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圆明园罹劫十一年后,中国人来到了巴黎圣母院,作者:罗山
图:中国使团参加的巴黎圣母院达卜瓦主教葬礼
1871年6月7日,巴黎细雨,众人来到巴黎圣母院前,前来吊唁巴黎教区总主教达卜瓦(Georges Darboy),各国公使也前来悼念,在送行队伍中,几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人分外醒目,他们就是清廷钦差大臣(亦称“星使”)崇厚率领的中国使团。此时的清廷已经开始洋务运动,崇厚就是一个有洋务经验官员。使团中的翻译张德彝是京师通文馆英文班毕业生,此时虽然只有24岁,但此次已经是第三次随着国家使团出访国外,先后造访美国、英国、法国、比利时、普鲁士、俄罗斯等十余个国家,在当时的中国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外交专家了。
图:张德彝
使团本来此次来法是为天津教案道歉的,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并非美差。之所以选了崇厚带队,就是他是天津教案期间的三口通商大臣。当时天津谣传法国天主堂采生折割,割取婴儿器官做药,市民来求见崇厚,崇厚大骂市民胡闹,听信谣言,就带市民去教堂对峙。法国领事丰大业(Henri Victor Fontanier)先是跑来骂崇厚,拔出手枪打碎了崇厚手边的花瓶,碎片划得崇厚颈部受伤流血,丰大业随后又当着市民的面向天津知县刘杰开枪,击伤随从一名,矛盾终于爆发,天津群众怒不可遏,殴毙丰大业,焚毁法、英、美、俄、西教堂及法领事署。天津教案经过曾国藩、李鸿章的外交努力,加上当时普法战争爆发,最终以杀人偿命,赔款道歉的结果收场,道歉者首选就是崇厚。
图:崇厚
教案处理结果一出,当时全国舆论哗然,人们认为法国人公然枪击中国官员,死有余辜。崇厚一行,在骂声中踏上了赴法的航路。此次巴黎圣母院之行,源于一个意料之外的事件。天津教案发生后,法国一度想故技重施,再搞一次炮舰外交,讹诈更多权力,未想普法战争爆发,最终也不得不接受了中国的赔偿主张。而普鲁士军进入巴黎后很快撤出,城中市民发动起义,以巴黎公社的名义接管全城。中国使团就这样阴错阳差地实地见证了巴黎公社运动的全过程。此次圣母院悼念的达卜瓦主教也死于这一期间,张德彝忠实记录了这次巴黎圣母院之行。
图:当时巴黎圣母院内场景
使团提前收到法国外交部消息,于活动当天乘车到达巴黎,过石桥至思安岛(Cité,今译西堤岛)的菊圃(Jean-Paul)巷,到达了巴黎圣母院。圣母院被张德彝翻译为“那欧他达木(Notre-Dame)礼拜堂”,据他描述这座宏伟的建筑“高数十丈,宽十丈,深二十余丈,白石建造,中立天主十字”。张德彝听闻,巴黎圣母院“对面楼顶设大小风琴各一”。巴黎圣母院的管风琴在今年的这次火灾中亦受损伤。为了悼念达卜瓦神父,圣母院四壁悬挂黑帐,上面缝有白布十字,椅子都套上了黑布罩子。葬礼上,女子坐在楼上,楼下三面围坐各国公使、官员、议员(“民会百官”)和士绅平民,他们在胸前佩戴小号的法国国旗。堂中有三幅棺木,覆盖了黑帛,棺木四角放置蜡烛。唱诗班尤其吸引张德彝的注意:“鼓琴拉笳,朗诵其经,声韵清亮,如聆梵音”。此前,中国使团还参加了在另一座规模小于巴黎圣母院的“大礼拜堂”举行的阵亡将士悼念活动,教堂外仪仗队数千人,堂中燃灯数千盏,法国国旗数十杆,整个追悼活动庄严肃穆,法国临时政府首脑梯也尔(Thiers,“遆尔”),总理杜弗尔(Dufaure,“发福尔”)都参加了这次活动。
图:使团见到的梯也尔,当时法国临时政府首脑
