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欧蒂德谟》中的智术师修辞

授权转自:古典学研究 编者按:原文标题为《经典文本中的智术师修辞 ——以柏拉图《欧蒂德谟》275d-

授权转自:古典学研究

编者按:原文标题为《经典文本中的智术师修辞 ——以柏拉图《欧蒂德谟》275d-276e为例》,载于《外国语文》2018年02期。感谢万昊老师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推送。

摘要:作为柏拉图的一部小作品,《欧蒂德谟》内涵丰富,蕴含着理解作者的关键。柏拉图在对话中记叙了苏格拉底与克力同的谈话,在这场谈话中,苏格拉底为克力同转述了昨日他与欧蒂德谟兄弟及两位少年的对话。本文尝试解读《欧蒂德谟》275d-276e部分,展示昨日对话中欧蒂德谟兄弟对智术师修辞的运用。在智术师修辞的强大威力面前,克莱尼阿斯无可回避,难以抵挡,对话中人惟有苏格拉底能够与之抗衡。智术师修辞让哲人的登场变得必要。

关键词:柏拉图 《欧蒂德谟》 智术师 修辞  

克莱尼阿斯,哪一种人是人们之中要学习的人,聪明人还是无知的人?”

——欧蒂德谟

引言

《欧蒂德谟》(Euthydemus)是柏拉图三十余部作品中并不起眼的一部中篇对话,然而“如果不理解这些小作品,是无法真正理解那些巨作的”(Bloom,1990)。因此,值得突破这篇对话一直以来所遭遇的“理所当然”的忽略,对其宽察细究。

《欧蒂德谟》以三万余字的篇幅,构筑了严谨而完整、甚至称得上精致的对称结构。在这对称的戏剧结构下,柏拉图还以切换时间线、变换对话者、用今日之叙述框定昨日之转述的形式为对话编织了多重主题。在推进主题的过程中,对话“在亦庄亦谐间不断轮转……看似一部解读柏拉图对话录的字典” (Benardete,2000)。

拉斐尔《雅典学园》中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

《欧蒂德谟》最核心的主题是什么?柏拉图在他的文本中布下了足够多的蛛丝马迹,看起来为有心的读者留下了开放的可能性,却又在某些关键处悄然掐紧,为读者精准地抓住对话的关键主题设置了相当的困难。这个问题值得另起一文专论。但有一条线索非常清晰,教育是《欧蒂德谟》毋庸置疑的重要主题之一,教育者应该具备怎样的德性,这是教育的前提,而接下来的问题则是教育者应该具备怎样的才能来实现这种德性(Bruell,1999)。《欧蒂德谟》为此展示了两种进路,哲人式的与智术师式的,其中那种用以实现智术师式教育的才能,毋庸置疑是属于智术师的独具特色的修辞。

一、《欧蒂德谟》昨日对话的缘起

完整的《欧蒂德谟》由两场对话构成,其一为发生在苏格拉底与克力同(Criton)之间的今日对话;其二则是在这场今日对话中,苏格拉底为克力同转述了发生在自己与智术师兄弟以及两位少年之间的昨日对话。

今日对话的缘起在于一位父亲对自己儿子教育的担忧。苏格拉底给出的最终解答,将这位父亲也一同放入了接受教育的对象中去;“谁”能教育自己的儿子,“谁”又需要接受教育,作为一对首尾呼应的问答,在形式上构成了《欧蒂德谟》的大框架(万昊,2016)。父亲关心儿子的教育问题,触发了《欧蒂德谟》那场围绕在苏格拉底与克力同之间的今日对话;而智术师对少年的教育,则是苏格拉底为克力同所转述的昨日对话的缘起。

今日对话中的教育是由苏格拉底施行的,称得上是辩证式、抑或哲人式的,而昨日对话中的教育,则显然具备诡辩式、或者说智术师式的成分。智术师式的教育必然由智术师式的修辞支撑,甚至智术师式的修辞,就是智术师式的教育本身。昨日对话中苏格拉底的修辞与智术师的修辞交织着轮替进行,一如《欧蒂德谟》行文中的的严肃与戏谑成分交替上演,此消彼长。

