和亲,必须搞得父女很难过。
葛尔丹当然是要拿下的。宝日龙梅当然是要爱上朕的,但也要守护故土,空留下宝日龙梅你强暴朕。
明珠和索额图都罪恶滔天,那么就让他们彼此揭发嘻嘻搞定了。
廷臣昏庸,康熙在朝堂怒吼,指着老歪脖树让他们反省,他们就反省了。
总之,《康熙王朝》的逻辑是:
举世都庸碌,廷臣都无脑;只会面面相觑。
世上的大多数问题,只要我自己英明神武,我不拘一格用人才,全盘委托,再割舍点儿女情长,就都能搞定了。
天下只有几个厉害人物;只有我慧眼识英雄,找到他们,任用他们,就能解决。
只有我康熙发现得了周培公姚启圣李光地的才华。我康熙就是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就像在《新三国》里,陈建斌版曹操忽然就地撒尿:那都是不拘小节,其他人都太迂腐,没我霸气!
这就是编剧朱苏进老师的逻辑。
我个人猜测:朱苏进老师自己是军旅作家出身,所以他总觉得:只要不拘小节、破格任用、必要时不择手段铁腕号令,加上意志坚定,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而《雍正王朝》则是刘和平老师一贯的风格,与《大明王朝1566》互相辉映。
我已经不想再重复剧情了——太复杂,也太精致了。
刘和平老师的特色,是通过一条线,带出一连串人物,以及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结构性矛盾。
乍看黑白分明,细看牵一发动全身,而且每个人自有其动机。
比起朱苏进老师哪里不会点哪里、哪里有问题砍哪里的泼辣作风,刘和平老师笔下,无论是康熙、雍正还是嘉靖,都充满了无奈:解决了一拨,又是一拨。从来没有一劳永逸。问题总是循环往复的来。
当然,刘和平老师写的也未必是完全真实的历史,也有戏剧性的一面,但至少比朱苏进老师的康熙“我用个周培公/姚启圣/李光地就万事大吉”,要来得靠谱。
这么说吧:少年人大概会喜欢《康熙王朝》:看着顺,看着爽,觉得世上一切问题,只要哪里不会点哪里,快刀斩乱麻,自然利落。
到年纪略长,就能咂摸出《雍正王朝》的味道来,发现抽刀断水水更流,世上越大的事,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周而复始。
前者是英雄童话,后者是残酷真实。
更确切说,前者无限夸大个人,而后者则满怀着无奈的历史进程。
那么个人奋斗……但是……历史进程……
我们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