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78年,自317年司马睿渡江,开创东晋南朝与北方对峙的基本盘,已经过去了261年。200多年间,南方与北方进行了无数次大战。历史进行至此,终于到了南北方一决胜负的时刻。
一、骄傲的陈宣帝
南陈帝国在5年前刚刚发动了一场北伐,并取得了不错的胜绩。而北朝则刚刚由不世出的英武皇帝北周武帝宇文邕,消灭北齐完成北方统一。
周武帝
南北双方都自视甚高,南朝与北朝最后一场大决战,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爆发了。
自太建五年(573年)以来,陈宣帝趁北齐之乱,发动太建北伐,取得淮河南北大片土地。此时北齐已亡,南陈的主要敌人变为北周。
陈与北周本来是联盟关系,原来的三国鼎立变成南北对峙,当年北魏力抗宋齐梁三代而不败,南朝屡屡失地,国防线不断南退,这样的局面,现在重新出现在陈宣帝面前,这对宣帝无疑是个巨大的考验。
所以,当太建北伐全取淮南之地后,陈朝最恰当的任务,近期战略目标应当是设法恢复荆汉一带,巩固这一上游重地,远期战略目标应当是攻取益州,巩固扩大国防资本。实现这两个战略目标固然存在困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然而陈宣帝醉心于太建北伐取得的胜利,没有认真思考怎样客观面对北周的问题。
公元577年10月,陈宣帝欲趁北周在徐州一带立足未稳,再发大军进攻徐州。他询问心腹谋臣毛喜可不可战,毛喜坚决反对,理由有三,一是两淮之地刚刚收复,还没有完全消化巩固,不可贸然北进;二是周军挟灭国锐气,难与争锋;三是徐兖州境渐入北方,河流少而平原多,利北人骑乘而不利南人舟楫。
陈宣帝大不以为然,执意下诏南兖州刺史吴明彻进攻徐州彭城郡。
陈朝疆域
北周平齐后,在徐州设置了总管府,在晋州一战成名的大将梁士彦出任徐州总管。吴明彻大军本已距彭城不远,闻诏后立即整军北进。
梁士彦率军出城逆战,在吕梁(又称吕城,在州治东五十里)与陈军遭遇。
猛将宇文忻率数千骑兵突击陈军,忽见对面阵上冲出12骑陈兵,为首一员猛将手执大槊勇不可当,杀入己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宇文忻是北周十二大将军之一宇文贵的儿子,出身将门,精于骑射,十二岁时就能驰马左右开弓,迅捷如飞。猛将见猛将,自然见猎心喜,他率骑兵亲自围攻这12骑陈军,要活捉这个不怕死的猛将。
此人正是陈军阵中第一个惯冲头阵的猛将萧摩诃。自北伐以来,陈军所向克捷,士气逐渐打的高涨起来,萧摩诃也杀的性发,当年对阵北齐百保鲜卑他一个人都敢正面冲杀,此时有兵有将,还有什么惧怕。
萧摩诃带的骑兵也是万里挑一的勇士,12骑在周军阵中来往冲杀,威风凛凛,令人叫绝。然而北周军究非北齐军可比,鏖战多时,萧摩诃受伤坠马,周兵层层叠叠围裹上来,眼看就要生擒萧摩诃。陈军阵中猛将周罗睺望见,急忙带人冲入垓心。此公是九江人,年少时喜好飞鹰走马,骑射之技冠绝时人,成年后参军,太建北伐以来一直在吴明彻麾下,与齐人作战十分勇猛,虽然一只眼睛被射瞎,仍然随军征战。
周罗睺入阵一顿冲杀,将萧摩诃救出。这两名勇将不顾性命的冲杀,极大激发了陈军士气,他们一鼓作气,击败周军,据《陈书》卷16《蔡景历传》,是役俘斩周军达万余人。梁士彦收兵退回彭城,此后数次合战,均被陈军击败。自575年伐齐以来,梁士彦也是见识过大场面、打过狠仗恶仗的人,原以为南军质弱,不堪一击,没想到竟然被硬碰硬地杀败,实在令人惊诧。好在梁士彦慌而不乱,野战不能胜就收兵入州城,着力固守城池,用城墙来消耗陈军的锐气。
初战告捷,似乎证明了陈宣帝战略意图的正确性。然而,北周方面很快就给出了强硬的回应。
二、陈军进攻徐州失利
578年1月,吴明彻进围彭城,派大将程文季起大堰于泗河上,一如当年萧渊明北伐寒山时的做法,想要水淹城池。堰成后泗水上涨,漫过河堤,淹至城下,吴明彻遂调来水军大船,环列于城下,昼夜不息地展开猛攻。北周担心梁士彦抵挡不住,派大将军王轨率兵来救。
对于陈军说,形势一片大好。好在哪里?好在周军一战受挫,不敢再撄陈军之锋,吴明彻可以放心地退兵了。
