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楼潇添
等等，孙悟空还有原型？
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当一款海外游戏想要在其中加入一个中国角色时，第一个想到的，可能就是孙悟空。
当我们在某些文艺作品里看到拿棍的猴子时，也不用多猜，其原型想必就是孙悟空。
你可能会问，孙悟空的原型是什么呢？是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还真是肯定的。
《西游记》成书于16世纪的明代，是根据宋、元以来唐僧取经的故事，加以扩充和再创作而成的。这就意味着，在宋、元甚至更早，孙悟空的形象就已经逐步形成了。
从民国时期到现在，在100年间，有关“孙悟空原型是什么”的论文及著作层出不穷。国内外学者各抒已见，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可疑的原型。
这其中的第一个，还是鲁迅提出的“无支祁”。
无支祁说
鲁迅曾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引述了唐代李公佐写的传奇小说《古岳渎经》。这个故事讲了唐代一位刺史，听说渔民在江苏淮安龟山下的河水里发现了一条大铁链，于是就用50多头牛拉出铁链，结果牵上来一只巨兽。
那就是无支祁。
网上最常见的无支祁形象
它状如猿猴，神变奋迅，上岸之后狂怒，把围观群众都给吓走了，又拉着50多头牛徐徐入水，不再出来。
这就是淮涡水神无支祁。以前是个兴风作浪的水怪，大禹治水的时候顺便也把它给治了，锁在龟山之下，所以让流经龟山的淮水能够安然入海。
德国柏林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馆藏的中国宋代无支祁像
无支祁与孙悟空，一来两者都是猴子，二来也都力大无穷、敏捷迅速，第三也是因为困境类似，无支祁被大禹锁在河里，正如孙悟空被如来压在山下，所以鲁迅说《西游记》，正是把无支祁“神变奋迅”的形象移到了孙悟空身上，它就是孙悟空的原型。
然而比较尴尬的是，唐传奇以后的无支祁形象，似乎发生着一些奇怪的变化：
它好像是雌性的……
元代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里的孙行者（当时还不叫孙悟空）就说：“小圣弟兄姊妹五人，大姐离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喜时攀藤搅葛，怒时搅海翻江。”
当时的孙行者名头还是“通天大圣”，齐天大圣是他大哥，无支祁则是他二妹。
而元代另一部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则说：“吾神三人，姐妹五个。大哥哥通天大圣，吾神乃齐天大圣，姐姐是龟山水母，妹妹铁色猕猴，兄弟是耍耍三郎。姐姐龟山水母，因水渰了泗州，损害生灵极多，被释迦如来拿住，锁在碧油罈中，不能翻身。”
福建有一个诡异的通天大圣和齐天大圣的兄弟墓
这里孙行者又变成了“齐天大圣”，通天大圣是他大哥，无支祁是他大姐，人称龟山水母，不是被大禹锁住，而是被释迦如来在泗州拿下了。
这个泗州水母的形象，甚至在《西游记》里也出现过。
《西游记》第六十六回，孙悟空被黄眉大王打败，去搬救兵时，一个功曹就说：“这枝岳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城，即今泗州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
也就是说，无支祁在唐以后的形象越来越趋于女性，甚至演化成了水母娘娘。
这和演化成孙悟空的路线可能有一些矛盾，但既然通天大圣、齐天大圣的身份也是左右摇摆，兄弟姐妹互换身份，换到后来成了孙悟空独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这样看来，无支祁原型说仍然是可能的。
京剧《泗州城》，左边是水母娘娘
搞笑的是，在京剧《泗州城》中，孙悟空随观音一同镇压水母娘娘，如果无支祁真是水母娘娘和孙悟空的原型，这可就是真的“自己打自己”……
不过需要注意，说无支祁是孙悟空的原型，只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带出的一笔，这确实是鲁迅说的，但他没有专门论证，只是陈述了一下他的观点。不过一个好的观点算是开了研究先河。
下一个要登场的，就是胡适提出的“哈奴曼说”了。
哈奴曼说
胡适写过一篇《西游记考证》，在文章里提出了与鲁迅不同的意见，他说：
“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我依著钢和泰博士（当时的一位俄国学者）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记事诗《拉麻传》里寻得一个哈奴曼，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拉麻传》就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罗摩衍那》，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罗摩是阿逾陀的王子，他的妻子悉多被楞伽岛十首魔王罗波那劫走。于是罗摩与猴国结盟，猴王座下有一神猴哈努曼神勇异常，在神猴哈奴曼及猴群相助下，终于战胜魔王，救回悉多。
哈奴曼长这样
这个哈奴曼与孙悟空也有诸多共性。
首先他们也都是猴，哈奴曼是猴国大将，孙悟空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其次哈奴曼帮助罗摩救妻，历经艰险，正如孙悟空帮助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最关键的是都法力通天：哈奴曼可说是印度最强猴，是风神之子，善于跳远，能一跃从印度跨海跳到楞伽（也就是斯里兰卡），有点像孙悟空的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而且《罗摩衍那》与《西游记》的某些情节确实相似，比如哈奴曼曾被一个怪物吞下，哈奴曼变大，怪物也变大，最后怪物一张嘴就有几百里宽，哈奴曼就从它的耳朵里钻了出来。这事想必大家都有既视感，《西游记》里孙悟空钻到妖怪肚子里再出来，发生过不止一次。
