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神庙四大文化主题探析

南海神庙四大文化主题探析

陈典松

广州南海神庙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留下研究资料最齐全的海神庙,其被看作中外交通史上的历史见证而受到今人关注,有“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说。笔者因工作关系,于1996年至1997年将近两年的时间置身于庙内从事专题研究,近几年在这个基础上又进行了一些新的探讨。关于南海神庙的文化内涵,我以前也发表过一些文章谈自己的看法①,随着研究的深入和接触材料的丰富,我对这个问题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认为南海神庙有四大文化主题内涵。谨此对这四大文化主题作些粗浅的探析,以就教于有关专家、学者。

一、封建统治者从事神道设教的重要场所

自原始社会以来,人们就有巫祝祭祀活动,先是自然崇拜,继而祖先崇拜。到了我国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期(实际上相当于父系氏族后期),上古帝王就有巡守方岳的传统,当时主要活动在中原一带,根本没有见过大海。自夏朝建立国家以后,君权神授的思想逐渐形成,历代帝王出于对政权报本知谢的需要,有祭日月山川的习俗,同时还可以通过这些活动使人们对君主政权知敬知畏,达到神道设教的目的。“禹甸高山大川,声教讫于四海。”②禹是夏朝的建立者,由此可见,从专制王朝建立之初,“声教”就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事教化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祭海即为重要一途,正所谓“先代无不崇海祀者。”③不过上古帝王因受地域条件的限制,只能在中原一带为“坎坛”而象征性地向四方祭四海。

南海神庙的建立,一般认为是隋朝,清初学者屈大均认为:“南海神庙在波罗江上,建自隋开皇年”,④这一观点被大多数人所接受。而《波罗外纪》上则有一些不同的记载,该书认为“南海神庙之始”在隋朝没有问题,只提到于近海设祠,但没有指出是现在的地址,相反却明明白白地写明“广州南海神庙之始”在唐太宗贞观年间。⑤对于最初的南海神庙是否建在广州,笔者将另文考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南海神庙的建立是封建帝王直接下令建立的,“隋开皇年间(公元594年),出于巩固政权的需要,隋文帝下诏于近海立祠祭四海”。⑥

南海神庙建立后,受到历代封建统治者的重视。从庙内现存的碑刻和文献资料看,有相当多的内容是宣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历代皇帝都曾亲派大臣或委托广州地方官到庙内祭拜,除祈求风调雨顺、减少自然灾害外,更多的是反映政权更迭、皇帝登位、平定内外判乱等事。在庙内仪门后则碑廊有一块清代三十六年的碑刻,其题为《皇帝亲征噶尔丹,剿除狡冠,塞北永清,奉命恭祭南海庙碑记》,这块碑是康熙帝派遣都察院副都御使熊一潇致祭南海神庙时撰刻的。康熙帝亲征噶尔丹之事,发生在遥远的漠北蒙古,为什么要到相距几千里路的南海神庙来祭告呢?碑文中记道:“自昔帝王丰功伟烈,申昭报于苍昊,纪成绩于山川,厥典巨矣,”指出其目的在于宣传康熙皇帝的丰功伟绩,“颁示天下,昭告天地祖宗,遍祀山海诸神,以报成功。”碑文更引康熙皇帝之言曰:“我粤界在岭海,距京师六千里外,皇上嘉意南陲,神人交协。”祭告南海神并刻碑以记的目的是:“圣天子功德巍巍如此,是宜流之亿禩,昭示远人。”这种神道设教的目的非常明显。

我国素称礼仪之邦,封建统治者往往寓教化于礼仪之中,在历朝对南海神庙的祭告碑刻或文献中,有相当丰富的这方面的内容。如北宋开宝碑也提到修庙及祭神的目的在于“限六蛮于外服,通七郡以来王”,⑦广州在当时地处南疆,其用意是非常明显的。祭日月山川本为封建国家重要的政治生活,现在还保存了一些这方面的遗址,但确实不多,如北京的天坛即为皇帝祭天之处,泰山则为统治者祭山之地。关于海的祭拜旧迹,民间确实不少,但作为国家的祭坛,南海神庙可能是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处。据笔者了解,东北西三处海神几乎变迁或已荒芜。(东海神庙在今山东和浙江境内,北海神庙在今山西境内,西海神庙在今青海西宁附近。)

