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读史可以明智,但怎么个明智法?我的理解是,读史首要的目的是在古人的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因为社会和人生是无法实验的,那么过去的事情就是我们可以借鉴的很好的榜样,算是古人为我们做的无偿实验。太阳下没有新鲜事,研究历史,可以使我们的社会和人生尽量少犯错误。
历史中的明史,在现在也算显学了。从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拉开全民读明史的序幕,到《人民的名义》的热播又让《万历十五年》火了一把,明史在民间的关注度,可能远远超过其他的断代史。
如果参杂了某些情怀,那么读到明末历史,肯定是处处虐心的。一个偌大的帝国,逐渐败坏,最后分崩离析,灰飞烟灭,让不少人扼腕叹息,愤愤不平。
但历史就是历史,可以假设,不可重来。后世有不少学者研究明朝崩坏的原因,从经济,文化,气候,人物等等方面罗列了不少因素。但这些都是观点,而不是深深掩埋的历史本身,因为我们不可能挖掘出历史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关键点,只有从现存的史料中梳理出大致的脉络,这些东西到底和历史真实有多少差距,只有天知道。所以,从某种角度说,对历史的评价,很多时候只是妄谈,我今天所说的,也不例外。
在明末的历史中,杨嗣昌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我认为称其为明廷中最后一个战略家并不为过。在明末纷纷扰扰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中,杨嗣昌显示出了高超的统观全局的能力,提出了相对正确的战略方针,在一堆空谈义理,而不知钱谷甲兵的士大夫中,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人物。
杨嗣昌
杨嗣昌,字文弱,为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杨鹤之子,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历任杭州府儒学教授、南京国子监博士、户部郎中等职。天启年间,因受阉党排挤,称病归里,魏忠贤倒台后,起为河南副使,加右参政。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永平。后因父亲与继母相继离世,遂在家丁忧守孝。
崇祯九年,满清集结兵力入塞大肆劫掠,兵部尚书张凤翼身负督师之责,却畏敌不敢出战。满清退兵后,张凤翼怕朝廷怪罪,服用大黄自杀。
张凤翼死后,崇祯帝环顾廷臣,无一人知兵,可堪大任,这时候想起了丁忧在家的杨嗣昌。崇祯帝在没有登基之前,就读过杨嗣昌以户部财政管理经历所编纂的《地官集》,颇为欣赏他的才能。
崇祯帝
崇祯十年(1637年)三月,崇祯帝在中极殿召见杨嗣昌,君臣几番彻谈,十分投机,以至每次见面都超过了规定时间。《明史》中这样记载:“嗣昌锐意振刷,帝益以为能。每对必移时,所奏请无不听,曰:‘恨用卿晚。’”
