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妇女节之际,我们策划了女性在读专题,邀请文学、影视、学院等不同领域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为我们带来她们最新的阅读与想法。
“在读”是新京报书评周刊的特别栏目,我们将邀请各类文化界人士,分享他们正在阅读、欣赏的文化作品,聊一聊最近思考的问题。
盛可以,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后移居深圳。著有《北妹》《死亡赋格》《野蛮生长》《锦灰》《息壤》《福地》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等十余种语言在海外出版发行。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无论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通常在写作中性别天性会有不自觉的流露,其叙事风格也是天性的结果。写作中性别意识可能有助于某类深层挖掘。还是那句话,性别没有等级,作品但分好坏。
作家盛可以的最新长篇《息壤》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讲述了三代女性的家庭和婚姻,从生育角度切入女性身体自主的抗争。此书被评论家称为一部中国生育状况的调查书和女性意识觉醒的见证报告。在当代文坛,盛可以是一个有着鲜明女性意识的作家,从成名作《北妹》开始,她书写了众多中国土地上的女性角色。在这个三八妇女节特别开设的女性在读系列中,盛可以与我们聊了聊她眼中的性别与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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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在写作中,从来不是个问题
新京报:看到张莉老师做的那个关于当代新锐男作家的性别意识的调查,里面有个问题:写女性角色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性别吗?那反过来,作为女作家,你写男性角色时,性别意识对你来说会是一个问题吗?
盛可以:对于一个通透的作家,性别从来都不是障碍,不是高墙,因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归结为人。人有人的共性,个人在自身经验中又带有独特性,写作中把握这种独特性,便是文学人物出彩的地方。
性别在写作中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也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写作重要的是作家的想象力、洞察力、知识结构、阅读范围、思想深度、生命体验以及揣摩人性的能力。所以拿性别来给文学涂色,是没什么意义的,对于研究女性思想、女性写作以及女性精神发展这个层面上另讲。
但作为一名普通女性,性别恐惧自小就有,看过在医院做完结扎手术后被两轮板车拖回来的女人;见过因为生孩子死去的女人;听过女人们讨论伤口;见过她们的抗拒与逃避,那时候我觉得身为女人是一种灾难。我写《息壤》,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童年的这种恐惧,我写她们,同时写的也是另一个未知的、可能的我——如果我困在那个地方,一切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但到了城市也并不等于获得了身体上的自由。
新京报:可以讲讲你的中外文学阅读视野里,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女性角色有哪些吗?她们有没有什么共性?
盛可以:我特别喜欢《乱世佳人》里的斯佳丽,从优裕、受宠的家庭氛围中成长,这样一个柔弱的女性并没有被战争摧毁,反而在战乱中成长为一个坚韧、独立、并对身边的人产生鼓舞与影响的不屈的勇士,充满强大的力量。
《乱世佳人》里的斯佳丽
我清楚地记得电影中的一个镜头,血色黄昏中,美丽憔悴蓬头垢面的斯佳丽从地里刨出萝卜狼吞虎咽,面对这种屈辱的生活,她紧握拳头发誓:“上帝为我作证,我将不再饥饿。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欣赏一切逆境中站立起来的女性,敢于与命运抗争的女性,不管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她们总是让我觉得熟悉。我的小说人物总会是具有独立意识的女性,从不等待他人的拯救。
新京报:你觉得存在不包含某种女性意识的女性作家吗?作品里的女性意识对于女作家来说是不是与生俱来的?
盛可以:印象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作品,无性别的叙事非常突出,她与另一个法国作家杜拉斯截然不同。无论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通常在写作中性别天性会有不自觉的流露,其叙事风格也是天性的结果。写作中性别意识可能有助于某类深层挖掘。还是那句话,性别没有等级,作品但分好坏。
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新京报:你觉得评价一个作家的作品的时候,性别观是一个重要的尺度吗?
盛可以:我认为作家有性别,而文学是没有性别的。
还有很多女性,
需要知识的启蒙、教育的开化
新京报:你自己觉得从《北妹》到《息壤》,书里的女性形象或者女性意识有什么变化吗?