此时的巴黎刚刚经历了普鲁士军队的围困以及巴黎公社的巷战,一副硝烟未尽的萧索景象。中国使团到达巴黎时,所租公寓的中层玻璃窗还有几幅玻璃被炮弹打碎后未及修补。张德彝亲眼目睹了楼下大队巴黎公社社员被押解出城,前后有数千人。其中有女战士数百人,“虽披赭衣,而气象轩昂,无一毫婀娜态”。使团入住时,凡尔赛军队刚刚扑灭巴黎公社不过三五日,城内四处可见激烈巷战带来的破坏。张德彝记载此时的巴黎马业门外“高楼烧毁无数,地下铁道全行拆坏”,万三门外“四围墙头铺有砂石口袋,高约数尺,以御枪炮”。圣路易大桥以东,“各巷口多筑土石墙、几案墙。又有木筐墙,系以荆柳编筐,内盛零碎什物,堆累成台,炮子虽入,含而不出。”街垒痕迹尚存。巴黎“牲灵园”受炮子洞穿者两千五百余处,道路崎岖,葬人山积,有瘗于深壕者,有垒成土阜者,因屡遭火燹,杀伤相仍,故到处烟痕火迹,为之惨然”,而巴黎动物园(“万牲园”)也是“毁坏之处甚多”。
图:1871年的巴黎街头惨状
受损最严重的当属杜伊勒里宫(Palais des Tuileries)。杜伊勒里宫被张德彝翻译为“其居洛里王宫”,“东北二面红墙独立,一木无存,其西南二面虽未被焚,而窗壁璀璨,金玉皆为瓦砾矣”。张德彝数年前出访欧洲时亲眼目睹过杜伊勒里宫的壮美,“蔚然大观”、“极其崇饰”,“层楼复阁,邃室蜂房,盘盘囷囷,矗不知几千万户。陈设华美,古董纷披。官后即园,台沼陂池,林木花卉,天然布置,清景宜人”。张德彝特别关注了杜伊勒里宫前方的卢浮宫:“官前设有总艺院,院名‘鲁瓦’,四面有门,崇宏靡丽”。在这一时期,与杜伊勒里宫相连的卢浮宫花廊和马尔赞廊也被纵火烧毁,但存放有大量艺术珍品的卢浮宫主体建筑奇迹般地幸存下来。
图:仅剩墙壁的杜伊勒里宫
经过整整两天的烈火焚烧,杜伊勒里宫的宫殿建筑已被全部焚毁,只剩下外壳。张德彝所见一片断壁残垣:“王宫左鄙一带,空墙矗立,红焰犹存。宫后埃及石柱下之铁栏,曲弯折毁,其四角石台亦被轰坏,宫旁立伍力街之市廛,楼房长约里许者率皆焚毁,乱石堆积如山。腊佩巷前,万洞坊之铭胜铜柱,被炮击碎,铜块纷飞。马达兰礼拜堂(La Madeleine,今译马德莱娜教堂)前罗雅弄之铺户,焚毁无一存者。凯歌路北之石牌楼(凯旋门),被炮子穿成巨孔。”此时距离圆明园罹劫仅仅过去十一年,中国人张德彝目睹法国王宫被焚惨状,表现出了对文化遗产的尊重和对受难者的同情:“一旦遭此兵灾,比咸阳之一炬。凡物盛衰,各有其遇,至事过境迁,岂不增人唏嘘感慨耶?”张德彝此时联想到《阿房宫赋》,感慨巴黎“瓦砾遍城,可怜焦土”。他曾在巴黎街头看到一种特殊的巴黎地图在售卖,城中遭到焚毁的建筑都被红笔点出,又把焚毁建筑曾经的素描图附在旁边。张德彝睹物思情,“观者能勿神伤耶?”
图:杜伊勒里宫内部完全焚毁
要知道,张德彝可是一个对中国文明有强烈自信的年轻人,也许以事后诸葛亮的傲慢视角观之,会有些人觉得张德彝过分自信,但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很有民族情感的人。此时中国尚未设立常设的驻外使节,故每次使团出访,对当地人而言都很新鲜,总有外国人会问他千奇百怪的问题,很多问题并不友好,面对这种局面,张德彝一贯是积极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辩护的。此次赴法,曾有法国天主教士跑来问张德彝“何不奉天主教”,张德彝答曰,我是儒家信徒,“孔门乃中国之本教”,“某国人似当以某国本教上”。法国传教士说“君不知天主已生一千八百七十一年,今之奉教者已有数国之多乎”,张德彝回敬道,“孔子已生两千余年,并无主教传播异邦,而今之崇奉者亦有数国之多”。
图:中国近代第一个外交使团1868年出访照片,右三为张德彝
崇厚使团此次出访并不顺利:使团到达法国南部马赛港时,他们的道歉对象: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已经被普鲁士俘虏好几个月了,普鲁士军将巴黎围成铁桶,城中百姓困于饥饿,不久之后就吃空了巴黎动物园,而且很快开始吃猫吃鼠了。而等到局势稳定之后,法国又生反悔之意,坚持认为天津教案未结,不接受崇厚投递的国书,搞得使团焦头烂额。但即便如此,张德彝仍在晚宴上对法国人说“天下万国,各有所长,取长补短,彼此有益”。在中国积贫积弱之时,张德彝面对不久前劫掠圆明园的法国人,却能以同情同理之心念之,这份胸襟可以说正是东方文明古国修养品德的最好体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