“恨用卿晚”几个字,充分表现了崇祯发现人才的喜悦之情。这也印证了一句话“机会永远留给有所准备的人。”杨嗣昌丁忧在家的几年,并没有闲着,而是一直在充电学习。他涉猎广泛,对前朝掌故,了如指掌,而且杨嗣昌一向工于文笔,富有辩才,极具学识涵养。在和崇祯的交流中,侃侃而谈,才思阔达,与以前几任兵部尚书木讷卑微的模样完全不同。难怪被老板崇祯一见倾心,拜为兵部尚书,之后入阁成为东阁大学士。杨嗣昌从此走进帝国的权力中枢,迈向人生巅峰。
崇祯和杨嗣昌这对君臣,就像现在流行歌曲唱的那样 “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崇祯对杨嗣昌,始终充满了信任和袒护,哪怕杨嗣昌遭受了一连的失败的挫折,也从没有失去对他的器重。
崇祯十二年,受熊文灿招抚的张献忠复叛,熊文灿被论罪下狱。最后不得不由杨嗣昌以辅臣身份督师出征替熊文灿擦屁股。临出征前,崇祯亲自为他酌酒饯行,并赐诗一首令其朗诵:“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杨嗣昌念罢,崇祯微笑着说,“朕为卿赠行”。这首诗巧用典故,将杨嗣昌比作周代的方叔和汉代的周亚夫,这两人都是征战的功臣,盐梅是国家栋梁的意思,常用来赞誉宰相。杨嗣昌受此礼遇,唯有感激涕零,俯首跪拜。
崇祯十三年,杨嗣昌手下将领左良玉大败张献忠,崇祯得到捷报后欣喜万分,论功行赏之余还忍不住给远在千里的杨嗣昌发了亲笔手谕:“谕督师辅臣:卿自昨年九月初六日辞朝至今,半载有余,无日不悬朕念,与行间将士劳苦倍尝,而须发尽白,深轸朕怀。又闻卿调度周密,赏罚严明,深慰朕平寇安民之意……”在这封手谕里,崇祯用到“无日不悬朕念”,连头发白了这类琐事都如此上心,可谓是饱含真情,这如同亲人般的关怀,是崇祯对任何臣子都没有过的。
崇祯十四年,李自成攻陷洛阳,杀了福王朱常洵,此事政治意义十分重大。有人要追究杨嗣昌调度失宜的责任。叔父被杀,崇祯悲痛之余,还不忘为杨嗣昌开脱:“督师去河南数千里,如何照管得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你们亦要设身处地。偌凭爱憎之见,便不是了。”
随后,张献忠奇袭襄阳,又杀了襄王朱翊铭,这下可要了杨嗣昌的命。因为襄阳是杨嗣昌的督师衙门所在,驻有重兵,这个责任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其实,早在崇祯十三年底,杨嗣昌已经罹患重病,他在崇祯十四年初向崇祯报告军情时就说:“臣忧劳病瘁,奄奄垂毙,襄库罄尽,心益忧煎,不知死所。”字里行间,有一种“千劫如花付流水”的哀痛。杨嗣昌领兵奔走,屡战不功,以至忧积成疾,最后完全是出于对崇祯的责任,而凭借一口气硬撑。听闻福王,襄王被杀的消息,杨嗣昌被彻底击垮了,感到有负皇帝的重托,悲痛的说:“无脸再见皇上!”从此心如死灰,饮食不进,不久就撒手人寰。
杨嗣昌死后,崇祯叹息不已,“督师功虽不成,志亦堪悯,宜用辅臣礼归葬。”并亲自为他编写祭文。但朝中大臣纷纷弹劾杨嗣昌,追究他的失职之罪,甚至有人要求对其开棺戮尸,崇祯统统不予理睬,最后仍然追封其为太子太保。
崇祯对杨嗣昌的眷顾之情如此深厚,而且始终如一,在整个崇祯一朝五十辅臣中,是绝无仅有的。是什么让“苛察自用”,素以猜忌、多疑著称的崇祯对杨嗣昌如此信任呢?
