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以来,经济灾难的阴魂不散,人们对经济危机有着普遍恐慌。经济增长似乎是现代社会不容置疑的信条,但经济增长不一定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在经济增长与经济灾难二元对立所构成的大叙事中,又隐藏着哪些陷阱?最近,在aeon网站上,剑桥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拉普利和普林斯顿大学全球历史实验室主任杰里米·阿德尔曼,就我们所信赖的经济增长常识阐发了不同的见解,提醒我们关注这种大叙事之下隐藏着的陷阱。
经济增长能使我们物质财富丰裕,还能为政府提供强大的绩效合法性,更是民族国家富强叙事的必要过程。不管放任的自由主义跟社会主义思潮的分歧有多深,它们的共识似乎都包括发展生产力、发展经济。经济增长已经变成了一种普遍信仰的大叙述,即使它不是从来就存在的。我们视增长放缓为一种问题,经济停滞是一场灾难,经济衰退简直就是世界末日。而经济灾难则成了这种“拜增长教”的对立项。在这种二元对立所构成的意识形态下,我们很容易沦陷于某些陷阱里。
经济危机导致大面积失业,造成恐慌。
我们之所以相信经济增长,跟进步的观念也有所关联。自启蒙以来,历史进步的观念渐渐深入人心,人们普遍愿意相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物质条件会更丰裕,社会会更自由平等,我们能实现启蒙所追求的价值和尘世的幸福。原本物质财富增长只是人们追求幸福的手段,现在却早已经成了目的本身。因为不管是就业问题、债务问题、人口问题还是国际关系问题,要想整个社会正常运转下去,就需要符合资本运转的逻辑,经济得不断地增长。经济增长成了不可撼动的社会共识,似乎只要实现经济财富的持续增长,很多社会问题自然能迎刃而解,恰如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大选时的著名口号:“笨蛋,问题是经济”。
但事实上并不一定如此。经济增长一定会带来收入上的平等吗?在《21世纪资本论》中,皮凯蒂发现,在人类的资本主义时期,除了二战后的六七十年代,经济增长普遍导致收入差距的扩大。经济增长一定会导致社会自由吗?“历史终结论”在当下备受质疑也许反证了这一点。经济增长一定能解决某些文化上的冲突吗?或者一定能造就更加环保、宜居的环境吗?这些问题都很复杂,不是简单肯定或否定经济增长就能解答的。那么,在经济增长的大叙事中,又隐藏着哪些陷阱呢?
上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中被救济的儿童。
编译|徐悦东
慈善资本主义并不能彻底解决社会问题
经济学家约翰·拉普利在aeon上的文章,回顾了经济学的发展历程。在18世纪,欧洲打破了数千年的停滞,开始了长期的经济增长,政治经济学家开始放弃哲学反思,致力于制定不同版本的经济发展路线图。
发展路线图主要有两类,一类强调环境、制度、文化、法律和政治制度如何决定我们的经济发展,它们普遍强调政府的作用;另一类则更关注市场,政府的任务是为有出色的个人和企业扫清障碍,而不是干预。之后这两类路线斗争此消彼长。在19世纪,自由市场被证明更擅长于生产而不是分配财富,因此在20世纪初期,共产主义越来越有吸引力。在二战后,苏联成了资本主义世界的他者,也是为了和苏联竞争,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祭出了偏重国家作用的凯恩斯主义和德国模式,世界银行和很多私人慈善机构在那时也应运而生。在第三世界摆脱殖民统治的过程中,罗斯托的《经济增长的阶段》成为了当时后发国家经济发展的圣经,他的“起飞理论”也侧重于国家集中资源,来刺激私人经济活动,然后一步步进行升级产业。
但在上世纪70年代,经济增长放缓,为了保证经济继续增长,各国政府开始放弃以国家为主导的做法,并转向了新自由主义。拉普利认为,这是20世纪末很多发展中国家的社会指标倒退的原因。上世纪90年代,为了走出海湾战争的经济泥潭,以克林顿和布莱尔为首的领导人,试图把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学说和社会自由主义相结合,造就了慈善资本主义。然而拉普利认为,私人的慈善活动不过使得社会越来越依赖富豪:每一个亿万富翁捐赠财产做慈善的背后,就有数十个人利用他们的财富来支持这种减少国家干预的制度。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曾在大选中喊出“笨蛋,问题是经济”的口号。
同时,在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成了这些最新学说的大型试验场,它采取了“休克疗法”。许多私人基金会和慈善机构代替了以前国家执行的职能部门。而中国则采取了更复杂的混合动力。事实告诉我们,俄罗斯的休克疗法并没有使它成为发达的资本主义民主国家,而中国则实现了高速增长。而且,这种所谓慈善资本主义也没有解决西方社会愈加不平等的问题,反而使得民粹主义崛起,以民族主义等意识形态来反对这些建制精英。
拉普利认为,慈善没法彻底解决社会问题,这只能证明富人在市场上的胜出,而让人们忽视他们成功背后的很多原因。慈善只是一个老套的道德故事——一个英雄,通过一些伟大的事业成就了自己,然后再来拯救我们摆脱危机。经济学总给我们提供某种生活方式的道德叙述,而慈善资本主义的说服力未能通过考验。
我们为什么要警惕经济灾难的叙述?
