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在读:性别课程,应该进入公共教育系统

三八妇女节之际,我们策划了女性在读专题,邀请文学、影视、学院等不同领域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为我们带来她

三八妇女节之际,我们策划了女性在读专题,邀请文学、影视、学院等不同领域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为我们带来她们最新的阅读与想法。

“在读”是新京报书评周刊的特别栏目,我们将邀请各类文化界人士,分享他们正在阅读、欣赏的文化作品,聊一聊最近思考的问题。

张念,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著有《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从黑格尔到精神分析》、《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女人的理想国》等。

对于关注性别理论的读者来说,张念一定不是个陌生的名字。多年来,张念一直关注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对于性别相关的热点事件,也多有发声。聪敏、幽默是不少读者对她的第一印象,这样一位学者,如今想起初读《第二性》的情景仍然激动,她形容那种感觉像是脑子里密密麻麻的怪念头一下被厘清了,有人给自己壮胆了。这些珍贵的时刻,影响、塑造了张念的性别观,如今,作为一个学者,她也呼吁,性别课程应该进入公共教育系统。

新京报书评周刊

“在读”

张念在读

很多围绕女性的争论,是“有争无论”

新京报:近年围绕“3·8”妇女节的名称问题,有很多争论,比如很多人提出改名为“女生节”、“女王节”,对于这个节日的名称争论,你如何看待?

 

张念:这些争论不重要,有争无论,以商业的名义,以消费的名义,以对女权主义无知的名义,经由自媒体和购物网站发酵,贩卖情绪产品,诱导消费行为。如果女生有当“王”的意愿,驾驭好激流风浪中的小舢板,属于自己的那份命运,自己做自己的船长,我双手赞成。

我们的生活与世界纷繁杂噪,噪声背景中狼奔豕突,证明各种社会情绪需要找到释放的出口,欲望饱满意义缺失。与此相应的是,消费大数据已经作为第二自然资源,被开发各种新节庆,新民俗。人们一直走在寻找意义的大路上,黑夜匹配着黑色的眼睛。

新京报:最近在读的,与性别观念或女权主义相关的是哪本书?为什么读它?

张念:完成了一本译作,翻译算深度阅读吧。我特别想推荐给汉语读者,这本书的作者是女性主义哲学家露西·伊利格瑞,书名《性差异的伦理学》。这是写给女人的哲学书,是女人们在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斯宾诺莎、梅洛庞蒂以及列维纳斯对话,没有对应的知识背景关系不大,涉及这些男性哲学家有关爱欲、运动、激情、幸福、身体和感知等理论思想,听候女人的质询。人说着话、喘着气、劳动着,后两个被生命科学和政治经济学霸占,说着话的人呢,你说你女生,你女王,这些都是身体的刺青,身体自己的言说被覆盖。在本体层面,性差异制造了一切差异,包括认识论中的二元性,但哲学一直对此保持沉默。不要说哲学离你很远,人一张口,就是语言、概念和观点,那我们是在用什么嗓音,哪副嘴唇张口说话的呢?

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 

作者: Luce Irigaray 

译者: Carolyn Burke 

版本: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年8月

判断先于行动和行为,除了逻辑判断,还有审美判断,两者都有共通性。判断一思考一表达,必须伴随着人的语言-言说——除了数学家(符号)和程序员(机器语言-代码),你看,你提问的表述,性别观念或女权主义,你认为这两个是可以互换的,那就读读伊利格瑞吧,以女人为标记的性差异,叫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一个词,feminism,不可置换,不可撤销!

新京报:阅读次数最多的书是哪本?为什么?

  

张念:嗯,这个非常个人化了。有段时间状况非常不好,人总会这样,身体的,情绪的,莫名的虚无感,找不到起床的理由,刷个牙都能自己把牙龈戳出血来,人家牙龈好好的不肿不痛多冤啊。柏格森的《时间与自由意志》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陪伴我,我突然明白了巴特说的“文之悦”,就是那种体验,“悦”,狂喜,ecstacy,古希腊指时间绽出的形象,巴特企图用“文之悦”取代宗教的信仰意识,我说的这两本书都和时间相关,这样的书是性感的,绵延之中的绽出,并制造了我们的阅读生活的纯粹性。尤其普鲁斯特,他制造的阅读行为,给词语、颜色和声音披上了性差异的表征,一种被裹拥着的晃动感,这是最始源的爱。任何个体无法取代这样的相伴,没有阅读,就没有我们在欲望层面想要的那种栖居。反复读,读出差异,重复,还要(encore)......

新京报:你床头现在放着哪些书?为什么读它们?

张念:《神曲》、阿尔都塞传记《来日方长》,《追忆似水年华》。

《神曲》的那个版本有插图,反复看,版画,黑白,观察线条的逻辑。《来日方长》的作者是我最倾慕的哲学教师,他就是“地上的盐”(圣经里对知识分子的称谓)。写自己多困难啊,卢梭过于矫情,同样有神经症的这位哲学家阿尔都塞,坦荡磊落,所有的概念都有性格,有行为方式,有戏剧冲突,理论就是实践就是介入就是实存。坚持哲学的“党性”,只有与此相关的焦虑是真实的,并善于和自己的焦虑相处,哲学家提供了范例。尤其写女人的部分,太考验男人的层次了,写自己的母亲,就是在给自己做精神分析。这种身姿,让我想起当年的苏格拉底,在集市上单打独斗,来者不拒。哲学家没有秘密,因此不会结党营私,康德说的,没有秘密的哲学家主动找人说话,并由此照亮自己、他人和这个世界。《似水年华》一定的,没有她,床头灯会黯然无光,不是吗?