是的,退兵!而不是进兵!月满则亏,盛极则衰。陈军能在吕梁野战击败周军,不过是仗着一股锐气。而且陈朝是以一流将帅对阵北周二三流将领,胜一两阵本是意料之中。但锐气易聚更容易散,一旦碰上遭遇战,师老兵疲,就没有锐气可言。况且,北周派来的行军总管王轨,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王轨是周武帝亲近的大将,曾参与诛杀宇文护的密谋,深为武帝所信任。晋州之战时,王轨率军逼城,里应外合,先登破城立了大功。其人深沉有谋略,是一个有帅才潜质的大将。王轨率一部分救兵到徐州后,有意避开陈军的锋锐,不与其正面交战,而是向东绕到吕梁城,在泗河入淮的河口之处做开了手脚。他令人竖大木于河口,再用铁锁连结大木轮沉于水中。内河水位一般都不甚深,把这些东西沉入水中,几乎可以阻断河道,让大船不能通过。王轨这一行动出人意料,又毒又狠,准确地掐中陈军命门。王轨还怕不保险,又在河口两岸筑城,一副不锁住河口绝不罢手的架势。至于梁士彦,晋州之战那么艰难的形势都能扛得住,还是让他继续顶一段时间吧。
陈朝的有识之士,已经看出其中奥妙。
泗河口
吕梁之战打胜之时,陈宣帝决意让吴明彻继续北进打彭城,言语之中还要继续进图河南。边庭流血成海水,汉皇开边意未已。杜工部虽知边军征战之苦,却不理解皇帝开边的雄心壮志。对陈宣帝来说,前线军队究竟是什么状态他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结果,拓定四海,一统天下,极边穷荒,莫不我有,哪位皇帝又能拒绝开疆拓土的诱惑。
中书舍人蔡景历苦劝陈宣帝说,部队连年北伐,师老将骄,军心已不可用,不能再打下去了。蔡景历是陈朝三世老臣,早年经历了侯景之乱,后来一路见证陈氏两代立国,其眼光和见地非一般人能比。但就是这样一位老臣的忠言,利令智昏的陈宣帝也听不进耳朵了,他认为蔡景历这是沮挠军心,大怒之余,把他外放到江州作豫章太守去了。
在前线的大将萧摩诃也看出形势不对头,他向吴明彻建议说,周将王轨截断我们水军的退路,我军前有坚城不克,后路又被掐断,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不如趁周军还没建好河口之城,迅速引兵击之,如此才能顺利退兵。
其实吴明彻又何尝不了解形势的险恶,但是他更了解陈宣帝对他的巨大期望,这份期望随着北伐连战连胜,已成为不可承受之重。如果此时退兵,淮北将再不可争,他日回到建康,怎么去面对失望的皇帝。这位年已66岁的老将焦虑不安,进退失据,急的身上都起了大疮。权衡之后,他仍然拒绝了萧摩诃的建议,为了稳定军心,他还当众斥责萧摩诃说:“搴旗陷阵,将军事也;长算远略,老夫事也!”萧摩诃吓的不敢再谏。
过了十多天,陈军围攻彭城仍然无法取胜,周军的第二波援兵又达吕梁,王轨命诸军筑起长围,阻挡陈军,又在交通要道上伏下重兵,静待陈军撤退时截杀。
三、陈军主帅被擒,精锐尽丧
萧摩诃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再度冒死向吴明彻进言,建议吴明彻率步兵在前,他率骑兵在后,一鼓冲破王轨大军,庶几能全军返回淮南。然而此时形势已然恶化到一定程度,先前陈军尚有一些主动权,此时周军援军既合,又哪里能说退就退。有人建议说不如破开大堰,马步兵都上船乘水南撤。吴明彻内外交困,疮病发作,已经没有精力去主持大计,然而到了此时,这位老将此时仍然心念陈宣帝的期望,他语带悲怆地对萧摩诃说:“老夫受脤专征,不能战胜攻取,今被围逼蹙,惭置无地。”好在他终于采纳萧摩诃的建议,命其率精锐骑兵先走,自己则率步兵在后。大军敌前撤兵,怕的就是军心散乱,一乱则极易强敌全歼。当年梁军寒山战败,殷鉴不远,吴明彻能有此胆气,也不失为名将本色。
萧摩诃
萧摩诃率骑兵乘夜南走,他带80名骑兵先发开路,周军虽然于路设伏,仍抵挡不住萧摩诃的冲击,伏兵被冲开口子。陈军2000余骑兵随后得以侥幸冲破周军防线,萧摩诃、周罗睺、任忠等骑将率军狂奔一夜,第二天拂晓终于逃入淮南,为陈朝保存了宝贵的骑兵力量。
吴明彻命诸军都上大船,破开大堰,乘着大水一路向南。初时水势甚大,行船倒也顺利。吴明彻想必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要大船一入淮河,就是陈军的天下,周军人虽多也无如之何。眼巴巴看着大船到了清口(即泗河入淮处),突然河水四散,水势剧减,大船被周军所置大木车轮阻住不能继续前进。周军四面合围,陈军惶惧不能战,被打的大溃,残存3万部队及随军辎重、器甲悉数被俘获。吴明彻、程文季被生擒,后来吴明彻被封为怀德公,但他已被北伐消磨的油尽灯枯,到长安不久,便连病带气而去世。程文季后来从长安逃跑,意图归陈,不料被周军擒获,最终死于长安狱中。
