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量化历史研究”第308 篇推送

被遗弃的东欧工厂

（图片来源：Christian Richter）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东欧社会主义经济的衰落是制度性的。虽然计划经济在统筹资源进行重工业建设上相对成功，其在创新与激发生产效率上却远落后于西欧市场经济。尾大不掉的大工业制度无法适应日益复杂的生产和消费品的需求，最终导致了八十年代东欧经济的崩溃 (Eichengreen, 2008)。

在最新发表的研究中，Vonyó与Klein (2019)利用重新构建的东欧三国数据挑战了这一主流观点。他们发现，七八十年代的东欧政府为了平息民众对石油危机所引发的财政紧缩政策的不满， 将大量资源投入到消费与基础设施建设中，而牺牲了对机械设备的投资更新。与此同时，工人日益上涨的不满迫使政府减少工作时长，使得经济生产要素的总体投入不升反降。作者认为，除了效率低下这一制度性原因外，生产要素投入的断崖对东欧经济崩溃的影响也应受到足够重视。

回顾以往研究，作者首先指出，计划经济体制中数据的不可靠性使得过往学者被错误的政府统计误导，片面认为生产力下滑是东欧衰落的主因。统计错误集中体现在对生产资料投入的高估上。在价格和分配均固定的体系中，生产者为扩大利润往往会降低投入资本的质量和产品的技术规格； 未经市场竞争检验的产品“创新”在虚抬产品价格的同时又夸大了研发和资本的投资，使得实际投入的生产资料总额远低于统计数据。为匡正统计数据的谬误，作者先后重估了年生产资本投入、年社会总资本和年人力资本投入这三大关键变量。

资本投入方面，作者利用相对权威的“中东欧国家收入研究计划”(Research Project on National Income in East Central Europe) 发布的收入（即产出）最终流向数据，用社会总收入扣除家庭消费、政府消费、国防支出及政府研发投入费用，得出了固定资产投资的总额度。由于“研究计划”同样报告了东欧政府在基础设施建设上的投入，作者再将得出的固定资产投资额与基础设施建设的费用相减，进一步计算出了相对可靠的年生产资本投入总额。

社会总资本方面，由于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先后在1971年和1990年引入了市场经济价格体系，作者利用这一时期的资本总价作为基准点，引入修正估计的资本折旧率和年生产资本投入额，向前或向后推算出了更准确的社会总资本数据。

人力资本投入方面，由于过往数据并未考虑工人工作时长变化的情况，作者在本研究中将东欧法定工作时长的缩减、以及80年代广泛存在的罢工情况纳入考量，重新估算了上述三国人力资本投入的情况。在新的估算中，捷克斯洛伐克在80年代陷入人力资本增长停滞（以工作时数结算），而在匈牙利和波兰则断崖式下跌。作者随后将教育进步也纳入到了人力资本的总投入中。

利用上述数据结合索洛经济增长模型，作者在图一中报告了东欧三国自50年代初至80年代末的生产要素投入与全要素生产率的变化情况。图一首先证实了全要素生产率的下跌对东欧经济增长放缓的影响。然而与以往认为80年代东欧普遍陷入生产效率逆增长的观点不同，图一显示三国在此时段仍然拥有上涨的经济效率；而对生产要素的投入则陷入了长达十年的衰退——这才是东欧经济衰落的一大主因。

图一  经济增长动力随时间的变化

为何东欧政府在急需经济增长的这十年里反而减少了对机械生产的投入？其原因与七八十年代东欧面临的两大冲击有关。

其一，受到两次石油危机和苏联财政紧张的影响，东欧国家逐渐无法依靠苏联获得廉价石油，而不得不以更高的世界市场价购入。以往得益于廉价石油而获利的能源低效型生产如今丧失了市场竞争力，使得政府不得不逐渐弃用此类设备；而购入的新型设备又消耗了大量资本，使得实际进入生产的投入要素不增反减。

其二，由于西方国家在七八十年代自身的通胀压力催涨了国际贷款的利率，加上油价上涨给东欧带来的贸易赤字，东欧政府普遍选择了经济紧缩政策。对紧缩日益不满的民众促使亟需执政合法性的政府加大了在公共服务、消费品和住房供应中的投入，对机械生产的投资则已捉襟见肘。

东欧的衰落让人不免联想到东北老工业区的衰落。年轻劳动力的流失引起的人力资本的流失、旧有生产设备无法满足市场竞争而面临投产荒等，都与东欧经济的衰退有相似之处。但是，由于东北经济受到中央政府的额外扶持，资本的总体投入不太可能与东欧一样断崖式下滑；此时其经济与投资制度更应受到重视。如何产业转型、克服官僚主义，则是东北面临的与东欧相似却又不同的挑战。

文献来源: Vonyó, T., & Klein, A. (2019). Why did socialist economies fail? The role of factor inputs reconsidered.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72(1), 317-345.

引用文献：Eichengreen, B. (2008). The European economy since 1945: coordinated capitalism and beyond (Vol. 23).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