盛可以:这两本书里的女性人物,都是从我故乡那个小地方衍生出来的。她们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都是粘在蜘蛛网上的昆虫,个别挣脱的,却粘在更大的蜘蛛网上面。从这些女性的命运中可以看出挣扎的重要性。但更多的昆虫放弃了挣扎,变成蜘蛛网上的干尸,或成为蜘蛛的晚餐。我一直觉得女性的力量被外界扼制和自我压制,因此世界的某部分是塌陷的,我期待她们的自我释放与解放,如有她们的能量释放,一定可以让地球更圆更丰满。
新京报:能讲讲“息壤”这个词吗?估计很多读者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盛可以:这部长篇原名叫《子宫》,《息壤》这个书名是我的编辑樊晓哲女士的才华奉献。息壤是创世神话中一种有生命有气息的土壤,意蕴与子宫有相通之处,都具有生生不息的繁衍之意。的确略偏生僻,普通读者一下子难懂,业内人士也鲜有一听就明白的,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不凡的书名,希望我的作品配得上它。
《息壤》
作者:盛可以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新京报:你谈到过,在你的视野里,农村女性是最脆弱的群体。你觉得今天农村女性面对的那些结构性的问题(缺乏知识途径、劳作、家暴等)有根本的改变吗?
盛可以:我没有去做比较全面的调查研究,就我们那个小村来说,除了有机器插秧收割,部分地解放了女人的劳作以外,其他并没有根本的改变。我认为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她们没有获得知识的途径。因为知识使人认识自己与世界,因此她们也难以有思想上的启蒙与自我意识,更不用说独立意识与解放束缚。
像《北妹》里的钱小红那样具有独立天性的女性,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女性需要知识的启蒙、教育的开化,需要外界的氛围推动实现。这也不仅仅是农村女性需要的空间,也是整个文明社会发展往前的特征。前不久,一个成功商人在演讲中说,“女性的堕落导致国家的堕落”,如果将“堕落”置换为“落后”,他可能称得上是个教育家,因为女性的落后,其重要原因之一正是缺乏平等的教育机会和教育资源。
有些好事,是被人干坏的
新京报:像代孕合法化这样的问题,你会怎么看?有一种声音会说,那是对于穷困女性身体的剥夺。
盛可以:有些好事,是被人干坏的。代孕原本是人道、美好的,孕育生命本应是神圣、纯洁的,但不可避免会受到礼崩乐坏的辐射污染。因此合法、规范、透明,反而是对代孕者的权益保护。我曾看过澎湃新闻的记者暗访视频,非法代孕的黑公司对代孕女性的经济剥削是惊人的,商人们在其间牟取暴利。
非法代孕的管理模式跟我2016年虚构的小说《福地》非常相似,集中营式的封闭管理,统一饮食,统一给孕妇听音乐,上才艺课……只差没给孕妇编号,用衣服颜色来区分怀孕周期了。湖北有一个村的女性全部在做代孕,挣钱给家里盖房、治病等等,这些贫困的女性依靠仅有的身体价值兑换生存,拯救自己的家庭,她们总是在义无反顾地付出。她们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代孕呢?值得深思。
新京报:这两年油腻中年(通常指男性)这个词和话题很火,对于那些油腻中年男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者有什么建议吗?
盛可以:油腻这个词的确形象有趣。贾宝玉说过,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是泥便会浊,大部分中年男人都散发一股浊气,这股浊气是各种混沌状态的综合体现,身体与精神都不修边幅。一个在国外生活的妈妈带着四岁的儿子回到三线城市探亲,儿子看到街上光膀子的男人,问妈妈他们为什么不穿衣服;我有一回在二线城市等朋友,进了熟悉的曼咖啡连锁店,坐下不久,几个中年男人说着长沙话吵吵嚷嚷地走进来,其中一个T恤撩起,露出半截肚皮。
这些人倒也透露某种原始与简单,比起这一类身体油腻的男人,那些衣冠楚楚,但思想油腻、精神龌龊的成功男人,更是不堪,因为他们是公众人物,他们的油腻思想与行为会影响年轻人,包括他们的女性歧视论、成败论。
新京报:如果可以选择,让你和你笔下的女性人物坐一个下午,聊聊天,你会选谁?为什么?
盛可以:我想会选择《锦灰》里的女记者。因为她在写新闻报道时特别喜欢使用比喻,因此得了比喻症,被送到戒喻中心接受治疗。我在写作中也喜欢使用比喻,说嗜喻成病也不为过。我想,基于对比喻修辞的热爱,我和女记者可以成为知己畅所欲言——有时候,沉默的人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人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