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声,物我两忘
——读李科烈的散文集《聆听天籁》
陈典松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对文学有着强烈追求的青年的时候,浏览于国内各大文学报刊之间,不作任何选择地带着崇敬的心情欣赏各类美文,常见到一些熟悉的名字,他们有的是当时中国文坛的巨擘,有的不是,但于我,每一位都是崇拜的对象,李科烈的名字就是那个时候留在我的脑海中的。时光飞逝而过,后来我知道了李科烈是一位潮汕汉子,在广州市作家网上见到过他的照片,与来自《中国铁路文艺》杂志的编辑在广东省作家协会举办的文学培训班上谈到过他。我曾经满 怀激情地创作长篇纪实历史小说《詹天佑》,因而对这位“中国铁路之父”开创的铁路事业多了一些关注,对在铁路行业工作的李科烈们又多了些许敬仰。2012年,我潜心二十年时间创作的长篇纪实历史小说《孙中山》几经波折终于出版了,或许这本书不一定会被有些文学家们认为是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但这部书倾注了我希望用文字演绎并还原历史真实的文学情怀。因而,书出版后,我很谨慎地选择了一些我自认为值得尊敬和希望请教的文学前辈和同仁,将《孙中山》寄给了他(她)们,这其中同样有李科烈。
向名家寄书,确实应该慎之又慎。我曾经听过一位年轻而有影响的评论家多次讲座,参加过他主讲的文学培训班课程,他那东西方文学名家通吃的评论家气质曾让我向往而崇拜,为了表达敬意和希望获得指教,满怀激情地寄过一本书给他,在某一个场合见到此君,我带着怯怯的情绪问他:“某老师,我前些天寄了一本书给您,不知您收到了没有?”那位评论家向我喷来一口浓浓的烟雾,志得意满地说:“给我寄书的太多了,我都懒得拆开!可能堆在我的办公室吧。”所以,这次寄《孙中山》这本书,我格外小心,后来得到的反馈多是感谢赠书或者鼓励的回响。那是2012年11月下旬的一天,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我突然接到快递公司的电话,说有一个快件需要我签收,只得请办公室的同事代收了这个意外的快件。回到广州,我迫不及待地从同事那里拿来快件,拆开一看,真是太出我的意外了,是李科烈先生的散文集《聆听天籁》,我循着快件上面的电话试探着拔了过去,一个温和的男中音传了过来,我很紧张地说:“李老师,太意外了,您居然会寄书给我。”对方爽朗地笑着说:“你都可以寄书给我,我怎么不能寄书给你了?”一句话,从电话那头传来,温婉而有慈性,是一位长者的声音,化解了当时我心中所有的紧张与沉重。
与李科烈先生通话之后,我带着兴奋的心情读了《聆听天籁》中李国文先生写的《序》、作者的《后记》和选读了其中几篇文章,确实被文中优美的语言和丰富而空灵的意境所吸引。然而,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年轻时对名人的崇拜心绪开始舒缓开来,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常在兴奋之后能够回归理性,我最初的感觉是,李科烈的散文中充满了才情。文字优美,有些地方确可见字斟句酌的痕迹;想像丰富,每篇文章都有融通天人的境界;情感丰富,行文走笔过程都是心的诉说。这是许多优秀散文家作品共有的特性。加上为生存、为妻儿而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在今天之社会,想学陶渊明而远离尘世,那只能是痴人说梦,陶渊明可以回归山林,现代都市里的人除了住到天桥底下,只能参与到谋生混饭的行列,杂务缠身,便把《聆听天籁》放在了办公室里用于休息的床头,以备闲暇时作消遣阅读。
