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SU与形容幸福生活的丹麦 Hygge 截然不同,它描述的是当芬兰人被困难或困境所激发的一种精神。这个词很难用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种语言来准确表达,它是一种浸透在芬兰人骨子里的信念,就像芬兰人常说的一句俗话,“我们甚至能穿透一块灰岩”,指的是忍耐、坚韧,还有勇气、不放弃、不抱怨、独立思考,也带有面对困难时候的固执。
这么说吧,一旦芬兰人决定去冰上钓鱼,这就是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旦开始,必须完成。
芬兰地亚大厦,芬兰建筑大师阿尔瓦·阿尔托的著名作品。本文图片均为 资料图
极昼、极夜、漫长的冬天和贫乏的自然环境,深深影响了芬兰人的性格,每一个芬兰人都深谙“忍耐与吃苦,就能生存”的道理。这种耐受力与坚韧劲儿,可以用来解释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比如芬兰人如何取得国家独立,如何挨过芬苏战争,如何在短时间内付清战争赔款,如何在困难时期设计出振奋人心的大朵图案……
1940年1月,《纽约时报》文章《SISU,一个解释芬兰人的词》指出,用SISU一词最能解释芬兰人在面对强敌时的表现,这是“芬兰人最喜欢的词”。同期美国《时代》杂志撰文称,“具有SISU的芬兰人会战斗到最后一分钟”。
2017年4月,芬兰举国上下庆祝独立百年之际,习近平主席在《赫尔辛基时报》发表了题为《穿越历史的友谊》的署名文章,文中他以“坚忍不拔”对芬兰人的精神加以概括,为其点赞。
创意人、作家肖小困在最近出版的新书《芬兰不加糖》里,亦试图从赫尔辛基的城市角落,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对于SISU的多元化解读。不错,它是破冰船,是装甲车,是深受孩童们喜爱的糖果,但也是苦涩浓烈的咖啡,和玛莉美歌布料里炽烈亮丽的纹案。
他说,这种乐观幸福与固执股坚守的理念,绝非高高在上的精神哲学,它所包含的勇气,足以让你在打开房门面对大雪的瞬间不退回屋内,而其中的一丝乐观说不定还能让你在黑暗中找点乐子,组建一支重金属乐队。
它还体现于赫尔辛基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一座在粗粝和艰难中诞生的城市……当你在这里渐渐潜下去,便会了解它粗粝下的温柔,固执中的幽默,忧郁里的羞怯,沉默的深情,以及苦涩里的SISU。”
下文经授权摘录自《芬兰不加糖》一书。
《芬兰不加糖》,肖小困著,文俊摄,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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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赫尔辛基,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赫尔辛基的南部城区,在白教堂、埃斯普拉纳蒂公园以及Ullanlinna的设计区流连忘返,最让我着迷的一件事,便是每天从白教堂的新古典主义一路走到Ullanlinna的新艺术风格,沿路建筑从一派典雅稳重到浪漫艺术,在国家浪漫主义风格的影响下,建筑也逐渐变化着复杂的风情。
我那时候以为这大概就是赫尔辛基吧,这种印象随着不断前往,越加强烈。这样的赫尔辛基既稳重又坚强,颇像一个包裹严实的布尔乔亚,衣着亮丽,举止得体。所呈现出的都是克制坚韧的SISU一面。SISU被铭刻在城市发展之初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里,也呈现在国家浪漫主义建筑的石头里。与此同时,芬兰人的形象也逐渐固化起来,少语,有距离感,不太爱笑,尤其是晚间公交车上的人民,看起来尤为孤独的忧郁。
不过我渐渐开始感到沉闷,赫尔辛基和芬兰人都如此的克制、坚强和礼貌。这或许也是和热心及吸引了很多日本人的原因,不管是游客还是常驻,日本人是这里最常见的亚洲人,日本人和芬兰人相处起来自然舒适,除了不用频繁互相弯腰道谢外,它们同样克制和礼貌,即便最难发音的芬兰语,日本人说起来也相对容易,两者语调十分相似。
但它的另一面呢?那些自由、浪漫与个性表达。我把疑惑告诉了朋友,“如果你想看芬兰人的另一面,不如请他们喝酒。”真是个既真诚又糟糕的主意,因为喝点小酒和醉酒后的芬兰人完全是两种风情,喝点小酒后的芬兰人可以敞开心扉,表达内心的梦想与追求;而醉酒后的芬兰人却让人十分“胆战心惊”,笑和哭可以同时伴随一句话出现,眼神既疯狂又绝望。
