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
即使小狗吟诗,我们也毫不惊讶。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弗洛伊德大半辈子基本对狗不感兴趣,除非它们出现在病患的梦境中——蹲在树上,精神焕发,来势汹汹,或啃咬扭动,象征着难缠的亲戚或过去的性创伤。
直到上世纪20年代中期,他遇到了沃尔夫(Wolf),一头阿尔萨斯牧羊犬,长着大大的耳朵,喜欢咧嘴露齿。
这位心理分析师把沃尔夫买回家,送给女儿安娜,以便护送她在夜晚的维也纳街道散步。
后来,弗洛伊德彻底迷上了这只牧羊犬,安娜曾跟朋友开玩笑说,父亲“移情别恋”,把对她的爱都给了狗狗。
然而,在他的作品中,弗洛伊德忽略了宠物伴侣的精神生活与病患精神生活之间的联系,其他人却不然。
举个例子,伊万·巴甫洛夫(Ivan Pavlov)拜读了弗洛伊德关于神经官能症的作品,决定在实验室小狗身上创造神经质行为的动物模式。
为何满怀好奇心发明了精神分析、穷其一生揭开意识与潜意识之谜的弗洛伊德,却直到垂垂老矣才对狗狗产生了好奇心?
答案或许要在人类而非宠物身上寻找。
弗洛伊德和他的爱犬们,摄于奥地利维也纳
1936年,教授80岁大寿
结识沃尔夫几年后,弗洛伊德迎来了两只红毛松狮。当时,他已过古稀之年,其中一只狗狗,毛茸茸的小胖墩乔菲(Jofi),成为了弗洛伊德的特殊伴侣。
“每天早晨,乔菲醒来打呵欠, 他就知道起床的时间到了。”弗洛伊德的长子马丁·弗洛伊德(Martin Freud)说道。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对象之一、诗人希尔达· 杜丽特尔(Hilda Doolittle)曾说,
每次面谈快结束, 乔菲就在房间里来回晃荡, 她感觉很恼火, “教授似乎顾着欣赏乔菲, 对我的故事不太在意。”此时,弗洛伊德深信,乔菲能够平息病人情绪。当它在场时,病人也更为坦率真诚。
1932年,精神病医生洛伊·科林格(Roy Grinker)求助弗洛伊德。
据他回忆,治疗期间乔菲就躺在沙发旁边。如果她起身走到门口,用爪子挠门,要求主人放她出去,弗洛伊德就会告诉科林格,“乔菲不赞同你刚刚所说的话。”当她在外边挠门要求进来时,他会说“乔菲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有一次,躺在沙发上的科林格情绪特别激动,乔菲就纵身一跳,趴到他身上,弗洛伊德随即说,“你看,乔菲多高兴,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焦虑症结!”
弗洛伊德与他的松狮小伦
1937年,乔菲去世。弗洛伊德悲痛欲绝,但很快就有了新宠小伦(Lün)。
那时候,二战近在眼前。第二年,弗洛伊德被迫举家逃离纳粹的魔爪。他们带上新松狮,迁往伦敦北部一座宽敞的砖房,后院还有郁郁葱葱的大花园。
今天,他们的故居变成了博物馆,弗洛伊德的办公室维持原貌不变,包括铺上了挂毯的沙发和他的圆框眼镜。
房子里到处散落着家族爱犬们的痕迹。安娜原来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幅镶框照片,画面中是上了年纪的安娜和她的松狮(为了纪念第一只乔菲,也叫乔菲),还有一幅乔菲二世的刺绣肖像画。
织布机后面挂着沃尔夫的照片,旁边是一首“沃尔夫致”弗洛伊德70岁大寿的诗歌。
其中一间客房里循环播放着家庭录像,狗狗们无处不在,跟随主人脚步,在花园里四处蹦跶。
不知弗洛伊德可曾好奇过沃尔夫、乔菲、小伦等狗狗的内心世界。虽然问诊时它们亲自到场,后院悠游时常伴主人身旁,但弗洛伊德似乎从未试图分析它们的精神状态。
这或许是因为,他不希望在毛茸茸的小伙伴身上看到焦虑、紧张或歇斯底里。
据安娜所说,他最珍爱的是狗狗的纯粹,以及它们的无私奉献、优雅姿态和忠心耿耿。
“狗爱朋友,咬敌人。”这是弗洛伊德的名言。
“这点跟人类很不一样,人类没有能力单纯地去爱,永远都是爱恨交织。”
但他相信跨越物种的友谊。弗洛伊德的好友、法国公主玛丽·波拿巴特(Marie Bonaparte)对精神分析有着浓厚兴趣,当年她买通了纳粹,放弗洛伊德一家离开奥地利。
同时,她也是狗痴,还曾著书讲述爱犬金毛松狮托普西(Topsy)的故事。
在一封致波拿巴特的信中,弗洛伊德写道,
“这本书解释了我们对托普西(或乔菲)的强烈爱意:一份绝对纯粹的爱,一种简单纯朴的生活,远离难以承受的俗世矛盾,爱着如此美丽而完整的存在……每当抚摸乔菲,我常哼起一段旋律,鄙人愚钝,不通音律,但我竟也辨认出,那是出自《唐乔凡尼》(Don Giovanni)的咏叹调:‘友谊的纽带将我们连在一起……’”弗洛伊德与乔菲在弗洛伊德的办公室里
摄于奥德利维也纳
在弗洛伊德的眼中,狗狗不像人类,至少不像他的病人。而这,或许就是他欢迎狗狗进入其私人生活与工作环境的原因吧。而且,他可能对人性早已不抱希望。
1982年,安娜·弗洛伊德去世的前一年,她努力解释父亲晚年对爱犬的痴迷。
她认为,这反映了他对人类的失望,对战争的“无情残酷和盲目毁灭欲”的失望。
“在这种情况下,”她写道,“自然很容易选择无视同类,转向小动物了。”
到83岁大寿那年,弗洛伊德已经完全沉浸在无数病患的苦痛情绪里,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目睹了犹太同胞遭受迫害,全家人还差点被送入集中营。
他的下颚患上癌症,痛苦不已,当时已是晚期,凭1939年的医学水平无法动手术治愈。他的下巴骨头逐渐坏死,小伦开始不敢接近主人。
弗洛伊德相信,它只是被他脸上感染的气味吓跑了。他不忍责怪它。直到年末去世,他仍爱它如初,临终前能够看着自己的爱犬,他已满怀欣慰。
或许,正是因为他与爱犬的感情难以诉诸言语,因此也无法成为精神分析的对象。但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那是一个不会狠下暴行的温驯物种,它们的性冲动、热情与感情明显、直接而诚实。
数十年妄图理清人性的痛苦经历,几乎无可避免的,最终使弗洛伊德成了一位爱狗之人。
——谨纪念我们心中的弗洛伊德,纪念他163周年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