春天来临的时候,万物复苏,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我却获得了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原计划外出旅游,后来转念一想,好久没有静下心来读书了,何不利用这段时间读些书呢?翻阅近年来各界朋友的赠书,我的心震憾了,略略梳理,竟是满满一个书架,看着这些熟悉或者遗忘了的书名,翻开扉页那一个个熟悉的签名或题赠,感动而兴奋。我是一个自许为对文学有着热切爱好的人,尤其是古今散文,常怀崇敬之心,不敢写而奢读。再一次翻开李科烈的散文集《聆听天籁》,每天上午读四篇,下午美美地睡上一觉,晚上陪着太太到文化公园或者沙面公园牵手漫步,心绪特别的宁静,清晨翻一翻《资治通鉴》或者《楚辞》、《论语》,也许是《诗经》或者唐宋诗词,但每一天的主题就是阅读《聆听天籁》。我与李科烈只是一个互赠作品而没有见过面的作者关系而已,为什么会腾出一个专门的时间来阅读他的作品呢?最初是考虑到自己长期致力于历史文献研究基础上的大众文化普及式的写作方式,可能与当今文坛有脱序的问题,希望借助于阅读当代作家的作品让自己能与今天的文学界朋友保持一个能量的互动,多年来也读过不少文学界师友的作品,这么集中一段时间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散文集,确还是头一回,这可能正是初读李科烈散文时潜意识里产生的一种阅读渴望所致。慢慢地阅读,细细地品味,我却读出了与最初的印像不一样的感觉。
一、全容得下的平静,才是生命的极致
散文之美,见仁见智,各有取舍,而在我看来,意境才是散文的灵魂。《庄子》的《秋水》篇,汪洋恣肆,成为千古名篇;王勃的《腾王阁序》,纵贯古今,留下古今绝唱;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放眼天下,赢得万古流芳。所胜之处,皆在意境。《聆听天籁》中的意境,自有其特有的洞天。
李国文先生在《心与天籁共鸣》的序文中这样评价李科烈的散文:“科烈这多年来,一直在写一种与众不同,很难归类的个性散文,每一篇都是一页泼墨重彩的画面,每一篇都是一首灵动跳跃的音诗,每一篇都是一幅山光水色的素描,每一篇都是一段人与自然的叠影。”李科烈的散文确有一种“个性”倾向,表演现在意境方面,用他自己的散文诗来表述,就是:全容得下的平静,才是生命的极致。
从《聆听天籁》的书名,到每一篇散文的标题,再到每一个词句,李科烈的散文都给人一种“动”的感觉,几乎所有的篇章里都有对声音的描述,《天门梵音》里一开篇就写到:“危乎哉!峭壁千仞。仿佛是一道闪电挟着惊雷从空中直劈而下:‘喀啦啦——轰!’岩壁破开成两半。惊雷急滚:‘轰!轰!轰!’地动山摇!”诸如《南昆山的绿》、《漂过九泷十八滩》、《北国,那一片榆叶梅》、《消逝的河》、《溪声》、《漂游在英西走廊》、《山中雨后》、《荒漠中的一片绿》、《腾龙峡听瀑》、《荷塘听雨》、《三月菜花香》、《椰韵风语》、《山语》等,多是从描述自然界的声音着手的,风声、叶声、溪水声、惊涛声、沙声,还有那来自心灵深处的回响,有时震撼如万马奔腾,有时温软如诉说衷肠,对天籁之音的书写时而粗狂,时而细腻,令人印像深刻。然而,我从李科烈的作品中却读到了声音之外的东西,在《天门梵音》里,作者是这样收篇的:
潮音与钟声交错起伏,在海天间久久回荡,这就是天地间的梵音么?浩荡,空明,清彻,从浪涛中飞出,一声声落在心里。那音色,那节奏,像是从遥远的过去跋涉而来,又不停地向着无际的未来走去,咏叹着生命和岁月的脉脉流痕。我的眼湿了,荣辱得失全被荡走,留下的只有坦然和激越,我被我自己感动了┅┅
人是热血动物,我们常被别人的情绪或事迹所感动,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被自己感动,在李科烈的散文里,海天间荡涤尘心的意境,只有用心去体会才能感觉得到。
《虎跳峡观涛》中,作者这样描述自己的心境:
我沉思着,从惊涛骇浪中抬起头来:蓝天如洗,雪山如银,空灵、透亮、安祥。
《山语》里,作者对声音的感觉是:
“沙沙沙┅┅”分不清是阳光沾着花香,还是绿叶儿肌肤沁出的清香,淡淡、薄薄、悠悠。一阵阵在山林的笑声中,乐滋滋地飘着,荡着┅┅
李科烈的“天籁”里分明蕴含着一种心的“宁静”意境。
二、随心通达,乐亦融融