如果说“智术师是真正哲人的一个幻影形象”,而且“哲人不能让自己成为主题,而必须让别人以他为主题”,“那么佚失的对话《哲人》……也潜含在所有其他对话中”(Benardete,2000)。梳理《欧蒂德谟》中的智术师修辞,是为了彰显对话中的苏格拉底修辞——哲人修辞。在哲人修辞究竟为何尚不明朗的情节中,智术师修辞甚至恰好能够成为行走于哲人修辞之前的“先锋”,将读者渐渐引至对话的最终意图。在《欧蒂德谟》中,与苏格拉底在今日进行对话的克力同,将会跟随苏格拉底一同回到昨日,面对“精于修辞”且能驳倒一切言论的“智慧超群”的智术师(《欧蒂德谟》276e5),领略智术师修辞的荒诞与神奇。①

二、智术师的出场

在戏剧情节上,昨日对话拥有一个神圣的起因,与紧随其后的戏谑氛围截然不同。“在某位神明的驱使下”(272e1),苏格拉底坐在了克力同看见自己的那个地方。此时苏格拉底是独自一人,随后他便生出了离开的念头。但就在苏格拉底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的同时,他被打断了。“那常伴于我的精灵现身了”(272e3),于是苏格拉底再次坐下。尽管只差一步之遥,苏格拉底终究需要面对即将到来的智术师兄弟。

发言的人物纷至沓来,欧蒂德谟与他的兄弟狄奥尼索多洛斯(Dionysodorus)一同出现,在他们之后的则是很多追随着他们的学生。紧接着,克莱尼阿斯(Cleinias)也走了进来,他身后也跟着许多人,那些是他的爱慕者们[ἐρασταί],以及一个并未和其他爱慕者走在一起的爱慕者——克忒斯珀斯(Ctesippus)。

场景齐备,人物就位,此时的欧蒂德谟并没有要与苏格拉底交谈的意思;克莱尼阿斯则不同,他刚一进来就看见了“独自一人”的苏格拉底,便走来坐在苏格拉底的右边。克莱尼阿斯吸引了欧蒂德谟兄弟,他们在第一时间凑了过来,欧蒂德谟坐在了克莱尼阿斯的右边,狄奥尼索多洛斯则坐在了苏格拉底的左边。

如同欧蒂德谟兄弟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苏格拉底身上而是放在克莱尼阿斯身上一般,苏格拉底的注意力也没有放在克莱尼阿斯身上,而是完全放在欧蒂德谟兄弟身上;这便形成了一个克莱尼阿斯注意着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注意着欧蒂德谟兄弟,欧蒂德谟兄弟注意着克莱尼阿斯的连环结构。同时由于他们的座次,苏格拉底所注意着的欧蒂德谟兄弟像括号般一左一右地括住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要留意他们的行动和言谈,他的注意力便是向外的;与之相反,两位智术师所注意的克莱尼阿斯在他们中间,所以他们的注意力是向内的。内与外、注意与不注意克莱尼阿斯、两个人与“独自一人”,构成了智术师与苏格拉底的鲜明对比。从这一幕看来,智术师比哲人对将要施展修辞的对象倾注了更多的关注。但对于对象本身而言,首先吸引他坐下的却是留意着智术师的哲人。

苏格拉底是昨日对话中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他向欧蒂德谟他们表示欢迎之后,便对克莱尼阿斯介绍起了这二人。苏格拉底强调了他们很有智慧,也提到他们能在法庭上打胜仗;他还尤其强调了欧蒂德谟的智慧体现在“大事儿”上,尤其是在战争中“成为一位好领袖所必须知晓的一切”(273c5)。