我想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1.杨嗣昌目光卓绝。
明末时期明朝统治者面对两大敌手,其一是虎踞关外的满清,其二是内部久扑不灭的农民起义军,使明廷不得不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顾这头顾不了那头,处处被动挨打。杨嗣昌明确的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建议暂时对满清和议,全力以赴对付起义军,以缓解财政压力。这站在明廷的角度,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因为当时的满清,除了劫掠,尚不敢有吞并大明的野心,而且满清的日子也不好过,亦有议和之心,只要操作得当,就有获得战略喘息的机会。
事实上,明朝最终还是亡于起义军,这证明杨嗣昌的判断是正确的。起义军对明王朝的破坏与威胁,是大于满清的。如果能真正的解决了义军的问题,满清可能根本啃不下来明朝。杨嗣昌不希望在与满清的作战中消耗精锐部队,从而保存实力,解决内忧。这是卢象升这种一腔热血,只求精忠报国的将领不能领悟的,也是他们的矛盾所在。战术能力杨不如卢,但在战略的高度上,杨嗣昌是远远超越卢象升的。卢象升虽然最终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成就万世美名,但他没有能力挽救大明。脱离战略指导的战术只能是盲目的,不能成就大事。
对付农民起义军,杨嗣昌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谋划,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完全针对义军流窜作战的特点,而且差点就成功了。在战略实施约一年的时间内,义军被各个击破,无处藏身。张献忠,罗汝才兵败投降,李自成全军覆没,丢妻弃女,只余十八骑逃入商洛山。如果不是因为满清第四次入关,朝廷不能坚持杨嗣昌的战略方针,抽调精锐部队北上勤王,起义军就没有喘息的机会,很难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杨嗣昌在下一盘大棋,但就算他的知己崇祯也不能完全理解他。而杨嗣昌既不依附阉党,也不属于东林,孤立无援。他的整体战略谋划过于精细,宏大,在明末那个对满清华夷之辨喧嚣,对义军剿抚之争不定,纷纷扰扰的环境中几乎很难贯彻,执行下去。当崇祯调兵北上,张献忠复叛,杨嗣昌不得不亲自领兵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失败的结局,他是一个战略大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2.杨嗣昌不避嫌怨。
"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自从岳飞和秦桧成为一种经典形象之后,后世对于“议和”两个字就讳莫如深。在明末道学家竭力鼓吹华夷之辨的环境下,敢妄谈“议和”的,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自己竖起靶子等着挨打,甚至连自身内心都有罪恶感。
在崇祯帝给大臣们出的策题“剿兵难撤,敌国生心。”讨论怎么兼顾安内与攘外时,杨嗣昌当场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以天变破题,先后举了汉朝,唐朝,宋朝的例子,最后借北宋名臣张奇贤之口说出“圣人举动出于万全,必先本而后末,安内方可攘外。”
杨嗣昌此论一出,举朝哗然,他承受的炮火可想而知,但其实杨嗣昌的理论正中崇祯的下怀。不过崇祯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虽然和杨嗣昌心有灵犀,却因为自己的身份,不便表态。但在对杨嗣昌的维护上,崇祯还是情不自禁,甚至为了杨嗣昌不惜和道学先生黄道周展开辩论。黄道周是理学巨子,性情迂执,和皇上唇枪舌剑,毫不相让,以至崇祯最后愤怒的斥责黄道周:“你都是虚话,一生学问,止学得这佞口!”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佞口!”
清兵入关,崇祯任命卢象升总督勤王兵马,在召见时,崇祯问其有何御敌方略,卢象升回答的干脆而理直气壮,说:“命臣督师,臣主战!”明显羞辱一旁的杨嗣昌,崇祯虽然很不高兴,但也只能说:“朝廷原未说抚(议和),所说抚,乃外廷议。”
在强大的道德舆论压力下,连刚愎自用的崇祯也不得不妥协,以至最后感慨到:“大事几成,为几个黄口书生所误,以至于此!”
整个朝廷,恐怕唯有崇祯能理解杨嗣昌老成谋国的苦心,能和崇祯心心相映的,也唯有杨嗣昌。
3.杨嗣昌有实干精神。
道理人人都会讲,但真正做到去贯彻落实的,就少之又少了。在明末廷臣那个空谈成风的氛围下,所谓安内攘外,足食足兵,在杨嗣昌之前,也有不少人讲,但都不能提出靠谱的实施方案。谁都知道当兵的一天不吃饭就会挨饿,就会闹事,但特么去哪里搞钱啊?要这些大臣、士大夫、地主土豪们捐输?门都没有!以至于崇祯有一次发牢骚说:“去岁谕令勋戚之家捐助,至今抗拒,全无急切体国之心。就是直省乡绅也不捐助。及至贼来,都为他所有了。怎么这等愚!”崇祯啊,人家可不蠢,精着呢!国家是你崇祯的,但银子是我自己的,老板倒台了破产了,再换个老板就是了,跟谁混不是混?