《聆听天籁》这部散文集的编排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每篇文章中都配有相关意境的彩色照片,正如每一篇文章内容一样,这本书的每一个元素都体现了作者自然探微的细腻感悟。63篇各有特色的文章被安排在五个板块里,每个板块都有一个彰显主题意境的题目。“寻寻觅觅”突显了作者于天籁之音里探究天人之际的情怀;“心有灵犀”展示的是作者于天籁之音里感悟人生,放空心胸的精神追求;“竹杖芒鞋”诉说的是作者追逐天籁之音,寻找生命底色的真我风采;“且行且吟”是作者于天籁之音里吟咏岁月,内视心灵家园的喁喁心语;“春在枝头”是作者于天籁之音里听不老歌谣,寻找生命彼岸的希望之光。
在第二个板块之前,作者配有一首小诗《心有灵犀》:
人生路上云深路遥,
只要放空心胸,学这山川云影,
有人有我,有天有地,随心通达,乐亦融融,
此谓之大人生耶。
在李科烈的散文里,显然有敬畏自然的情愫。《悠悠金鞭溪》在叙述小鸟贴着溪水飞过的时候,笔锋陡转:
心猛地一提,忽听林中传来一个姑娘脆亮亮的嗓音:“你们看:头上这座峰像不像一只展翅的老鹰?”急抬头,见松林梢头拔起一面峭壁,中间兀起的峰石恰如傲视四方的鹰头。好一只雄鹰呀,仿佛正要冲破从四面压过来的剑锋,拍翅凌空而去。不是么,幢幢利刃似的峰壁已把天砍成窄窄的一道缝。
《聆听天籁》篇的结尾处,作者是这样写的:
阳光从云隙间透下来,在绿草和碧水间溅起万千金珠、银珠,滚动着,跳跃着,迸出一束束五彩的光芒。淡淡的草香味儿在空气中飘荡着,似有若无。啊,是歌声么?我听到了,听到了!它正从心的深处响起,透亮、空灵、纯净。这无声之音,可就是生命的天籁么?
在李科烈的散文里,对自然的敬畏却透着一种豁达与愉悦,正如他自己所说:“随心通达,乐亦融融。”《翠岩泉影》写过斑驳的日影和“水声在怪石垒叠的缝隙间轰鸣回荡”之后,作者在表现出对自然敬畏之情时,却是一种愉快的感受:
笑声在空谷里盈盈飘荡着,脆脆亮亮,羞羞答答。清纯得像晶莹透亮的初春的小雨,沙沙沙地踏着碎步走来了,一声声踩得人心里软软融融。像有一只温柔的手伸到面前,你禁不住轻轻地握住,不知不觉中被牵着走进雨里。晶莹的雨珠溅湿了睫毛,溅绿了小草,溅绽了花蕾,溅融了心的块垒。曾经不相信的天长地久蓦然间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的纯情和温柔现在全落在心里。啊,盈满爱的笑声多好!
愉悦的心境,在李科烈的散文里随手可拾,《草原晨曲》的开篇行文中就通透着一种欢愉:
一道金色的彩虹从灰白的云隙间飞泻而下,溅落在被茂密的河套柳簇拥着粼粼波光里,腾起缕缕淡淡的云烟。雾无声地飘着,荡着,逐着哗哗的划水声,悄悄地张开蝉翼似的薄纱,轻轻地裹住几个正趟出水面的裸浴女人的胴体。珍珠似的水珠儿顺着乌黑的长发,鼓涨的奶峰嗒嗒地溅落在水面上,绽开成一朵朵闪烁烁的银花儿,像弹响一支清纯的晨曲。
悲情在文学元素中常常被用作感动读者的方式,尤其是散文,那些传之久远的优秀之作中常有一种深深的忧伤,王勃的《腾王阁序》是这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这样,朱自清的《背影》和龙应台的《目送》何尝又不是这样呢,然而,我在李科烈的散文里却分明读到了一种欢快的情绪。
这种欢快,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是一种敬畏自然过程中心的感悟。人之于自然,正如子女之于父母,敬畏并不单一意味着威严与恐惧,同时,还有温柔、慈爱的情愫,有天伦之乐,有欢愉,关键在于当事者用什么样的心境去体悟。
三、大音希声,物我两忘
无论多么优秀的散文,都有自己特有的底色。那么李科烈散文底色是什么呢?在《聆听天籁》这部散文集的第三个板块开篇的小诗《竹杖芒鞋》中,作者从心灵深处发出了这样的表白:
看着自己旧时走过的影子,潭水静静地流淌着,
没有波,没有澜,淡淡的仿佛一切都已随风而逝。
日子在重复,生命在重复,走过千山万水,
洗尽了虚幻,洗尽了浮嚣,洗尽了执著,
洗出了生命的底色:平淡是真。
《林深雀花开》写作者在自然界中探幽寻胜,勿见禾雀花时的惊喜时,一个完全忘却尘世俗务的自然之子跃然纸上:
拨开头上的技叶,眼前突然一亮:一串串米黄色的禾雀花,绽放在粗圆如蟒的老藤上,爬过树干,飞挂空中,铺满崖头┅┅呀,是谁把缀满花儿的一条条彩带交叉舞动得这么出神入化,多姿多彩?啧啧,那彩带忽掠过草丛,哗哗地闪动着点点金波;忽而攀岩过壁,叮叮咚咚地泻落一帘飞泉;忽而飘下树冠,格格格地笑荡起架架秋千。
在科学研究中,大胆的设想常能给科学家带来超常的成果,在文学创作时,丰富的想像无疑也是作者纵笔驰意的翅膀。在李科烈的散文里,随处可见充满着童真的想像。《云涌峰浮走西海》写到在云深处绕过山道前行时,作者用了这么一段文字介绍面前的景色:
不是么,崖头绝壁上,那一簇叠着一簇,一片连着一片的树冠儿,左看右看,怎么越看越像一群正在攀爬的猴儿?瞧它们,你扯我的尾,我抓他的腿,一个拉着一个往上攀。有胆大的,从崖边探出大半个身子,正要跃到对面峰头。“啪啪啪!”突然翅影一闪,差点被扇下深渊。
这样有趣的想像,以我本人的经验,那还是在童年没有上学读书时在家乡望着天上的云影时才会有的,而把这种想像能力带到成年以后,恐怕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这不仅需要一份率真的品性,更需要一份纯真空灵的心。
李国文先生在《心与天籁共鸣》的序文中,这样评价李科烈的散文:
天籁,就是所谓的“大音希声”了,是要用心灵去体味的。在这部书里,那诗画一体的境界,那物我想忘的情景,那天人合一的禅意,那参透人生的觉悟,细细考较,慢慢品味,还真是给人启迪,给人教益,我随着科烈那支生花妙笔,在风雨烟岚,河川雾氤的情景下,去了许多我不曾去过的地方,在老树珍禽,花草生灵的环境中,见了许多我不曾经历的场面,科烈的这部书,写出来大自然的美,也写出来他对大自然的爱。
国文先生显然从李科烈散文中读出了禅意,我想这是大凡读过李科烈散文的人的同感。“物我相忘”是一种大禅境界。当年禅宗六祖惠能就是凭着一首“物我相忘”的法偈成就了一代佛祖的功德。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无物无我,这是一种佛教中的最高境界。
说到“物我两忘”的心境,其实不仅是佛教所说的超凡脱俗的“出世”,还有一种中国传统儒学倡行的“入世”性质情境,是一种责任担当。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这何尝不也是一种“物我两忘”的意涵呢?李科烈不仅是作家,他还是一位铁路领域里的管理者,从职业方面来讲,凡尘俗事应该还是比较多的,因而我在阅读《聆听天籁》中的每一篇散文时,都在极力捕捉他那红尘印迹。终于在《后记》中看到了他自己的一段表白:
离开家乡漂泊多年,在为事业和生活奔波中,偶抬头触见远方的一峰山,一片林,一湾水时,心里立时漾起阵阵涟漪,忍不住迈步向它们奔去┅┅后来当我有机会走进那些长年与大山和钢轨厮守在一起的养路工中时,立时被他们大山般的情怀深深震撼了。我抑制不住用笔写下了他们在略带苦味的人生中的大爱大恨。于是有了长篇小说《山还是山》。
┅┅
说不出的感动溢满胸怀,于是我把这些感动用笔记下来,记下了对生命的理解,对人生的感悟,对天地的敬畏。
读到这个地方,我才真正全面理解了李科烈散文中的“物我两忘”的全部意涵,原来,对李科烈来说,形式上的“出世”,骨子里还是深藏着一个作家抒写大爱大恨的根基,我想,这就是我读到的李科烈了。
搁笔的时候,正是下午五点的时光,习惯地抬头望着办公室的窗外,本想看看越秀山头那红日照林的景色,放眼处却是一片阴沉灰暗,一道道电光在穹幕顶上划过,雷声隆隆,雨声沥沥,这是一场突然降临的南方春天的雷雨!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天籁呢?啊,什么时候天气变得这么可怖呢?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原来李科烈的散文把我带到了一个空灵、纯静的境界,在文字里阅读声音,却没有感知到现实里耳边的震响!或者这就是李科烈散文语言的魅力!再次拿起《聆听天籁》这本散文集,任凭电闪雷鸣,我的心却平静如镜,悠闲地从那形式上写声音而骨子里透着云影的文字中享受着一份宁静,一份飘逸,一份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