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读「论语」6.13:君子儒所以为仁,小人儒所以为己

「雍也篇第六」13 

【原文】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译文】 

孔子对子夏说:“你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注释】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门十哲”之一,小孔子44岁,是孔子晚年弟子。子夏性格阴郁,为人勇武,好与贤者处。以“文学”见称,《论语》中保留了他的许多著名格言。子夏晚年到魏国西河讲学,魏文侯尊以为师。著名的法家人物李悝(音“亏”)、吴起都是他的弟子。

“女”同“汝”。

“儒”,《周礼》云:“儒,以道得民”。此处“道”即“仁道”;“得”同“德”,意为恩惠。也就是说,儒乃行仁道以利民者。按其字形,正是“人需”者也。

【评析】

《论语》中屡屡出现“君子”和“小人”,但却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君子儒”和“小人儒”的概念,而且并没有给出相应的解释,后世学者因此对其含义多有争议。既然“君子儒和小人儒”是孔子对子夏说的,那多半就跟子夏的行止有关。

战国初期,魏文侯为了开创霸业,开始攻略秦国,并占领了秦国的西河地区。魏文侯知道秦人本戎狄之后,不易被武力屈服,但却对中原文化非常向往,于是便用重礼延请了当时著名的大儒子夏在西河讲学,并拜子夏为师。著名的“西河学派”就在这个背景下产生了。

有学者认为:西河学派是子夏到魏国西河讲学,传播法家学术思想而形成的著名法家学派之一,该学派对战国法家思想的成长起了很大作用。在孔门弟子中,子夏并不象颜回、曾参辈那样恪守孔子之道,子夏的政治思想具有法家倾向,是法术政治思想的先驱

孔子去世时,子夏年方二十八岁。虽然子夏师从孔子时距离子夏去西河教学尚有七、八十年,子夏的法家思想也应当仅有苗头,但孔子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子夏思想中的“异端”倾向。如果细细探查,从《论语》中似乎也可发现一些端倪。

《论语》“子张篇”中记载了子夏的这样一段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种知权术有心计的君子,与法家察势用权的精神更加接近,而与儒家所主张的“温”、“直”、“坦荡”的君子之道则颇相悖。

《论语》“子路篇”云:“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由此观之,子夏为人似有急功近利之嫌,而此正为“小人儒”之通病。

此外,孔子之所以会发现子夏的异端苗头,可能也与子夏平时较多论及出仕,却较少论及爱民有关。经统计,《论语》中“爱”字共出现九处,皆出自孔子之口。其中“爱人”三处,“爱之”两处,“泛爱众”、“爱其羊”、“爱其礼”、“爱于其父母”各一处;而《论语》中共出现“民”字四十八处,几乎贯穿《论语》全文。其中三十五处与孔子相关,且大多出自孔子之口,均为利民或教民之言。只有一处“君子信而后劳其民”出自子夏之口,却显为驭民之术,而与利民无关。

子夏的“异端”思想不可能不影响到他的门人弟子。子夏去西河时已是百岁老人,并且由于老年丧子哭瞎了眼睛,因此很少亲自授课。在西河真正教授的,是子夏的弟子——齐人公羊高、鲁人谷梁赤、魏人段干木和子贡的弟子田子方。

公羊高与谷梁赤本来不是最能代表子夏思想的学生,但由于他俩教授的《春秋》是以服务国君为对象的,因此魏文侯出于控制士人的目的,刻意拔高在学术上并不深透、且比较迂腐的公羊高和谷梁赤的地位,从而使公羊和谷梁学派的“忠君”思想深入士人之心。

孔子讲习《春秋》原本是要使人了解为政“得道”与“失道”的经验教训,要为政者“克己复礼”以使“天下归仁”;而子夏的这些弟子讲习《春秋》却是要为政者汲取“得权”与“失权”的经验教训,要为政者注重察势用权之术。

西河“讲师团”中的段干木是子夏很看重的一个学生。他“有文有行”,“怀君子之道”,“声驰千里”,名重—时。段干木一生“守道不仕”,“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魏文侯“造其门”,段干木竟“逾垣避之”。可以想见段干木对魏文侯的“霸道”野心是多么地不以为然,因此不愿出仕相助。由此可见,段干木虽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却颇得孔子之道。也正是为此,魏文侯担心段干木培养之人不为魏国所用,反而与魏国为敌,便不让段干木负责重要的教学任务。

子夏之儒就是这样逐渐被权力筛选、驯化出追逐个人功名利禄的“小人儒”,并进而逐渐演化为以效忠和服务权力为宗旨的法家,彻底背离了“君子儒”济世利民的仁道宗旨。到战国末期时,法家的代表人物商鞅将其治国思想编成《商君书》,使法家彻底沦为统治者祸害和奴役人民的工具。

《商君书》是历史上有名的天下第一禁书,过去一直是太子的专用教材,只有历代君王和其继任者才能阅读,是一本充斥着暴虐和黑暗味道的驭民之书。

其驭民五术为:“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即通过思想控制、留弱去强、疲敝民力、以奸驭良、剥夺私产等手段,使得民弱国强,民众为生存不得不依附国家,从而达到控制民众、稳固统治的目的。

《商君书》云:“有道之国,在于弱民”;“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商君书》不到三万字,可谓字字带血,读之令人不寒而栗!自秦以降,中华民族饱受法家驭民之术的戕害凌虐,可谓苦于专制也久矣!

孔子为什么会如此警惕“小人儒”呢?北宋司马光在其所著的《资治通鉴》中有一段话,可为很好的诠释。司马光曰:“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就是说小人若有才干,便如虎添翼,可为大害。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正是因为看到“小人儒”的贻害无穷,因此,孔子才会正告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可惜这话子夏并没真正听进去。

综上所述,君子儒是以济世利民为宗旨,小人儒是以个人成功为目的;君子儒忠于仁义,小人儒忠于君国;君子儒所行无非仁道,小人儒所为无非功利。总而言之,君子儒所以为仁,小人儒所以为己。

“君子儒”因为笃行仁道,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既不见容、更不见用于专制权力,因而被法家称为一“害”(蠹)。韩非子的《五蠹》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习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因此自秦行专制以后,“君子儒”便其道不昌,可谓“天下无道也久矣”。

“儒家”近现代以来之所以屡屡被人诟病痛批,一个原因是由于一般人儒法不分,让儒家替法家背了黑锅;另一个原因就是受假托“儒家”的“小人儒”所累。因此,“君子儒”与“小人儒”之间的分野,读者诸君务必明辨。尤其在号召弘扬和复兴“儒”家文化的今天,更要牢记孔子的告诫:“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要警惕被专制权力驯化筛选的“小人儒”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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