吕梁之败,陈军丧失了北伐军的大部主力,陈朝开国二十余年,好不容易锻造出一支能战的部队,至此翻然成空。陈宣帝悔恨无及,空望淮北,他不由地想起毛喜和蔡景历的忠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而后悔又有何用,比主力尽失更加严重的危机就要到来。陈宣帝不得不强压伤痛之心,把精力放在及早部署抵御北周入侵的事宜上。
四、淮南沦陷,太建北伐成果全部丧失
吴明彻败后,陈朝老一代将领凋零殆尽,除老迈不堪的淳于量尚在,其余十不存一。陈宣帝只好退而求其次,起用鲁广达、樊毅等才品一般的将领。具体安排上,中军大将军淳于量总督水陆诸军事,居中调度指挥。镇西将军孙玚都督荆州、郢州诸军事,平北将军樊毅都督淮河沿岸诸军事,武毅将军任忠都督合肥、霍州一带诸军事,鲁广达率兵镇守合肥。沿江三个方向严阵以待,防范周军南下。
578年4月,陈军趁北周发兵北征突厥,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出淮河攻略清口一带。平北将军樊毅率沿淮之兵,在清口之南诸城,企图稳住淮北防线。但是陈朝君臣明显低估了周军的实力,北周徐州总管王轨(梁士彦因守土不力,被暂时撤职,由王轨接任),迅速作出反应并在四天后摧毁陈军筑的城池,樊毅被迫从清口退兵。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吕梁之败对陈朝军力造成的损害有多严重,面对如狼似虎的周军,陈军几乎没有与之对抗的能力了。
当年12月,北周以滕王宇文逌(音适)为行军元帅,南侵陈朝。但这次南征有很多先天不足的因素,彼时周宣帝刚刚杀了宗室最善用兵的齐王宇文宪,大军乏人主持,滕王的才能也不见称朝中。其次,时任徐州总管王轨因事得罪过周宣帝,他的总管之位朝不保夕。将帅如此,南征绝无可能有所作为。579年2月,短短两个月后,周军还来不及出动一兵一卒,这次先天不足的南征就因为王轨的死(其事后文详述)而紧急叫停。
但就是这样虚幌一枪,也让陈朝惊恐万状。陈宣帝8月份在建康举行了规模浩大的校阅活动,都督合霍蔡诸州军事任忠率步骑10万人在玄武湖列阵,水军陈景率楼船500艘出江北操练,至瓜步而返。这次校阅行动意在展示陈军的实力,提振自吕梁丧师后沮丧的军心。然而短时间内拼凑出的这10余万部队,究竟战斗力如何,还要靠战争来检验。
579年9月,周宣帝下诏伐陈,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统宇文亮、梁士彦两路兵南伐,宇文亮进攻黄城,梁士彦攻广陵(今河南息县,非扬州广陵),韦孝宽自引主力进攻寿阳。
周军选择的进攻角度很刁,没有选择从淮北南推,而是从豫州方向直插淮河上游,避开了水道,最大限度抑制了陈军的水军优势。韦孝宽率军进抵寿阳城外,《周书》韦孝宽传云周兵一到淮南,便有许多陈人甘当带路党,形势一片大好。揣其实而论之,淮南士民一贯痛恨北齐异族统治,没有可能向从来没有交集的北周送款。抑或这种记载也是故意为胜利者涂脂抹粉,姑且存疑。但不管有没有陈人带路,以韦孝宽近50年的战争经验,打这座没有重兵防守的城池,绝不会允许有意外情况出现。韦孝宽观察地形后,迅速派兵把寿阳城周围五处重要的河段守住,防止陈军出城决河,一旦大水漫延,水军不占优的周军就不好办了。
果然,陈寿阳守将吴文育果然派兵来决河,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周军一顿胖揍撵回城中。陈宣帝闻讯大惊,立即令萧摩诃、樊毅率军赴援。具体战斗过程史无明文,两将最终没有解救得了寿阳,韦孝宽毫无意外地拿下该城。随后,周军继续挥师南下东进,陈朝刚刚校阅列阵的10余万大军仿佛是空气般的存在,面对周军并不猛烈的进攻和略显单薄的兵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江北诸军像丧家之犬一样纷纷弃城南逃。太建北伐所取江北之地,在短短3个月时间内,全部落入北周之手。可悲!可叹!可笑!
陈宣帝一生以重振南朝雄风自期,然而“德不逮文,智不及武”,对南北形势的基本判断出了问题,以至自不量力招致大败。后来陈宣帝绝口不言北伐,亦未见有明诏检讨太建北伐的过失,雄心内沮,曾经志向宏远的他意志委靡,教人叹而怜之。然而北伐失败、壮志成空又岂是陈宣帝一人的悲剧?南北形势至此更加明朗,北强南弱已成定局,南朝气运至此是为衰落的转捩,数百年抗衡争斗,数千里大好江山,已经看到末日晚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