欧蒂德谟兄弟对苏格拉底的夸赞不以为然,他们发出了对话中的第一次“笑了笑”(273d1),然后告诉苏格拉底,这些事情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事业了。这样的回答令苏格拉底感到惊讶,这也是对话中所有人的第一次惊讶。在苏格拉底请他们告诉自己他们现在从事的事业是什么的时候,他呼请“神灵在上”来表达自己的郑重。“惊讶”的形容让苏格拉底显得不够严肃,欧蒂德谟前面嗤之以鼻的笑也带来了几分戏谑的感觉,随后苏格拉底呼请“神灵在上”,显然又回到了严肃的态度。欧蒂德谟兄弟的惊人事业,让对话的氛围在戏谑与严肃之间辗转。

苏格拉底像

尽管苏格拉底的态度已经表现得足够惊讶,但欧蒂德谟的答案还能让他的惊讶继续加深。因为欧蒂德谟说,他们的事业是教授德性,而且教得又美又快(273d8-9)。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苏格拉底再未克制自己的心情,也未吝啬赞美的言辞,更未掩饰渴望知道这件事的求知欲。在刚刚呼请神灵之后,他感叹“宙斯啊”,迫切地希望他们能为自己继续讲讲他们的事情。继呼请“神明在上”将对话变得严肃之后,苏格拉底在此呼唤宙斯的名字,为接下来将发生的事赋予了誓言、咒约般的严肃性。

对于苏格拉底的惊讶、期待与怀疑,欧蒂德谟兄弟早已心里有数,所以他们没有单独回答苏格拉底,而是两人一同对他说,“你将会知道得清清楚楚”(273a5)。苏格拉底想知道这两兄弟心里想的是展示这种智慧,还是有其他打算(274a8-9)。这时候,欧蒂德谟兄弟接过话来,表明他们来到这里的意义就是展示这种智慧,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确还有其他打算,那便是“教学,如果有谁想学的话”(274b1)。

从苏格拉底对二人表示欢迎可以看出,欧蒂德谟兄弟与苏格拉底此前应该认识,同时这对兄弟说他们来到这里的意义便是展示这种智慧,但是在刚开始看见苏格拉底时,他们完全没有展示这种智慧的意图。这里区分出了两种不同的可能,第一种可能是,起初吕凯宫的更衣室里只有苏格拉底一个人,尽管苏格拉底似乎很好学,但是他却很穷,出于收费教学的考虑,没有必要为他展示这样的智慧,直到克莱尼阿斯以及很多人前来,才到了他们展示智慧的时机;另一种可能则是,他们此前和苏格拉底已经认识,而且苏格拉底也见识过这种智慧,不需要为他专门再展示一番。有人想学,是欧蒂德谟二人愿意展示并教学的前提,但是完成这个前提丝毫没有难度,苏格拉底指着周围的人说,“所有人、每一个不具备这种智慧的人都愿意学习它”(274b2),这包括了苏格拉底自己、克莱尼阿斯、克忒斯珀斯以及其他人。

在苏格拉底的请求下,智术师兄弟肯定地说他们自己是“现今所有人中能够最美地使人朝向哲学,并关心德性”(275a1)的人。这时候苏格拉底将他之前只集中于欧蒂德谟兄弟身上的注意力转到了克莱尼阿斯身上,他希望欧蒂德谟二人不必忙于做其他事情,而是优先地说服克莱尼阿斯“必须进行哲学思考并关心德性”(275a6),并让苏格拉底和在场的人都满意。他为欧蒂德谟二人介绍了克莱尼阿斯的情况,并说出了自己担心这位少年遭到败坏,所以请他们拿克莱尼阿斯做试验,既然你们“在最美的[κάλλιστον]时机来到了这里”,那便“在我们面前同他交谈”(275b6)。

对于苏格拉底说的所有要求,欧蒂德谟都表现得很勇敢,他说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一样,他们唯一需要的只有一个条件:克莱尼阿斯愿意回答问题。苏格拉底告诉欧蒂德谟,这个条件已经成立了,在场的人都经常问克莱尼阿斯问题,他早已习惯,毫不胆怯(275c4)。美德可教吗?这是一个哲人无法回避的巨大困难,以至于连苏格拉底本人都时常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出现矛盾,

“在最好的城邦里,哲人的关心要求他为了美德本身而掩饰美德可教,而在低劣的城邦里,哲人的关心则要求他为了美德本身而揭示美德不可教”(Treantafelles,2005)。