二、珠江三角洲居民从事海神崇拜活动的遗址

南海神既是一位国家神,也是一位民间神。根据史料记载,其初由于上古帝王在中原设坛祭拜,应是一位国家神,到了秦汉时期,岭南地区进一步开发,“随着中原文化逐渐扩张到沿海,人们对海的崇拜也随着皇权力量的延伸而盛行,因为海洋之大令人生畏,”⑧当地先民的模糊的海神信仰逐渐和中原王朝的方位神融合,这样,南海神崇拜在民间开始盛行,南海神又成了一位民间神。

关于南海神是祝融的说法,最早见于唐朝韩愈所写《南海神庙碑记》,其文曰:“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东西北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⑨究竟考于何传何记,作者没有提到,笔者查了很多古代文献,也没有找到线索。在韩愈稍前的张九皋所写《册祭南海神记》中有“冲融浮天,汗漫吐气”⑩之句,这本是写海景的话,韩愈所言“祝融”是否“冲融”之误,也是值得注意的。由于韩碑一直立于庙中,南海神为祝融的说法也就广泛流传开来。

南海神祝融是我国唯一以有历史记载之祖先命名的海神。据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载,祝融是黄帝时期六大辅相之一。黄帝南巡,难于分清方向,派祝融“辨乎南方”。由此而命祝融管理南方事务,其封为荆楚一带(今湖南、湖北、及安徽、江西部分地区),建宫于湖南衡山祝融峰,所以祝融被认为是南方人的始祖。祝融被称为“南帝”。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说,南方属火,因而兼管天下火事。又有传说祝融在帝嚳时曾任 “火正”。现在民间还将起大火称为“祝融君光临”,即源于此。那么祝融又为什么做了南海神呢?现有的文字资料记载,都以韩愈碑所言为据,似无更早文献佐证。这可能与三国两晋至隋唐间长江中游(即荆楚之地)居民南徙岭南有关。移民们来到一个新的区域,面对海上变幻莫测的波涛,糅合岭南先民已有的海神信仰,幻想着冥冥中有一位海神在主宰海事的同时,希望这位海神就是长期以来保护自己的老祖宗祝融,因为祝融本来就有司南之职,南海在楚的南方,自然也应该归这位老祖宗管领了。

清初岭南大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云:“南海之帝实祝融,祝融火帝也,帝以南岳,又帝以南海,……故祝融兼为水火之帝,其都南岳,故南岳主峰名祝融,其离宫在内扶胥。”[11]这个“离宫”指的就是南海神庙,“扶胥”即为今庙头村一带。清朝有一个叫韩海的人在《拟南海神庙碑》一文中说到,根据上古《石氏星经》的说法,祝融叫赤帝,“司夏司火,司南岳司南海”,按照五行辩证原理,南海为“炎德所沐浴,为德之水”,[12]水与火虽然相克,另一方面也可相生,所以祝融在任火帝时,兼上南海神这一水帝之职也就可以理解了。

民间的海神信仰与祭拜活动分不开,笔者在庙内生活近两年,发现周围居民每逢农历初一或十五,必至庙烧香纸拜神,而每年大的祭神活动有数次,如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后舞龙舟,周边十五乡村民出行,农历八月十五前后埋龙舟也要到庙前行礼。规模最大的祭神活动则是每年农历二月十一、十二、十三三天的庙会,这三天的祭神活动非常热闹,珠江三角洲地区包括顺德、中山、东莞、深圳、珠海、增城等地居民大批涌入庙中拜神,人头踊踊,场面十分状观,民间传说这三天为南海神的生日,求神特别灵。至于人们求神拜的目的,大概都是祈求家人出行平安(最初是求出海平安)、五谷丰收、六畜兴旺、多生贵子、健康长寿、升官发财等。庙会期间有很多祭神娱神活动。

关于南海神庙的庙会起源于何时,没有确切的文献记载,有人认为是明代,也有人认为是宋代。北宋诗人刘克庄曾写过一首《即事四首》的五言诗,他写道:“香火万家市,烟花二月时,居人空巷出,去赛海神词。”[13]有人认为这里写的就是南海神庙的庙会,所以据此推测

当在五代以前,这仅仅是一家之言,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

南海神庙作为一民俗活动之处,是很有其特色的。笔者曾考察过广州地区的一些古迹,如海珠区的龙潭村有洪圣王庙(南海神在宋代被封为洪圣王)、番禺穗石有南海神庙、黄埔区茅冈有南海神庙。据了解,珠江三角洲地区(包括港澳地区甚至东南亚一带)有不少这样的南海神庙,这些南海神庙都是以广州庙头村这座神庙为蓝本和源头。所以,广州南海神庙的民俗文化价值不可忽视。