《第二性》把我脑子里的怪念头都厘清了

新京报:最欣赏的女性作家有哪些?为什么?

 

张念:杜拉斯,欲望写作的高手。我以前写过小说的,拼命模仿她,其实模仿是一种自我治疗。她的全部作品我几乎都有,包括访谈、传记和小随笔。年少气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她陪伴我度过从学生到社会的这段时期。所有的青春,都是程度不同的神经症,加个注,神经症更靠近真理,弗洛伊德这样认为。幸亏遇到杜拉斯,她的写,是在精神分析师的位置,一种白色的人道主义,她教会我聆听身体的言说,去爱,披荆斩棘地爱,爱人和爱世界。她把欲望三角关系写成了三角启示录,最具审美价值的结构,前提是,她像女巫,为纷杂的情欲经验描画拓扑图形,她翻转了弗洛伊德,让拉康佩服至极。

杜拉斯

访谈里的杜拉斯非常睿智,视野开阔,具有他们那代知识分子身上所有可敬的风采。差异的性化无处不在,这在小说里也是。

新京报:在性别观念的形成方面,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有哪些?为什么?

 

张念:19岁时得到一本翻译粗糙的《第二性》,那么年轻,不挑剔的,开心死了,把我脑子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怪念头全部厘清了,有人给自己壮胆了不是?

《第二性》

作者:  [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 

译者:  郑克鲁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9月

新京报:最想邀请哪些人去你家做客?为什么?

 

张念:想邀请苏格拉底、黑格尔和德里达,看他们肉搏,但我会给黑格尔当啦啦队。

性别课程,应该进入公共教育系统 

新京报:对于这两年席卷全球的性别平权运动,以及围绕着它的种种争论,对这场运动的积极作用与可能的问题,你如何看待?

 

张念:是的,从2017开始,持续两年了,我们的世界里也有,就是去年的夏天,通过社交软件平台,成了手机终端上最赫然醒目的事件。谈不上争论,因为女性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严肃对话,在公共领域还没有表现出来。问题关键是,好,我们回到性隐私,其条件是成人、私密和自愿,问题出在最后一项,我以为你是自愿,怎么会公开举报呢?这个“我”是男权的习惯性思维在说话,连激进派理论家齐泽克都担心,是否每次性行为都要立个字据?

自愿如果做话语分析,不是法理上的(行为完成就是自愿,尤其是熟人关系),在社交场合,工作、学习环境中,主动的性交易和被动的性交易都表现为自愿,没有人问,交易怎么成为可能,人们漠视的在场的权力关系恰恰是胁迫的来源,更不要说大量案例里的当事人是年轻女学生,有的甚至不清楚要交换什么?这样一来,针对女人的道德指责顺理成章,你自己不自重,不反抗,咎由自取。但是不要忘了,这是一场波及全球历时两年多的近期来最大规模的运动,在一种想当然的男权话语系统中,看起来自愿行为给个体造成的焦虑、创伤和恐惧,现在集体喷发,这已经超出了道德意识的自我性范畴,这些叫喊疼痛的声音,找不到自己的发声系统,一个显著的对立就是,女人们的自愿感觉和社会层面习以为常的自愿感觉发生了冲突。

齐泽克。

更进一步,在好莱坞的案例中,女演员被胁迫性自愿,也拿到好处,但不影响她揭发,让人心惊胆战的恰恰是这个,交易完成,作为利益共同体大家相安无事,但不一定,享有利益并不能抹除伤痛,性别之伤成了性契约的深渊。而被揭发者态度统一中外一致,即我犯错但不犯法。事实状态和法的状态的分裂,成了最后的保护伞。因为在法理上评估,伤害没有发生,但运动的自发性动力来自哪里?女人的自愿感觉向世界宣示一种别样的更精微的尊严。

我熟悉几个师生关系中胁迫性自愿的案例,因为我还知道家长的反应,学生男朋友的反应,很难有力气开口说不。再者,我呼吁性别课程,应该进入公共教育系统,这方面香港和台湾做得不错。

新京报:你觉得对于不同年龄段的女性读者来说,她们最需警惕的东西是什么?有不同吗?

 

张念:哪有什么代际划分,如果语言-话语的结构性问题没有更新,所有的女人,不分国籍、种族、代际和年龄,都是同代人,这还用说,警惕男权话语,尤其警惕女人自己身上不自觉的男性话语,这是内伤,更要小心。

新京报:很多网友戏称一些人的女权是“田园女权”,讽刺很多高呼平权的女性只讲权利不讲义务,你如何看待这种争论?

 

张念:田园就田园吧。应该是田野吧,在希望的田野上,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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