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母亲这件事里,怀孕显然是最必不可少的过程。怀孕生子是女性的母职,但这并不能替代“准妈妈”们的各种担忧:一方面会为孩子的成长和将来充满忧虑,另外一方面,十月怀胎和分娩的痛苦也着实让人胆战心惊——从怀孕初始的孕吐开始,生子的过程如同“升级打怪”,实在不知道自己都会遇到哪些难关。
笔名“樱桃子”的三浦美纪,用自己毕生的心血创作了风靡全球的《樱桃小丸子》,她“用轻快的笔触,赋予了世间风物以活泼的存在感”,也让我们记住了天真到有些傻头傻脑,却又率真不拘小节,充满了乐天主义的樱桃小丸子。遗憾的是,塑造樱桃小丸子这一形象的“母亲”三浦美纪,却因为乳腺癌,在2018年8月15日去世,享年53岁。虽然生活充满了琐碎和各种不如意,三浦美纪却将乐观与童真贴在了这个混乱世界的背面,在正值经济危机的昭和平成年代交替之际,为人们带来了对物质追求的反思和对平成年代淳朴生活的回忆。
笔名“樱桃子”的三浦美纪。
除了出生于1965年5月8日
(这一天其实正是“樱桃子”三浦美纪本人的生日)
的“孩子”樱桃小丸子之外,在现实生活中,三浦美纪于1994年生下了长子,她将自己成为母亲这件事写进了随笔集《桃子手记》中的《桃子有喜》一书,将自己对怀孕生子诸多观察和体验写入其中,用文字分享她的成长经历。显然,真实的“樱桃子”在努力的漫画家身份之外,还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妈妈。
和其他“准妈妈”们一样,在突如其来“遭遇”怀孕这件事以后,“樱桃子”三浦美纪也遇到了许多令人一言难尽的事情:像是突然起来的恶心和孕吐,丧失了食欲,觉得一切都令人生厌;被困倦、乏力和烦躁轮流造访,突如其来的“厌世感”和无处宣泄的压抑感;从“排便女王”到“大不出便”,孕中期开始全身发痒,挺着巨大的肚子没有办法自己穿袜子和鞋子;快到时间孩子却没有入盆的迹象而不得不考虑剖腹产,同时对自然分娩也怀着巨大的恐惧以及联想到可怕的会阴切开术;对不能够回到以前的工作之中的焦虑,面对初生的孩子却没有臆想中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感动;麻药过后的“术后疼痛”,产后抑郁,在护士面前努力“排气”,第三天才可以吃饭的强烈饥饿感等等的一切。
“成为母亲的责任,对于生孩子的恐惧,能否继续工作的不安,在看到测孕棒的那一瞬间都变成现实一涌而来。”三浦美纪用她诙谐、细腻的笔触,很好地描绘了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准妈妈”在面对即将降临的新生儿时遭遇的所有一切。
樱桃小丸子一家
遭遇孕吐,肚子里有东西在吸食我的养分
一九九三年八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忙冲向卫生间。吐着吐着,突然想起来我这个月的月经还没有来。再仔细想想,上个月也没有来月经。
第二天我去药店里买一种叫测孕棒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方便,只要把尿液滴在上面,就可以自己检测出是否怀孕。药店里卖三种测孕棒。我正犹豫不知该买哪种,药店老板说:“噢,这个啊,虽然有三种,其实都差不多,没必要买贵的。便宜的也一样测得准,对,就这个,只要把尿滴在棒上就能测出来。很简单的。”一边说一边把最便宜的那个递给我,于是我决定买它了。
一到家,我立刻钻进卫生间,按照药店老板告诉我的,把尿液滴在测孕棒上。等待时间是两分钟。结果非常明确,我怀孕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袭入心中。怀孕从“疑似”变成“事实”的心灵冲击非常巨大。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件事,可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变成什么样呢?