但对智术师兄弟而言,这全然不是问题,他们完全可以在修辞的范畴内解决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美德究竟是否可教,只需要展现出可以教授一切事物的方法,美德当然属于一切事物,那么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

三、在修辞中起舞

苏格拉底以一个诗化的起点开始了接下来的复述。他像诗人编织神话一般,给克力同叙述昨天发生的“故事”,而不是为克力同讲解昨天发生的对话的“内容”,这样一来,克力同便如同一位昨日也在场的旁听者,得以在苏格拉底的复述中亲历那场对话。这个诗化起点意味着这种叙述需要借助神明的帮助,这让苏格拉底接下来的叙述看起来更像一种叙事诗(Strauss,1972)。苏格拉底用自己的语气证明了复述这件事的难度,他说的是“我想[ἐγᾦμαι]欧蒂德谟是这么开始的”(275d2)。[ἐγᾦμαι]一词的原型是[οἴομαι],字面含义是“预感、征兆”,包含了接受神的启示的意味,同时也可以作为“想、认为”的意思使用。“预感、征兆”都是与神有关的行为,苏格拉底用这个动词来引出欧蒂德谟的问题,是在将欧蒂德谟与神相对应,他听到欧蒂德谟进行提问,近似于接受某种来自神的启示。苏格拉底没有直接说“欧蒂德谟是这么开始的”,而是以“我想”作为前置,同时也强化了讲辞的故事性。

狄奥尼索斯剧场演出示意图

欧蒂德谟问了克莱尼阿斯一个选择题,“哪一种人是人们之中要学习的人,聪明[σοφοί]人还是无知的[ἀμαθεῖς]人?”。“聪明的”[σοφοί]原型为σοφός,字面含义是“在某种手艺或技艺上技巧纯熟”、“在实际问题上聪明”,突出的是“经过学习的”那种聪明,而非侧重形容所谓“天聪”;与之相对应,“无知的”[ἀμαθεῖς]其原型为[ἀμαθής],字面含义是“未经学习的”,既可以用以形容“愚笨”,也可以用以形容“无知”,但主要突出的仍是“未经学习”所造成的那种“无知”。这个问题的最完整表述形式可以写成:两个中的哪一个,是人们之中的学习者,是经过学习的聪明的人,还是未经学习的愚笨的人。

这个二选一的问题立刻便让“习惯于回答问题”、“对于回答问题毫不胆怯”(275c4)的克莱尼阿斯“羞红了脸”[ἠρυθρίασεν](275d5),他陷入困惑并求助地看向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明白为什么克莱尼阿斯看着自己,便鼓励了他,让他勇敢地回答问题,因为这样做“或许你能最为受益”(275e2)。看到苏格拉底鼓励克莱尼阿斯回答欧蒂德谟的问题,身为哥哥的狄奥尼索多洛斯凑到苏格拉底耳旁,小声地告诉了苏格拉底,克莱尼阿斯的任何回答都会被反驳。说这番话的狄奥尼索多洛斯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是继他与欧蒂德谟相视一笑(273d1)以后,对话中出现的第二次笑的描写。

克莱尼阿斯的回答与狄奥尼索多洛斯的悄悄话在同一时间进行,这说明狄奥尼索多洛斯的话确实没有让克莱尼阿斯听到;克莱尼阿斯一经鼓励就立刻回答了欧蒂德谟的问题,这也让苏格拉底没有时间提醒他当心。苏格拉底此时已经得知,两个答案都会被反驳,但哪怕他有时间提醒,却也无法给出答案。欧蒂德谟的问题是规定了选项的封闭问题,不存在第三个答案。“当心”这种问题的最好办法,只有“问回去”。克莱尼阿斯的任何回答都会遭到反驳(智术师式的反驳)的原因在于,欧蒂德谟问出来的问题包含了模棱两可的要素,是一个典型的“有许多谬误的问题”(Spargue,1962)。