很显然,朋友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了解的是SISU下的个性自由,而非酒精作用下的自我放飞。既然“厌倦”了南部,我决定区北部碰碰运气。
赫尔辛基新艺术风格建筑云集的街区Rue Huvilakatu
1809年之后,芬兰成为俄国的大公国,圣彼得堡的有钱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被自然环绕的美丽城市,特别在夏天,这里舒适的气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度假胜地。于是最早一批圣彼得堡的游客便在夏天乘着汽轮抵达城市南部,享受自然和SPA。1870年铁路建成后,这种旅游来往越发的频繁。铁路同样推动了城市的发展。越来越多曾经居住在乡下的人们来到城里寻找工作。工厂、烟囱纷纷拔地而起,人口的激增意味着城镇的扩张,赫尔辛基开始往北发展,一路到达卡里奥区。
卡里奥的意思是“岩石”或“小山”。真是名副其实,从市中心前往卡里奥区的路上,我就有不断沿坡行走的感觉,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小坡不断。在赫尔辛基工业化的过程中,这里一度是在赫尔辛基工作的工人阶层生活区。因此卡里奥的建筑平淡却实用,颜色以黄、白、棕为主,建筑也什么风格可言,相对南部来说十分密集。
我沿着街道慢慢前行,人同样不多,经过一个俱乐部,看到两个满头白发、满身纹身的嬉皮坐在外面抽烟,花白的头发上绑着发带,手腕上的镯子、颈间的项链、手指上的戒指,每一个都达到夸张。之后一个转弯,我又与两个带着鼻环的红发姑娘擦身而过。
我一时不知所措,如果说城市南部是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布尔乔亚”,哪这里就是艺术家的“波西米亚”。嬉皮、穿孔、纹身、烟熏妆、机车、哥特……只不过第一天,我就在卡里奥区全部见到了。它带有创造力,也有叛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艺术家在这里居住生活,创造新的可能。
卡里奥区,年轻人聚集的潮流咖啡馆Rupla
SISU在这里其实更为深入生活。卡里奥最初创建也并非因为艺术,当年只是为了让那些抱着希望来城里寻找更好生活的工人,能在这里安身立命,他们从乡村而来,在工厂穿梭于机器间,奋力争取扎根城市。卡里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没有城市南部的精雕细琢,但它夹杂了反叛、希望、SISU和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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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an & Nyström在赫尔辛基的咖啡馆看起来比大多数城中咖啡馆要时尚,色彩轻快,家具轻巧,但缺少一个微笑或是一段对话,好让我这个陌生人感到柔和舒适。放眼望去,没有任何可以接触的眼神,店里只有一名年轻男子在吧台后面低头忙碌,另有两位女顾客在二楼说着话,还有两位男士靠在里面的长沙发上的低语,或许他们的语音很正常,只是北重金属音乐所掩盖。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北欧的咖啡馆有一种统一的风格与氛围,简约冷淡。当我深入其中时,却发现了丰富的多样性。即便在打的斯堪的纳维亚区里,地区和地区之间也非常不同,丹麦人天生就是营造Hygge的高手,城市里的咖啡馆无论是店面设计还是咖啡本身,处处都透露出精致和细腻。而瑞典因为又Fika文化的影响,咖啡馆提供的面包和其他甜点丰富而且颇为讲究,并根据不同季节和月份提供不同的面包,挪威则一直以注重对咖啡本身的追求而闻名,在这里,咖啡的味道比咖啡馆的一切都重要。而芬兰,在强大SISU的影像下,似乎又呈现出另一幅模样。
Johan & Nyström开在赫尔辛基的概念店
当我踏入好生活咖啡馆Good Life Coffee,便知道来对了地方。
从20世纪末的欧陆风来到21世纪,咖啡馆的侧重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面包和餐点不再是重点。如今在赫尔辛基新近开的咖啡馆,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咖啡本身的味道上,比如好生活咖啡馆。但这并非我的重点,在我看来这里就是一间非常芬兰的咖啡馆,独具SISU精神的咖啡馆。