成为母亲的责任,对于生孩子的恐惧,能否继续工作的不安,在看到测孕棒的那一瞬间都变成现实一涌而来。我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在我肚子里,现在有一样东西,一样不是大便的东西。就在我坐在马桶上这会儿,他也在进行着细胞分裂。不管我此时受到多么大的打击,他还在不停地吸收着我体内的养分。
“在我肚子里,现在有一样东西,一样不是大便的东西。”《桃子有喜》插图。
恶心没有食欲,被“厌世感”彻底打败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买了两盒饺子,心情一好,又买了些寿司和水果,拎着这些袋子就回家了。
回家后我告诉丈夫:“好像已经三个月了。我看见心脏了呢!预产期据说是三月三十日。”我丈夫乐不可支,喊着“明年春天啊,好期待!万岁!”,开始吃我买来的饺子。
我正在庆幸饺子就填补了我丈夫的肚子时,忽然感到阵阵恶心,很不舒服。这,就是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之前奏。
充满了乐天主义的樱桃小丸子。
那段糟糕的日子从第二天就开始了。首先是没有食欲。我也知道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出于责任感勉强自己一定要吃。我在金枪鱼罐头上浇些酱油当菜吃,其他的东西一律不想吃。全靠这个世界上还有金枪鱼罐头,我才得以摆脱了生命的危机。
尽管没吃什么东西,但是舌头上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怪怪的感觉,就连唾液的味道都十分让人介意。我不停地歪着脑袋念叨“不对劲啊,不对劲啊”,但其实最不对劲的,就是我自己。
虽然恶心呕吐不多了,但是精神上十分痛苦的时期到来了。
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觉得一切都那么令人生厌。工作、游戏、电视、音乐,所有的东西都让我厌烦。这种感觉对我来说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就连我自己的存在也让我觉得烦得不得了。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试着让自己随便躺一会儿,可又有一种冲动,想把躺着的自己扔到一边去。只有睡着了以后可以把这一切都忘记,但只要一醒来,就又回到对一切都心生厌烦的现实当中。我进退维谷,无处可逃。这种事情即使向别人诉说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忍耐。
在每天只有困倦、乏力、烦躁轮流造访我的日子中,漫画的截稿日期也逼近了。什么小丸子、友藏、阿宏,这会儿都对我无关紧要了,但工作是一定要认真对待的,这份责任感还留在我的理智中。于是,我在深陷谷底的心情中构思着无聊的笑点和台词,想到自己的这份境遇就更想流泪了。
被厌世感彻底打败的我,努力将这份不快深藏于自己内心,在别人面前尽量保持和平常一样的言谈举止。在周围人看来,虽然和平常相比,我略有些兴致欠佳,但由于没有孕吐等夸张的举动,大家都说“哎呀,你几乎没什么反应嘛,太轻松了”,或者“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呢,还是身体好啊”。大家都对我的早孕阶段赞不绝口。连我丈夫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内心陷入了一个烦躁的旋涡,“桃子还真是顺利,太好了!太好了!”笑得十分舒心。
“大不出便”这种事还是发生了
对于孕妇,与控制体重同样需要注意的事情是防止便秘。据说竟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孕妇都会发生便秘,但我却是那种一天两次的“顺畅家”。我为怀孕之后也能一天两次顺畅排便而感到自豪,深信自己是个“有优秀排便力的孕妇”。
第五个月的某一天,忽然很想吃花式面包呀、甜甜圈之类的东西,虽然明知怀孕期间应该控制甜食,但还是一狠心美美吃了一顿。我也知道不认真摄入纤维素会导致便秘,但总觉得在我身上是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所以就没怎么吃蔬菜。我对于自己的顺畅是绝对自信的。
樱桃小丸子和樱太太樱堇。
“不可能有我这个排便女王大不出的便!”——我对排便那非同一般的自信,甚至有些盲目。
然而,“大不出便”这种事还是发生了。首先,那一天就没有排便。我有一点担心,但还没有放弃对第二天的希望——明天会连今天这份一起都排出去的!于是,第二天继续令人无语地随意吃喝。好像前一天没排便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似的,净吃些自己喜欢的面类,也仍然不吃纤维类食物,天真地认为“会大出便的”。
不用说,这一天也没有排便。
在孕妇杂志的手记中,关于便秘造成肛门撕裂而引发肛裂的记载不可计数;而关于肛裂转成痔疮,痛苦持续到产后的手记也是源源不绝。除了痔疮之外,有的人还因为大便堆积对肠道形成压迫,引起剧烈腹痛被送往医院抢救;还有的人由于严重便秘,肠内的积便变得像石头那么硬……
总之,便秘引发的悲剧不胜枚举。
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成为“发痒孕妇”
孕期的第五、六、七个月顺顺利利地度过了。但是,身体方面也有一件烦心事,那就是浑身上下奇痒难耐。我以前从书上得知,有的孕妇从孕中期开始会全身发痒,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成为“发痒孕妇”之一。我猜测这多半又是那个“荷尔蒙平衡”在作祟,不出所料,果真还是它。
新野医生也说:“到第十个月就会莫名其妙地不再痒了,但那之前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忍着了。”就连新野医生也对荷尔蒙束手无策,我只好死心了。
就算是死心了,该痒还是痒,因此我常常浑身上下四处乱挠。有的地方挠得太狠都出血了,但还是忍不住继续挠。后背痒得让人想跳起来时,那种被称作“小外孙之手”
(也叫“痒痒挠”)
的柔弱的抓痒工具已经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使用丈夫之手。如果不让丈夫帮我把后背如暴风雨般上下左右来来回回狂挠一阵子,就感觉痒得要窒息了。经常是趁着我丈夫帮我挠后背的时候,我自己也使劲挠腿部、胳膊和腹部,好似全身着火了般,折腾得天翻地覆。
除此之外,我都很健康,每天排便顺畅,也不贫血,胎儿也一如预期地顺利发育。肚子越来越大,八个月时体重就增加了十公斤。我也没吃那么多,体重却增加了不少,这种机制令人赞叹。看来为了保证婴儿获得充足养分,身体知道要采取万无一失的对策啊。我的大脑从未发出过那种指令,而身体就能自动应对,不得不说这套系统还真是神秘。
肚子变大之后,最痛苦的事情是“穿袜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就会像不倒翁一样骨碌一下向后倒去。《桃子有喜》插图。
自然分娩是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痛苦”?