克莱尼阿斯回答说聪明人是学习者。在克莱尼阿斯的认知中,答案中的“无知的人”是那种会因其天资愚钝而妨碍学习的人,相形之下,聪明人不会遇到这种障碍,所以他选择了聪明人。欧蒂德谟接着问他,是不是会将有的人称作老师,这个问题得到了克莱尼阿斯肯定的回答。

在推进“学习者”的问题时,欧蒂德谟引进了“老师”这个概念,这意味着在欧蒂德谟的问题逻辑中,“学习者”得以成立的条件,是首先要有能够跟随其学习的老师。欧蒂德谟以竖琴演奏者和语法专家作为具体的老师,悄悄地将学习的内容带入了问题中,他问克莱尼阿斯,人们在向竖琴演奏者和语法专家学习时,他们是不是学习者。答案显而易见,克莱尼阿斯表示同意。

加入了学习的内容后,欧蒂德谟继续推进问题,问克莱尼阿斯在学习的时候,是不是不懂正在学的东西。因为刚刚才提及学习的内容,在克莱尼阿斯看来,学习竖琴的时候当然还不懂竖琴,学习语法的时候也还不懂语法,正因为不懂所以才需要前去学习,所以克莱尼阿斯的这几个肯定的回答都属必然。欧蒂德谟在引入老师、规定内容、取得共识之后,给出了关键的一问,“在你不懂得那些正在学习的东西时,你是聪明的[σοφοί]吗”(276b1)。克莱尼阿斯对此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不”[οὐ δῆτα]。这个回答非常接近欧蒂德谟的结论,他问克莱尼阿斯,不聪明是不是就是无知,这也得到了极为肯定的回答,“全然如此”[πάνυ γε]。欧蒂德谟终于点出结论,人在学习他所不懂的东西时,是作为一个无知的人在学习,对于这个结论,克莱尼阿斯点了点头。至此,欧蒂德谟对克莱尼阿斯的反驳已经完成,“是无知的人学习”(276b4)。

四、无往不利的修辞

在欧蒂德谟提问克莱尼阿斯的过程中,没有一个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克莱尼阿斯跟随着欧蒂德谟的逻辑,先是引入老师这一新概念,为提出学习内容做准备;然后以学习者学习的内容为铺垫,导出学习者并不懂他们在学的东西;最后下定义,这种不懂、不聪明即是无知,而这种不聪明的人的确是学习者,从而完成对克莱尼阿斯一开始认定的“聪明人是学习者”的反驳。从辩论技巧上看,自第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开始,欧蒂德谟没有提出任何一个开放性问题,换言之,他没有给克莱尼阿斯在回答时留下任何可以发挥的空间,克莱尼阿斯既没有办法将问题扯远,也没有办法回避问题,只能实打实地作答。与此同时,他的问题都从显而易见的常识入手,这让克莱尼阿斯无法在常识层面给出不同的答案,只能按照欧蒂德谟预定的思路推进,即是说,克莱尼阿斯其实只是欧蒂德谟进行驳论时的一个附和者,在他的帮助下,欧蒂德谟完成了这一场驳论,反驳了克莱尼阿斯自己一开始那个聪明人是学习者的结论。

从反驳与论证的技艺来看,在这第一组问题中,欧蒂德谟的表现确实称得上精彩,这精彩的表现被他俩的追随者看在眼里,他们“同时欢呼和大笑”(276c2)。这是《欧蒂德谟》中第三次出现“笑”,这次笑的人数众多,由旁观者而非对话中人发出。在此之前,“笑”只出现在欧蒂德谟兄弟处。他们战无不胜,所以不会沮丧,因此才会常有“笑”这种情绪和表现。而此时作为他俩的追随者们,因为目睹了欧蒂德谟的表现而全都欢呼和大笑,仿佛他们也都是类似技艺的拥有者,可以在言辞的战斗中战无不胜。苏格拉底形容这种欢呼和大笑的行为“就像在指挥家指挥之下的歌舞队一般”(276b7),突出了追随者行动的整齐划一,他们同时目睹欧蒂德谟的胜利,同时做出反应,仿佛历经多次的排练。