三、广州对外交通的历史见证

南海神庙当前被重视的原因在于其被看作广州对外交通的历史见证,有关部门着力宣传的也是这方面内容。

广州是我国古代南方文明的大都市,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对外交往港口城市之一,是中华文明与海外文明交融的窗口,作为一座开放性历史文化名城,广州至今还保留着许多重要的对外交往的史迹,其中南海神庙即为其最具代表性的遗址之一。

南海神庙的建立与广州早期的对外交往密切相关,我国古代对外交往的重要港口城市由北至南分别有山东的烟台、江苏的扬州、广东的广州等,烟台、扬州、杭州等地对外交往比较早,大多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甚至更早,但时断时续,且主要是面向日本,朝鲜等太平洋地区的国家,对外交往也往往是以文化输出为主,泉州则是宋元以后才成为对外交通有影响的城市的。只有广州自秦汉以来,一直在对外文化与经贸往来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南海神庙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明《崇祯八年祀海神记》中写道,因西海北海“皆远在夷裔,中国不得施舟航之利,而修望秩之礼,”只有东海和南海因为可以“修舟航之利,”才得以“修望秩之礼,”[14]这说明南海神庙的建立及南海神得以代代加封,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海上航行的需要。近年来,广州城区许多考古遗址的发掘也证明广州在很早就有发达的航运业。

南海神庙内保存着自唐代以来的众多碑文,内容非常广泛,有许多记述,对研究古代广州对外交通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反映了广州历史上延续而发达的对外交通史。广州早期的对外交往主要是东南亚一带,宋《开宝南海神庙碑》云:“自古交止七郡,贡献上国,皆自海沿于江,达于淮,通于洛。至于南海,故砥砺奴丹,羽毛齿革,底贡无虚岁矣。”[15] 真实地记述了广州在古代由东南亚至中原各方面交往的中转地位。1973年在南海神庙西侧鱼塘发现晚唐时期成排的码头枕木,据科学测定为海南紫荆木,反映了当时神庙附近航运业的兴盛。宋治平四年(公元1607年)《重修南海神庙碑》也写到当时南海神庙附近居民“与海中番夷四方之商贾杂居焉”,[16] 反映了当时南海神庙一带外商往来之多。南海神庙附近当时是广州的外港所在地,以南海神庙前的水面为界,以东称大海,以西称小海(实为珠江),庙前为中外巨轮汇集之地,远洋航船一般都在此停泊,然后转乘小船进入广州城区,所以南海神庙所在的扶胥镇(今庙头村一带)成为中外人士杂居与从事交易的重要地点。据宋末元初陈大震所写《南海志》记载,元朝前期到广州从事商品交易的客商达147国之多,而扶胥一年的税收比新会、清远、东莞等县的税收还高出许多,可见扶胥镇得益于对外贸易的经济效益。即使到了明朝后期,各类海外商品“委委藉藉,不可纪极,群萃于羊城象郡之间,以充天府而耀五都,莫不侈言南海。”[17] 说明到明朝末年南海神庙一带仍是广州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

南海神庙前的港口淤塞大概在明清交接时期发生,到清代中期,庙前几乎完全被泥沙淤塞成一片农田,南海神庙作为广州外港的历史基本结束。尽管由于沧海桑田的变化,但南海神庙内反映广州古代对外交通的碑刻资料、遗迹和考古资料都是有独特价值的,是研究广州古代对外交通不可或缺的内容。

四、历代文化名人观海咏海的游历之地

南海神庙自隋代正式建立,特别是唐玄宗天宝年(公元751年)韩愈撰《南海神庙碑记》以后,历代文人墨客多有临庙朝神者,更由于庙西侧章丘之上浴日亭成为广州地区观海上日出之最佳处,更加吸引了大批文士的登临。

在南海神庙头门东侧有一古朴碑亭,内坚一高大石碑,这就是南海神庙内著名的“韩碑”,也是广州地区保存至今较少的唐碑之一。唐宪宗元和年间,韩愈因上书言事而触怒皇帝,被贬潮州,后转迁袁州(今江西宜春)刺使,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路经广州,与当时的广州刺使兼御使大夫孔癸有往来,并到南海神庙朝神,了解到孔癸在广州政绩突出而且修庙祀神甚虔,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夏,已到袁州(今江西宜春)上任的韩愈撰《南海神庙碑记》以记其事,文成后由当时任循州刺使的陈谏书其文刻碑于庙内。韩愈此文成为历代人们研究南海神庙最重要的原始资料。南海神庙也因韩愈此文而在学人士子中声名日隆。