这样形容或许奇怪,但SISU并非只体现在芬兰人面对困境所发挥的精神上,在平常的日常生活中,它也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在咖啡馆里,SISU就影响着咖啡馆的风格和氛围。这种影响在景区周遭的咖啡馆中并不明显,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聚在这些咖啡馆中,热闹非凡。但好生活咖啡馆的顾客多是周围的住户,而且年轻人居多,芬兰特性便非常明显。
在SISU的影响下,芬兰的设计并不主张花哨的颜色和绚丽的装饰,特别是室内空间。虽然北欧地区都以简约风格著称,但芬兰的简洁中拥有朴素,甚至并不需要过分精致。这也是芬兰咖啡馆和其他北欧国家不同的原因。
好生活咖啡馆的外观十分简朴,内部非常小,大概只有三十平方米左右,不过这间小小的咖啡馆总是挤满了人,好生活咖啡馆的目标便是让人们“避免糟糕的生活”。这里是年轻顾客的热门去处,但这样一个城中的潮流热点却十分朴素,最花哨的地方就是吧台后面的那面墙壁,以及男店员那顶扎眼的红色毛线帽和屋顶的绿色大吊灯,其余的一切都十分简单。SISU显然也影响了咖啡馆的氛围,即便挤满了人,咖啡馆也可以用安静来形容,店员和顾客只有适度的交流,情侣坐在窗前小声交谈,一只白色大狗静静地趴在地上,不对陌生人产生一丝好奇,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关上门后空间里最大的声音便是咖啡机的磨豆声和打奶泡的蒸汽声。
好生活咖啡馆的招牌咖啡Päivän suodatenkah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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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于二战后的玛莉美歌在芬兰意味着很多,被称为芬兰国宝级设计,是芬兰人人知晓并以此为傲的设计公司,先锋、设计、色彩、抽象、国际、本土、勇敢、生活⋯⋯不过只有当一位将近七十岁、有些弓背的店主老爷爷给我推荐玛莉美歌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玛莉美歌在芬兰意味着什么。
二战后芬兰正被大笔战争赔款压得透不过气。为了偿还赔款,芬兰不断加速自身的工业发展,1952 年,芬兰完全付清了战争赔款,整个国家很快从农业经济转型到工业经济。芬兰现代设计在这段时期呈现出更为多样化的风貌,人们快速与旧世界告别,但对于未来生活却也忧心忡忡。现代主义正在席卷欧洲建筑和艺术领域,阿尔瓦·阿尔托的现代建筑在芬兰境内一座座被建造,阿泰克的家具和伊塔拉的玻璃设计广泛被媒体报道,英国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花样风格正在流行,玛莉美歌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在一片对未来的憧憬与担忧中,创办人阿尔米·拉蒂阿(Armi Ratia)决定做些没人做过的东西。
她没有设计那些市场上人人都在做的花朵图案,反而创造出抽象的、大胆的、大片的色彩图案。但这些设计给他们带来的不只是印刷技术难题,还有市场问题。人们可能会欣赏这些大胆的布料设计,但他们并不知道拿这些布做些什么。阿尔米决定告诉消费者用这些布料能做些什么。玛莉美歌的第一场时尚秀便在1951 年开始了。在赫尔辛基的一家知名饭店,那些色彩艳丽、花纹大胆的裙装让坐在两边的女士们看得目不转睛。
玛丽美歌的色彩和纹案早已融入芬兰人的日常生活中
如今看着玛莉美歌工厂里这些成批的布料和各种先进的机器,当年创办之初的艰难变得难以想象。只有那些色彩和图案在眼前不断流转。“玛莉美歌不只是那些亮丽的色彩,我们的颜色并不是那种相互冲突的或是让人感觉尖叫,而是闪耀的。色彩是你在玛莉美歌买到的奢侈品。”阿尔米说。对她而言,色彩不是调色板上的颜料,而是生活本身,红色是初恋的炽热意识、与火烈鸟的触碰瞬间、不受约束的激情⋯⋯
生活的色彩,那么明亮热情。玛莉美歌给了我另一个角度去理解SISU。她就像SISU 里的一颗糖果,苦涩中有了味道,灰暗中带来色彩,充满热情,它很大胆,敢于不同,在一片旧世界中开创崭新天地。在我看来,这同样是SISU,而且更为生动。艰难与苦难始终伴随着玛莉美歌,早期的财务困难、阿尔米去世后的经营难题、八十年代的摇摇欲坠、九十年代的再次易手⋯⋯纵然充满艰难,但不曾缺少欢乐:“一开始我们人并不多,”维里约在对早期玛莉美歌的回忆中写道,“我总是想这些印刷工都从哪里来啊,他们有那么好听的声音,还有唱不完的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们搬到新工厂时举办的暖房聚会。如果有人想谈谈‘玛莉美歌精神’,好吧,当时就是最好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