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玛开江 : 倾听自然与文化的回声

地理环境往往决定着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 世居在兴安岭山林中的鄂伦春人,一直过着以狩猎为主、打鱼为辅的

地理环境往往决定着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

世居在兴安岭山林中的鄂伦春人,一直过着以狩猎为主、打鱼为辅的生活,在大自然中延续自己的文明,直到20世纪50年代,他们走出山岭,开始了定居生活。

我曾经追踪这个民族的足迹,用镜头记录他们的故事,在鄂伦春最后一个萨满主持的祭江仪式中,我也看见了这个族群当下文化传承的状态。

01最后的萨满

中国的地图像一只雄鸡,呼玛县位于雄鸡的“鸡冠”位置,也就是中国最北端的大兴安岭地区。呼玛的人口不过五万多,但包括了鄂伦春族、满族、回族、朝鲜族、达斡尔族、锡伯族、蒙古族、俄罗斯族、鄂温克族、哈萨克族等十多个少数民族,其中,民族文化传承和保护最好的当数鄂伦春族。鄂伦春族世代在山林中游猎,直到1953年,当地政府仿照东北地区汉族的屯子,在呼玛县建立了白银纳村,1984年,白银纳村升格成为白银纳鄂伦春族乡。

80多岁的关扣尼出生在白银纳,是目前鄂伦春族唯一的一个“萨满”,也是“鄂伦春族萨满舞”和“鄂伦春族吕日格仁舞”两项非特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原始、神秘的萨满教曾在鄂伦春族世代延续,人们相信万物有灵,繁衍生息全靠萨满神的庇佑。作为萨满教的核心人物,“萨满”被认为是人与神、鬼之间沟通的“代言人”,但他们并不脱离生产,在族中也没有特殊权力,所谓“穿上神服是神,脱下神服是人”。当年,鄂伦春每个父系家族部落都会有一两个萨满,关扣尼的堂哥关佰宝就是一名萨满。据说,经历三种情况的人会成为萨满:一是出生时胎胞不破;二是得了大病,请萨满跳神后痊愈;三是突然患上癫痫后来又被治愈。关扣尼属于第二种情况,16岁时,她突然感觉肋骨疼痛,并且越来越严重,堂哥为她请神,并说她快要成为萨满了。

根据习俗,萨满仪式满三年后才能成为真正的萨满。关扣尼成了关家第15个萨满,但没跳几次神,便迎来了“破除封建迷信”的浪潮。1953年夏天,关扣尼与族中其他萨满一起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告别祭奠仪式,他们跳了三天三夜,告别神灵,把神服送到山上封存。于是,关扣尼还没有真正成为萨满,便迎来了萨满沉寂的时代。

02跳神与祭江

1992年,中央电视台拍了一部纪录片《最后的山神》,片中的主人公孟金福是鄂伦春的大萨满,定居生活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和老伴偶尔又回到山林中生活,但树木不断遭到砍伐,猎物也随之减少,几十年间的变化,让孟金福忧心忡忡。这部纪录片一度引起很大反响,鄂伦春文化得到更多关注。2000年,孟金福去世,于是关扣尼作为鄂伦春“最后的萨满”被推到台前,不少电视台、纪录片制作团队找到她,请她表演跳神。关扣尼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萨满文化即将失去传承;另一方面,随便打扰神灵即是渎神,违反萨满教的规矩。她感慨说:“这些年都是在表演,已经不是真正的跳神了。”

不过,已届高龄的关扣尼还是参加了2017年的祭江仪式。

“南有钱塘观潮,北有呼玛开江。”每年4月末前后,东北大地冰雪消融,嫩江、乌苏里江、松花江、黑龙江等江河的冰层逐渐解体、融化,在江面上形成冰排,浩浩荡荡地顺流而下,场面非常壮观,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 “开江”。呼玛位于黑龙江上游西南岸,开江时节站到江岸上,隔了上百米就能听到巨大的冰块相互撞击的清脆声音。通常人们看到的都是相对温和的“文开江”,还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武开江”,是由于气温迅速回升,冰封的江面在一夜之间断裂,冰排叠起。

鄂伦春族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自然,他们对天地万物、自然生灵保有最虔诚的敬畏。当地的祭江仪式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每年开江时,人们都要进行祭祀大典,希望江神保佑渔者平安、为子孙赐福,他们相信,抚摸开江冰,或用开江水洗手,就可以得到江神的庇佑。

2017年的祭江仪式上,随着现场的欢呼声,关扣尼穿着法衣,戴着法冠,在两个盛装小伙子的搀扶下,走向广场中央的祭台。关扣尼穿的是自制的萨满服,是她用犴皮、狍皮、棉布和白银一针一线手工缝制而成。加上头饰,一件萨满服有好几十斤重,大约两个月才能做出一件。她也用犴皮做法鼓,用犴筋和狍爪子皮做鼓锤。

关扣尼敲击法鼓,口中念念有词,舞动肢体,化身为游走在人与神灵之间的使者。祭台上早已摆好鱼、禽、肉、果等祭品,她带领族人面向黑龙江叩拜,祈求江神护佑。

族中的一位长者,拿起一把带着碳火、冒着烟气的铁勺,在烟气的萦绕和皮鼓的敲击声中,关扣尼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跳跃、转圈,用鄂伦春语念着“神语”,表达对神的敬畏和对美好一年的期许。

祭江仪式的最后,人们纷纷来到江边,捧起晶莹的冰块,堆放到祭台的祭品旁边。据说,捧的冰块越大,表示今年积聚的财富就越多。很快,一座反射着迷人光芒的 “冰塔”就出现在阳光下。