雅典剧场

尽管欧蒂德谟的反驳确实精彩,但充其量也只是一次精彩的驳论而已,这只能说明他具备反驳克莱尼阿斯的能力,还不足以证明他们可以在言辞的战斗中战无不胜。战无不胜意味着他们可以反驳一切,但在此时此地显然不可能穷尽一切的立论与驳论。狄奥尼索多洛斯采取了一个便捷的方法来证明他们的能力:如果在同一个事物上,对于彼此对立的两面,都分别可以予以反驳,那就几乎可以说明他们有能力反驳一切。

接下来,他没有给克莱尼阿斯留下喘息的时间,接过了话头继续发问。这一回克莱尼阿斯问的是,写作老师在给孩子听写时,两个孩子中的哪一个在学习听写的内容,是聪明的还是无知的(276c4-5)。能够学习听写的内容,意味着首先需要懂得这些内容,才能听写出来,再继续进一步的学习,而这是聪明的孩子才应该具备的能力,所以克莱尼阿斯回答说是聪明的那个在学习(276c5-6)。这一回狄奥尼索多洛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铺垫与推进,仅仅一个问题,就直接得出了结论,“是聪明人学习”(276c5-6),反驳了克莱尼阿斯之前点头同意的欧蒂德谟所说的“是无知的人学习”。

狄奥尼索多洛斯用行动证明了他对苏格拉底所说的悄悄话是真的,欧蒂德谟以及自己给出的二选一的问题,无论哪个答案都会让克莱尼阿斯遭到反驳。有了狄奥尼索多洛斯给出的反驳,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展示了他们可以反驳同一个事物中完全对立的两面,这对兄弟的技艺看起来的确可以反驳一切。

狄奥尼索多洛斯的表现引起了他们的追随者更激动的反应,同时苏格拉底在此将他们的追随者改称为“爱慕者”[ἐρασταί],他们“大声地笑了起来,一阵喧嚣,赞美着这对兄弟的智慧[σοφίας]”。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苏格拉底以及克莱尼阿斯的爱慕者的表现,与前者的喧嚣相反,另外这些人则是一片沉默,全都被吓懵了(276d4)。

欧蒂德谟所得出的结论是,无知的人是学习者;狄奥尼索多洛斯得出的结论则是,聪明人是学习者。两个结论各自都得到了证明,在在场的人眼中,看起来也确实都可以成立,正是因为两个相反的结论同时成立,才让大家陷入了沉默。

同时接受两个结论所能得出的推论是,无知的人、以及聪明人,都是学习者。这个论断与欧蒂德谟他们所宣称的事业非常相似,他们说对于任何人,自己都可以教授他们德性;将这个宣言放在这个推论中进一步进行描述,即是无论是对德性无知的人,还是拥有认为德性可教或不可教的知识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同一回事,这些人在他们面前都是学习者,他们可以担任这些人的老师,因为聪明人和无知的人都是学习者。

结语:从智术师修辞中出走

 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证明了学习者既可以是聪明的人也可以是无知的人,在学习者这一方面,“学习”这件事情是可以成立的。前面说到,苏格拉底对欧蒂德谟二人的请求是让他们说服克莱尼阿斯“必须进行哲学思考并关心德性”(275a6),这个请求实际上等于在请他们教克莱尼阿斯“哲学”,而他们也答应了苏格拉底的请求。那么他们对克莱尼阿斯所进行的发文,其实就是“教哲学”这件事的其中一部分。对于学习者而言学习是有可能的,说的就是无论聪明还是无知的人,学哲学这件事都是有可能的。

在这一轮对话中,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分别对克莱尼阿斯进行了提问,得出的结论分别是,“无知的人是学习者”、“聪明的人是学习者”。两个结论互相矛盾。克莱尼阿斯在他的每一次回答中,都给出了符合他自身认识的答案,对于他来说,这些答案无一不是准确无误的,因为在朝向哲学之前,克莱尼阿斯仍是一个彻底生活于日常的意见世界中的少年。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被苏格拉底请求让克莱尼阿斯朝向哲学并关心德性,于是他们知道克莱尼阿斯当前尚未朝向哲学,所以他的所有想法必然来自于由常识构成的某些共识,他们的问题便利用了这些共识,让克莱尼阿斯“无处可逃”。