如图示意
这些诸多共性让许多学者支持胡适，觉得哈奴曼才是孙悟空的原型。不过，在某些论述这一观点的论文著作中，某些论据也不是那么说得过去。
比方说哈奴曼火烧罗刹宫殿，被视作与孙悟空大闹天宫对应，这个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值得注意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偷蟠桃的情节，最早是本土的东方朔偷蟠桃传说演化而来，过程非常清晰。
还有哈奴曼搬山救人的故事。
很有想法的故事
这原本是说，哈奴曼到了喜马拉雅山，分不清哪种药草可以治病，就把整座山背回去，救了罗摩弟弟的性命，有人借此来说明哈奴曼与孙悟空一样力大无穷。可孙悟空在《西游记》里一直是被山压的存在，无论是五行山，还是银角大王念咒搬来的三座大山，他都搬不动。
抛开这些异同，我们还得考虑一个根本问题：《罗摩衍那》在中国古代的影响力有没有那么大，或者有没有可能直接影响到《西游记》作者。
《罗摩衍那》到上世纪70年代才有中文译本，但有史料证明，其故事在西藏、新疆都是有流传的，一些佛经里也出现了《罗摩衍那》中的故事，只是相对简略，比如唐代僧会翻译的《六度集经》，就出现了猴王，但是没有罗摩、悉多的名字。
但这些东西，也不能成为《西游记》作者就知道《罗摩衍那》的直接证明。所以鲁迅在胡适等人提出异议之后，又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文中补充了几点：
“……我以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正类无支祁。但北大教授胡适之先生则以为是由印度传来的；俄国人钢和泰教授也曾说印度也有这样的故事。可是由我看去：作《西游记》的人，并未看过佛经；中国所译的印度经论中，没有和这相类的话；作者——吴承恩——熟于唐人小说，《西游记》中受唐人小说的影响的地方很不少。所以我还以为孙悟空是袭取无支祁的。但胡适之先生仿佛并以为李公佐就受了印度传说的影响，这是我现在还不能说然否的话。”
“我现在还不能说然否”，这基本就是在说，《罗摩衍那》能否直接影响到无支祁或者《西游记》，鲁迅也不好说。
故事与故事之间的影响，在古代很有可能是发生在口头，而不是文字上的，没法排除《罗摩衍那》通过各种中介影响到《西游记》作者的可能，但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光凭一些对比关系，也很说哈奴曼就是孙悟空的原型。
其他说法
在鲁迅和胡适之后，也有一些学者主张“混合说”。
比如季羡林，他主要赞同孙悟空原型是哈奴曼，但也在他的专著《罗摩衍那初探》中承认无支祁的影响：“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基本上是从印度《罗摩衍那》中借来的，又与无支祁传说混合，沾染上些无支祁的色彩。这样看恐怕比较接近于事实。”
萧兵的论文《无支祁哈奴曼孙悟空通考》则非常详细地梳理了三者之间的关系，并且从其他中国本土的传说中，找到了更多的演变过程。
我们可以看到，这其中除了无支祁，还有听经猿、劫女妖猿等你可以听说，也可能没听说的古代猿猴故事，甚至还有沉香、二郎神之类我们熟悉的名字。
他们与孙悟空之间的演变关系也很有趣，可惜这得花论文篇幅去说明，这里空白太小，有点写不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一下相关论文。
除去这些神话传说原型，国内其他学者也使劲浑身解数，找到一些历史上的现实原型，作为孙悟空众多原型中的备选。其中有俗名车奉朝，法号“悟空”的唐朝名僧，还有玄奘当年偷渡出关时收的第一个弟子，石槃陀。
石槃陀与孙悟空的渊源还颇有意思，他是胡人，出家后即为“胡僧”，没准被传成了“猢狲”，毕竟胡人体毛相对较多，给当时汉人毛茸茸的印象。
敦煌壁画上的石槃陀，确实像猴子
石槃陀给唐僧取经起了向导作用，本身也是行者，途中帮了不少忙，后来却起了异心，想杀玄奘，这种微妙的师徒关系，没准真的为《西游记》提供了灵感。
从民国到当代，关于孙悟空原型是谁的探讨也一直没有断过。
马伯庸亲王在2012年曾写过一篇《五行山下双石记》，提出了一个新的脑洞，他说无支祁，他其实就是……金箍棒……
继而亲王通过数据论证《红楼梦》里的灵石，大部分都被大禹送到太上老君那里炼成了金箍棒，剩下的成了孕育出孙悟空的灵石。这也解释了金箍棒为什么听孙悟空话，因为两者根本就是一体所出。
亲王最终得出结论：
“在空空道人降临之前，《红楼梦》言这石头经历所谓‘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其实就是指它数次化形遇劫的离奇经历：一世为女娲之石，落选补天应劫；二世为水神无支祁，大战禹神应劫；三世为定海神针，炉中熔炼应劫；四世为齐天大圣，五行山下应劫；五世为戾气石灵，灵肉分离应劫；六世为六耳猕猴，惨遭棒杀应劫；七世化为一百零八魔王，神聚蓼儿洼应劫；直到第八世才变成通灵宝玉，荣国府家破人亡应劫。”
也是把孙悟空与无支祁的传承关系，讲得一本正经又胡……哦不有理有据且令人信服……
孙悟空看到了自己
略有些可惜的是，孙悟空家喻户晓，哈奴曼也在印度人民中妇孺皆知，唯独极有可能是孙悟空原型的无支祁，知名度却是远远不及他们。
在《山海经》《聊斋志异》《搜神记》等中国古代经典中，也有许多类似的冷门妖怪，他们的故事很有意思，同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神仙妖怪也有微妙的传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