03怎么都要吃上一口的开江鱼

历史上,鄂伦春人主要以打猎为生,几个核心家庭会组成一个叫做“乌力楞”的大家庭,多个“乌力楞”会形成叫做“莫空”的部落,以“乌力楞”或“莫空”为单位,跟着猎物游走在兴安岭的山林中。20世纪50年代,鄂伦春人走下山岭,90年代,全面禁猎,此后,捕鱼,成为他们为数不多的找回原有生活方式的途径。

捕鱼期通常始于开江,这个时候河流中间开始融化,有两个壮劳力在前面负责叉鱼,妇女和孩子则跟在后面捡鱼,有时一次可以捡满七八个麻袋。鄂伦春人不吃狗鱼、鲤鱼等带有土腥味的鱼,专捕江河里的细鳞鱼,尤其喜爱开江鱼。只有4月底前后的十几天才能吃到开江鱼,开江之初,蕴藏着巨大力量的冰块在江水中上下翻滚,在冰层下憋了四五个月的江鱼都被唤醒。经过一整个冬天,它们已经将体内的脂肪消耗殆尽,废物也排放得干净彻底,鱼肉变得非常紧密,不肥不烂,异常鲜美,在中国的“四大鲜”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为了吃这一口鲜,当年辽朝皇帝每年都掐好时间,带着妃嫔来到东北,康熙皇帝也曾称赞开江鱼为世间难得的美味。至于老百姓,就算是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期,东北人生活再困难,也要想办法吃上一顿开江鱼,买不起大鱼,就买点便宜的小鱼炸一锅鱼酱。

在2017年的祭江仪式上,支起了七口大锅,里面炖着开江鱼,种类及做法、配料都不重样:江水炖江鲤子、牛尾巴鱼金米粥、江鲫鱼炖豆腐、家常炖雅罗鱼、鲶鱼炖茄子、家常炖虫虫鱼,以及家常炖花鲢鱼。直径一米多的那口百年老锅里,足足炖了两百多斤江鲤子,用的是东北开江鱼最古典的做法——只用纯净的黑龙江上游江水,配料只有盐、葱花、姜片、蒜末和香菜。

美好的东西,值得付出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这几锅鱼汤,时间最长的,已经用文火熬了足足5个小时。场地四周用桌椅方方正正地围了一圈,第一排相当于VIP区,坐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后面还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几圈人,都是专程赶来喝碗鱼汤、沾沾福气的,其中有的已经等了3个小时。

总算等到起锅,热雾升腾中,鱼汤的香气四溢,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碗鱼汤,逐一递给现场的人们品尝。我尝到了其中的三种鱼汤:江鲫鱼炖豆腐,鱼肉细嫩,豆腐软弹,回味悠长;牛尾巴鱼金米粥,一颗颗饱满的小米吸足了鱼汤的精华,咬破的瞬间唇齿留香,比吃鱼籽还过瘾;还有来自那口百年老锅的江水炖江鲤子,清炖最简单,但也最能将开江鱼的鲜美发挥到极致。

04大自然的印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鱼是一个美好的意象。究其原因,鱼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有生殖繁盛、福泽绵绵的含义,后世更取“鱼”的谐音“余”,迎合人们向往生活富余、安定的心理;而在文人士大夫的心目中,鱼悠游自在,是精神自由的象征。所以不管南方北方,爱好美食的中国人都对鱼情有独钟。

在东北的一些大城市,每年4月的,街头会有人用“开池鱼”(池塘养殖鱼)冒充 “开江鱼”来卖,其实这种养殖鱼的价格比野生的开江鱼要差上几倍甚至几十倍。不过,在呼玛大可不必为此操心,这里压根没有养殖鱼,全是无污染的野生江鱼。

呼玛县境内的黑龙江江段长达371公里,呼玛河的流程有209公里,此外还有近两百条有名没名的小河,这些江河中盛产以鳇、鲟、鳌鱼、哲罗、雅罗为代表的“三花五罗十八子”。黑龙江人所说的“三花”,是指鳊花(鳊鱼)、鳌花(鳜鱼)、吉花(花鮈鯝)三种淡水鱼;“五罗”,则是哲罗、法罗、铜罗、雅罗、胡罗五种淡水鱼;所谓“十八子”,是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在黑龙江当地的土语中,名称带“子”的鱼类远不止18种,比如人们熟知的就有柳根子、草根棒子、青鱼棒子、狗鱼棒子、黄姑子,红眼瞪子、山鲤子、岛子、船丁子、白漂子、葫芦子、鲤拐子、鲫瓜子、胖头鲢子、嘎牙子、沙姑鲈子、鲇鱼球子等。

我和同伴去逛当地市场,打算买点大兴安岭地区特产的榛子和蓝莓干,也许因为下雨,这两样干货都没怎么见着,倒是看到不少卖鱼的摊位。小贩们格外热情,看我们是外地人,并不急着张罗生意,而是先跟我们唠嗑。见我们对着摊位上的鱼拍个不停,身旁一位刚买了一兜子开江鱼的大叔自豪地说:“俺们这儿都是黑龙江里无污染的冷水鱼,老好吃了,别的地方压根没有这个味儿。”大叔提起袋子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加上一句:“几百年啦,多少代人,就好这口。”

1992年,当孟金福为了录制纪录片再次穿起神服跳神时,他的母亲在一旁一脸愠怒,说: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回望兴安岭,鄂伦春人也会感慨远离了曾经固守的森林和萨满文化无人接班。生活方式在改变,但仍然有些印记留在他们世居的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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