南海神庙西侧有一突兀小山,名章丘,其自唐后期即建亭于其上,名浴日亭(明朝时曾叫拱日亭),成为人们观看海上日出的最佳之处,“扶前浴日”或“波罗浴日”被认为宋元时的羊城八景之首。北宋绍圣年间(公元1094年左右),苏东坡因与他人政见不同,被皇帝贬到惠州为官,途经广州,慕名前往南海神庙参观游历,并登浴日亭亲睹“波罗浴日”的胜景,深为其奇观所吸引,诗兴大发,写下了《南海浴日亭》诗一首。其诗曰:剑气峥嵘夜插天,瑞光明灭到黄湾。坐看阳谷浮金晕,遥想钱塘涌雪山。已惊鸟动行人起,飞上千峰紫翠间。[18]

苏诗一出,在读书人中引起更大反响,无论是广州地区的士子,还是外地来游历的尊儒,都纷纷慕名登亭观“浴日”,看苏诗。

以“临川四梦”著称的明代戏剧家、江西才子汤显祖,有东方的莎士比亚之称,他曾数临南海神庙,四咏其事。岭南大儒陈献章生活在明代中期,为岭南地区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学者之一,其书法造诣也很深,他曾两咏浴日事,其用茅草亲笔手书之《浴日亭和东坡韵》诗,被刻于亭内苏诗背面,两诗相得益彰,迷倒古代无数读书之人。

张之洞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声名显赫的洋务派代表人物,是清朝晚期一位很有影响的封疆大吏,同时也是近代文化思想领域里的一位大家。1884年中法战争期间,他由山西巡抚升任两广总督,指挥抗法战争,由北方来到南方。即使在军政事务繁忙之机,他也带着一班文武随从到南海神庙作了一次兴致勃勃的游历。据传,他曾想改动刻于庙门的由增城才子林子觉所撰之联,但两易其稿,都难胜旧联,于是只好作罢。

在历史上,到过南海神庙的文化名人还有很多,留下动人咏作或感人事迹的也不少,如宋朝的杨万里、刘克庄、文天祥,元朝的薛理溥化,明朝的梁佩兰、张诩、陆万钟、徐攸彦、僧见性,清朝的裘行简、王士祯、查慎行、李绂、赵翼、董笃行、杭世骏、曾燠、宋湘、丘逢甲等,他们中许多都是影响很大的历史人物,他们或作文,或写诗,都写过与南海神庙有关的内容。南海神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重修后,今人关山月、赖少其、杨奎章等广东文化界知名人士,也有手书碑刻立于庙中复廊东侧。

总而言之,我认为南海神庙的文化主题是多元的,这样的遗址在我国现存遗址中是不可多得的,如何很好地开发利用这些资源为南海神庙的开发和广州地方史研究服务值得重视,笔者不揣浅陋,将近几年的探讨所得略述于此,敬请各界有识之士指正。

注释:

①陈典松:《广州文博》1996-1997年合刊的《试论南海神庙的保护与开发》一文认为:“南海神庙的文化主要表现在三方面。”陈典松: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杂志1997年第7期的《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史述》一文认为,南海神庙是古代岭南地区最重要的祭海场所,也是我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史迹。

②③⑤清、崔弼《波罗外纪》卷五《年表》。

④[11] 清、屈大构《广东新语》卷六。

⑤⑥ 陈典松;《广东民俗》1999年第二期《南海神兼火神考》。

①⑦[15]见庙内头门西侧宋碑《开宝四年南海神庙碑》。

③⑧ 陈典松:《羊城今古》1999年第六期《南海神考述》。

③⑨ 见庙内头门东侧唐韩愈碑《南海神庙碑记》。

①⑩ 《波罗外纪》卷六《碑牒》。

[12] 《波罗外纪》卷七《文赋》。

[13]《广州文博通讯》1985年增刊《南海神庙》第51页。

[14][17]《波罗外纪》卷六之四《明碑》。

[16]《波罗外纪》卷六之二《宋碑》。

[18]《波罗外纪》卷八《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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