经济灾难可以用来形容事实,但是它本身也是一种价值判断、一种危机话语,其背后预设的二元对立可能使我们走向某种危险的境地。普林斯顿大学全球历史实验室主任杰里米·阿德尔曼(Jeremy Adelman)在aeon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呼吁我们要警惕经济灾难的叙事。他从历史的脉络梳理了人类危机大叙事的摆动。在启蒙运动时,我们的大叙事是充满着希望的,但同时也孕育着危机的阴影。在19世纪,乐观的自由主义者与不断预言危机的保守主义者和激进左翼作斗争,他们中有些人圆了过来:危机也是某种机遇。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得就有“创造性破坏”的理论,认为资本主义的创造性和毁灭性是同源的,而创新恰恰是改变经济结构的“创造性破坏”过程。他不认为资本主义会像马克思预测的那样被自己的危机所毁灭,而是会被自己的成功所“毁灭”。
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得。
阿尔伯特·赫希曼也是一位这样的人物,他认为不平衡是新思想的来源。在1981年,他区分了两种危机:一种令社会解体,另一种让社会成员找到出路,叫“综合性危机”,人们会团结起来找新的前进道路。阿德尔曼认为,见证过一战和法西斯主义的熊彼得和赫希曼有一种独特的写作立场。20世纪前期的黑暗激起人们的一种希望:我们要平复危机,人们要去管理好经济,避免周期性毁灭。
而二战的胜利者们,在资本利益的推动下,带着这种吸取了教训、相信未来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和乐观,大举向第三世界鼓吹现代化和全球化。即便在上世纪7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陷入困境时,他们仍将这种危机视为机遇,或符合赫希曼所说的“综合性危机”,我们依旧能摆脱旧制度的制约,化危为机。它的根基是如此牢固,我们依旧要推进全球化。在冷战结束之后,这种宏大叙事没有了对手,成了独角戏。达沃斯精英们主导的世界,推崇市场的纯粹性、富有远见的企业家的解放力量,世界似乎是平的,似乎只此一途,别无他法。
德国经济学家阿尔伯特·赫希曼。
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降临,新自由主义者们的乐观变成了烦躁。托马斯•皮凯蒂将不平等和低增长的弊端摆上了台面,而且皮凯蒂颠覆性地认为,1930年到1975年的高增长率乃是异常现象,我们应当看到低增长、经济停滞和不平等在人类历史上司空见惯。我们要解释的反而是为什么战后能有那么高增长。历史学家亚当·托泽则认为,2008年的金融危机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整个世界债台高筑,经济权力更加集中,经济精英们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
在皮凯蒂那里,经济灾难、不平等和经济停滞乃是历史的默认常态。而在托泽那里,危机根本不是进步的契机,因为建制派拒绝从自己一手造成的危机当中吸取教训。而在这个时候,停留在过去,笃信经济的常态本应该快速发展,而我们正处于经济灾难状态中的末日叙事的受益者,莫过于民粹主义者了。他们简单地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经济灾难归咎于全球化,将失业归咎于气候协定,他们将经济增长和经济灾难所附带的简单二元对立发挥到极致,也让世界走向危险边缘。这也是我们要警惕经济灾难叙事的原因。
(编译资料来源于约翰·拉普利(John Rapley)的“Economics as a moral tale”,原载于https://aeon.co/essays/development-as-a-chapter-in-the-moral-tale-of-economics,以及杰里米·阿德尔曼(Jeremy Adelman)的“Why we need to be wary of narratives of economic catastrophe”,原载于https://aeon.co/ideas/why-we-need-to-be-wary-of-narratives-of-economic-catastrophe)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徐悦东。编辑:徐伟、覃旦思。校对:翟永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书友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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