如果说哲学意味着不断反思与追问的生活方式,克莱尼阿斯对他习以为常的意见确实缺乏反思,当他听到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的提问时,首先进行的不是去考虑他们的问题问的“是什么”这样具备哲学意味的思考,而是直接从自己的意见世界中提取答案。欧蒂德谟兄弟所使用的论证方法当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哲学,但要对抗他们的论证方法,却不是任何常人具备的常识能够胜任的。

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的提问没有为克莱尼阿斯传授任何哲学知识,更没有展示应该如何进行哲学思考,但却让克莱尼阿斯见识到了,如果不懂得哲学,便有可能面对怎样的事物,这种事物又是多么难以应付。提取自意见世界的答案,既无法回避欧蒂德谟们提出的问题,也难以指出问题中隐藏的模棱两可,唯一的结果就是见证他们二人既谬误又无误的反驳最终得以成立。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所施展的智术师修辞,无法让任何人学到德性,但却能够证明任何人都能学会德性,无论是聪明的人还是无知的人。在对话继续推进的过程中,读者还将看到这种智术师修辞也无法让人学会任何知识,却能够证明人可以学会任何知识。常人确实无法抵抗欧蒂德谟兄弟的智术师修辞,同样那些“在法庭辩论上强得可怕的人,还是演说家,还是为演说家写就在演说竞赛中使用的言辞的作家”(305b5)、“那些介于哲学的人和政治的人之间的人”(305c5),在这种智术师式教育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因为“每当他们自己的言辞被抓住时,其实是欧蒂德谟身边的那些人造成的”(305d5)。

雅典帕特农神庙

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的展示折服了克莱尼阿斯,从旁观者的反应来看,也折服了他们的追随者(已经改称为爱慕者)们,同时让其他人陷入沉默。但苏格拉底有所不同。为了保护克莱尼阿斯,他从“被吓懵了”(276d4)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打破了此前的沉默。这位最开始惊讶于欧蒂德谟兄弟的惊人艺业、极力夸赞他们的“伟大”,却又被他们吓懵了的苏格拉底,即将为在场的人、尤其是克莱尼阿斯,揭露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这“不同寻常的言辞”(277d5)中的秘密。在智术师修辞闪亮登场、震撼人心之后,苏格拉底也将要携其哲人修辞堂皇出场。

《欧蒂德谟》昨日对话的开场为读者呈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历经欧蒂德谟兄弟无往不利的言辞后,依然能够站立在他们面前的,惟有苏格拉底。在智术师修辞号称可以带领任何人走上通往德性之路的歧途上,能够对抗智术师修辞、真正引领人们走上通往德性之路的,惟有哲人。以智术师为名的柏拉图对话《欧蒂德谟》当然是一篇智术师对话,在其中柏拉图花费诸多笔墨所描绘渲染的当然是如假包换的智术师修辞。但正是通过这种智术师修辞,才能让哲人的登场变得必要,进而恰切地勾勒出苏格拉底这样一位哲人真正的形象。这便是柏拉图的《欧蒂德谟》想要传达的真正意图。

(编辑:栖寒)

Bruell, Christopher. 1999. On the Socratic Education[M].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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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昊.2016.古典教育中的父与子——柏拉图《欧蒂德谟》开场绎读[J].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3):57-63.

文中标注:

①本文中出现之《欧蒂德谟》原文系笔者据Burnet本自行译出,见Ioannes Burnet,Platonis Opera: Tomus III,Oxford: Oxford Classical Texts Press,1903,页271-307。后文出现的《欧蒂德谟》引文将随文在括号中标注斯特凡页码,不再以注释形式另行加注。

作者简介

万昊,88年生,中山大学哲学博士,芝加哥大学政治科学系访问学者(2014-2015),现就职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主要研究古希腊哲学、政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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