到了下次产检时,孩子依然没有入盆。新野医生皱起眉头说:“嗯,一点迹象都没有呢。已经九个半月了,再不入盆的话还真麻烦。”我问道:“如果不入盆的话,会怎么样呢?”“不入盆可没法生。必须入盆啊!”新野医生却只是这样强调。我又追问:“可是如果一直到预产期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入盆,该怎么办呢?”“那就只能切开了。”新野医生说。
“切开!”那就是说,要剖腹产!我到现在为止还从未考虑过剖腹产,然而这种可能性突然间降临了。貌似概率还相当高,百分之五十左右。
我忽然感到非常不安。迄今为止,我一直认为母婴杂志上刊载的剖腹产信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从来都是跳过不看的。不管怎么说,是要把肚子切开的。剖腹啊!三岛由纪夫就是这样死去的。
虽然我对剖腹产的抵触情绪不断加重,但其实我对自然分娩也怀有巨大的恐惧。我身边有过生育经历的女性,几乎异口同声地形容自然分娩是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痛苦”。在我读过的生育手记里,有人说像下半身被撕裂一样疼,也有人说比拉肚子疼一百倍。一个普通的拉肚子,已经折腾得我想把肚子剜出来扔掉了,如果再疼上一百倍的话,真是痛不欲生了。除此之外还有会阴切开术。就是用手术剪在会阴那个地方“咔嚓”一下子剪开,并且没有任何麻醉。请诸位男士们想象一下,在自己的“珍棒”和肛门之间来上一剪子会怎么样?能否体会到一些女性的恐惧呢?
自然分娩的话,要忍受剧痛和“咔嚓”一剪;剖腹产的话,肚子会被痛快地开个大口子。想到哪一种都让我不寒而栗。但是,就算是两种都害怕,现在也没有退路了。从这个小生命降临到我腹中的那一刻开始,距离那恐怖瞬间的倒计时就开始了。不管采取什么手段,肚子里的孩子终归是要出来的。早晚不过一个月,这件事情就会变为现实了。我越想越恐怖,心跳也开始加速。
樱桃小丸子总是这样开心。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却还有一件工作需要完成。工作是必须完成的,这是做人的责任。我让自己坐在桌前,痛苦地挺着肚子,但根本没有任何思路。我开始厌恶这个灵感枯竭的自己,品味着身为作家的绝望感。
生子好像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手术的日子终于到了。
生孩子被称为女人一生中感动最深的事情之一。几个小时之后,到底有怎样的感动在等待着我呢?“吼吼⋯⋯”我想大喊大叫,心情愉快得难以抑制。我静静地盯着插着吊针的手腕,以此排遣心中的焦躁。
即将进入手术室时,丈夫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脸上的表情令我瞬间读出了他心里的想法:“虽然说今生可能会就此分别,但我相信那样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我心里也想:“搞不好也许不会再见面了呢。还好,被送走的人是我。”
一进入手术室,医生就在我背上几处注射了麻药。我问:“是全身麻醉吗?”医生告诉我:“不,是局部麻醉。”我在内心里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手术似乎开始了。虽然感觉到肚子被打开了,但我对此一点抵触之情都没有。我感觉自己正处于人生中迄今为止最接近死亡的状态。腹部被割开一个大口子的状态和平常状态比起来,显然是更靠近了死亡,只不过因为恰好在手术中,所以没人为此慌张失措。
……
我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婴儿已经先到房间了,躺在小床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一位富有看护经验的老婆婆说:“看啊,妈妈回来啦!”一边说着,抱起婴儿放在我的床上,让他和我躺在一起。
产后抑郁,《桃子有喜》插图。
我对孩子小声地说:“你呀,是什么缘分让你从我的肚子里跑出来的?”孩子只是皱了一下淡淡的眉毛,好像我问的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越看越觉得他那个尖起来的嘴唇像个小鹦鹉,而且,由于丈夫和我都是单眼皮,这个孩子的眼皮也是一层。怎么想,他的人生都不会和杰尼斯事务所
(日本一所著名艺人经纪公司事务所,以推广男艺人及男性偶像团体为主要业务)
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关联吧?
我一直等待着感动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等来那种感觉。我是这么不会感动的人吗?对于自己感性的粗糙,我稍稍有些失望。对于睡在旁边小床里的婴儿,也没有涌起特别值得一提的感情,这也很奇怪。但是仔细想想,我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对任何人都不会一下子就产生感情。何况我原本就是个怕生的人,就算今天初次见面的婴儿对我说一句“嗨!快来爱我吧!”,我也做不到刚刚见面就母爱爆发。
这么一想,我决定睡觉了,不去考虑多余的事情。反正用不了多久,就算是不愿意,我的心也会被这个小小的人儿夺去的。我的时间、我的感情、我的体力,都会被这个小小的人儿大量占据。
《桃子手记》,【日】樱桃子 著,面白 韩艳梅 译,新星出版社2019年4月版。
本文整理自《桃子手记:桃子有喜》,内容较原文有删减,由出版社授权发布。
作者 樱桃子
摘编 何安安
编辑 安也 校对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