杨嗣昌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布局,不仅仅是构想,还做了具体的项目规划。说白了,就是“搞钱”。既然士大夫们不出血,工商税又迫于东林党的压力停了,那只好从老百姓身上搞钱,这就是广为后世诟病的“剿饷”。谁都知道这是个脏活,必招人唾骂,但杨嗣昌不干,就没人干。
之前已经有了用于辽东战事的“辽饷”,加上这次的“剿饷”,还有一年后又加上的“练饷”,三饷总额超过明朝正赋的一倍以上,很多农民往往倾家荡产,也交不完这些皇粮国税。最后只能被逼跟着义军造反,明帝国陷入一边剿匪一边造匪的死循环。
“剿饷”就像“七伤拳”,能用来打击敌人,另一方面也伤害自己,是一招无可奈何的险棋。别以为崇祯和杨嗣昌不懂其中的凶险。在批准这个方案之前,崇祯曾多次召开廷议和大臣们商量,都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最后实在没法,还得从百姓身上搞钱,崇祯深思良久,只能叹气说:“暂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
结果不是“暂累”,一年后,又加上练饷,至明王朝寿终正寝,也没能取消。崇祯最终就死在这三大饷上。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哪怕是皇帝也不行,崇祯帝用家国生命来检验了这句话。
其实杨嗣昌的战略布局,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概括起来就是“开源节流”,加征“剿饷”是开源,缩减边塞战事的开支是“节流”。帝国财政根本负担不起两线作战,如果集中力量办大事,暂时摆脱边事的拖累,还是有希望成功的。“剿饷”是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服务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和满清暂时和议的基础上的,如果和议不成,就根本没有兵力实施“十面张网”的规划,那“剿饷”的积极意义就不存在了,甚至会因为伤民而反噬自身。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杨嗣昌想起自己呕心沥血的规划最终演变成一项苟且的恶政,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轻叹一口气,随它去罢。
4.杨嗣昌忠心耿耿。
李自成在《登极诏》中说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大致意思是:崇祯不算太昏暗,但被奸臣孤立蒙蔽,大臣们都忙着结党营私,真正忠心耿耿的人很少。
都说崇祯帝不知恤民,用人不彰、疑心过重、驭下太严,等等。反正大事没成,亡了国了,也只能任人作贱。其实这些问题放在老祖宗那里都不是事,比刻薄寡恩,比疑心,比严厉,比刚愎自用,还有谁能比得过朱洪武?
朱由检这位十六岁就干翻了老狐狸魏忠贤的少年天子真的没有本事?诸位想想,咱们十六岁的时候都在干啥?
清顺治帝对崇祯就异常尊崇,曾经说“如此明君,身婴巨祸,使人不觉酸楚耳。”甚至引为异世知己。
明末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吏治败坏,人心离德,非有天纵奇才不能挽此危局。崇祯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但不是天才,杨嗣昌是勇于做事,敢于担当,忠心耿耿的能吏,但也不是天才。明末困局,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能够左右的。
崇祯纵有这样那样的性格缺陷,或者判断力不够英明,但有的人他待之并不刻薄,甚至无比的宽厚仁爱。很多人都不明白杨嗣昌到底给崇祯灌了什么迷魂汤,其实唯八个字“为国尽忠,不谋私利”而已,不仅不谋钱财,甚至不谋自己的名声。杨嗣昌纵然不是道德完人,也算不上旷世英才,但仍然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大明帝国耗尽最后一滴心血。
张岱曾这样评价崇祯:“思宗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机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还这样说:“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至“天下之人,无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力。”
崇祯曾哀叹道:“自杨嗣昌殁,无复有能督师平贼者。”那么其实是说:“能为朕分忧宣力的,唯有杨嗣昌。”
崇祯和杨嗣昌都是孤独的人,都是欲做事而处处受掣肘的人 。他们最大的敌手,恐怕不是满清,也不是农民军,而是遍布朝野贪得无厌的官僚士大夫,空谈义理而百无一用的道学先生。
他们的惺惺相惜与功败垂成,是日薄西山的大明最后的余晖也是最后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