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悲剧,悲剧的晴雯——漫评《红楼梦》人物之(一)再续
三、浮萍无根,渴望有所依附
被统治阶级压迫、剥削、役使的奴隶是没有地位的,封建奴婢就更是主子手中的玩物。呆霸王薛蟠为抢香菱甚至打死人命,抢到手的香菱也不过是他殴打的又一个对象而已。在第三十一回“顶牛”时,宝玉固执的要撵晴雯。当袭人等一干奴婢跪地为她求情的时侯,晴雯哭了。她为自己独善其身梦想的破灭而难过,她更为自己几乎连甘愿受人奴役的资格也不能有、为面前残酷的现实大为惊恐!
一无所有,一无所恃,晴雯于惶惶不安中不由要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夜行的迷途者会把坟头幽幽的鬼火当做北极星,溺水挣扎的人可能把抓在手上的水蛇幻想成获得新生的救命稻草。贾宝玉这个害怕寂寞、最擅长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的家伙为了不被晴雯疏远,在“顶牛”之后不失时机发明了一段异想天开的“爱物论”——“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一席话感动得晴雯不知如何是好,骄傲而自足地试探:“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不仅撕了贾宝玉的扇子,连路过的麝月的扇子也夺过来撕了,晴雯心中的那份爽劲就别提了!晴雯“撕扇”,并不是“一个被屈辱了的奴隶女站起来了!她斗争,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她斗倒了一个到处受到崇拜的奴隶主”,而是她卖乖讨好,错把小鬼当财神,陷入更深一层悲剧性人生的开始。
慑于现实的强大压力,晴雯不得不将自己对生活的美好憧憬深藏心底,以致无可奈何地将其幻化成并无实际意义的海市蜃楼──独善其身,梦想通过自己的让步而获得一星半点心灵上的满足。可惜,即使如此也难圆其梦。因此,她苦闷抑郁,“撕扇”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的发泄,而更主要的是她对贾宝玉昊天罔极之恩的感激和投其所好而已,是谈不上什么“平等”“友谊”的。因为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之下,巴结还来不及哪,晴雯如何敢与主子斗争?别说是晴雯,就是林黛玉也还得处处小心事事谨慎,“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初到贾府,贾母问黛玉可曾读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贾母那意思“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还用得着读什么《四书》?于是,林黛玉在稍后回答贾宝玉“妹妹可曾读书”的提问时便自然而然(其实又多么无奈多么违心)地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潇湘妃子”尚且如此,凭什么作为奴婢,能牙利齿的晴雯就是跟“奴隶主”斗争,而且令人十分不解地“斗倒”了主子?
晴雯撕扇,的确有贾宝玉让步的成分,可是,贾宝玉又什么时候认认真真地坚持过做主子的原则?秦钟和小尼姑智能苟且、茗烟跟万儿“干那警幻所训之事”他亲眼所见也不曾处罚,彩云偷东西、藕官在园中烧纸祭奠菂官更是他一手包揽帮助遮掩。这些人难道也斗倒了贾宝玉不成?要说“胜利”,那也只能欺人自欺的安慰剂(placebo),也只能是她自以为是的导致她自践的诱饵而已。
晴雯撕扇,有人觉得贾宝玉“竟说‘千金难买一笑’引用了周幽王对褒姒的话,自私自利,恶劣非凡”。两把扇子撕过以后,晴雯倚在床上笑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何等尊贵娇气、何等心满意足、何等优越自怜?也难怪回批有“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
其实,作为晴雯泼辣直爽的背后一分邀功请赏的自吹自擂也并非罪过,请看第八回写字一节,
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吩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因为撵坠儿“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的她,虽然“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但为了贾宝玉不至于第二天遭到老太太怪怨(如此宝贝疙瘩的宝玉,老太太似也不见得就会因“雀金裘”烧个洞而责骂他的),欣然“挣命”。晴雯自己为补雀金裘累得“头晕眼黑,气喘神虚”,明明自顾不暇反而还要操心怕累着了主子,央求贾宝玉“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第七十三回贾宝玉为应付贾政挑灯夜读,突然金星玻璃报告看见“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此话正中宝玉心怀”。讨好卖乖、巴结逢迎得多么切贴自然、恰倒好处,而且功夫极佳,可以说是炉火纯青,没有一点显山露水的痕迹。不仅如此,晴雯还要为此做一些必不可少的“善后”工作。她又拿出欺天瞒地、扯白撂谎的看家本领,声色俱厉地训斥那些汇报平安无事的巡查人等:“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丝毫没有心虚的感觉。比之撵坠儿时的那段弥天大谎,我们又能有何话讲?她假借太太之名吓唬底下的媳妇婆子,其实,她自己又真正的见过几遭王夫人?不然,怎么至于被撵之时王夫人召见,甚至当面也不能确认她就是晴雯。否则,她在王夫人面前的一段虚与委蛇的陈辞何以会被“信以为实”?
现实的残酷性迫使一个从小处于晴雯这样地位的丫头学会奉迎巴结主子也是正常的。只是,贾宝玉的个性给晴雯悲剧更增加了几分必然性而已,没有谴责她的意思。
(借用网上连环画,在此感谢画作者和上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