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越多,给予越多”①
—— 宁古塔满族“萨满鼓”宗教现象初探
关 杰 (哈尔滨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摘 要] 在宁古塔满族人居住地,“萨满鼓”之韵律、节奏、节拍、敲击的态势和力量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即孕育着“萨满鼓”之神圣中心的“老三点”,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基本点,是各家各户“鼓”最原初的神显基质。“满族仪式”之所以从头到尾一直都贯穿着“萨满鼓”的敲击声而不间断,并在“西炕”这一圣地自显其身,就是为了能够让族人不断地感悟和体味那个神圣自显的原初意向,体会神显的连续性和永恒性特质。
[关键词] 本质直观;主观给予;宗教现象;宁古塔满族;萨满鼓
引 言
人类究竟如何制造音乐?宁古塔满族人——这个没有音乐概念的民族,他们究竟是如何创造出“萨满鼓乐”的形态结构?他们以什么样的精神将“萨满鼓乐”从远古带到今天?是什么精神使他们一辈辈始终不间断地传承这样的文化?
马里翁在《还原与给予》一书中提出:“还原越多,给予越多”,即“越是(把自身)还原到更加原初和更加无条件的参照点——便越是把自身扩展到更加广阔的领域。还原越是还原(自身),它便越是扩展着被给予性。”[1]在宗教现象学的学术谱系中,胡塞尔找到了比物质更重要、具有绝对的时间和逻辑优先性的意识本身,并将意识作为真实的根据和基础。海德格尔、马克斯·舍勒都在此基础上提出独到的观点,其共性都是通过“自身被给予”来体现“事情本身”。因篇幅所限,本文只从胡塞尔的意向理论谈起。
一、关于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
(一)“回到事情本身”
胡塞尔认为意识是世界存在的先决条件。与物质相比较,意识具有绝对的时间优先性和逻辑优先性,所以我们只能把意识而非世界作为真实的根据和基础。
胡塞尔认为,在人类意识结构中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即事物自身的被给予。当这种被给予的特质发生之后,事物本身就会呈现和显现,这个呈现和显现的事物在与其具有关系的主体的意识世界中一定会有所表现。于是,这种先天性的内在特质,就会使得主体对现象的理解只需要内在的本质直观的方法就能达到。
对于如何直观到本质的问题,胡塞尔认为,“能够把握本源的东西的意识行为就是直观”。本质直观是直接把握呈现于意识中的现象的本源,任何现象都是在一种特定的意识结构中形成的,作为本体论上具有逻辑优先性和时间优先性的意识结构是现象得以生成的孵化器,现象学正是通过研究那种构成了现象的意识结构而完成的。
在追寻这个理想的探寻过程中,胡塞尔提出,哲学的任务和目的是“回到事情本身”。对于“回到事物本身”的路径的探寻,胡塞尔强调,不要将自己的先见放入研究之中,而要处于一种完全的无先见状态去进入研究,即回到事情发生的原点,让事情本来的真实显现出来,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直观到事情的本质。只有“自身的被给予性”才能显现事物的本质。
(二)认识的来源
胡塞尔在《现象学的观念》中提出了“意向性”理论方法。胡塞尔说:“认识体验具有一种意向(intention),这属于认识体验的本质,它们意指某物,他们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对象发生关系”。他认为,“意识生活应当作为哲学的必然出发点,它是所有现实意义构造之基础”。胡塞尔在此所讲的意识生活,就是意向性的问题:“意识的方式,就是与对象之物的意向关系”。[2]
按照胡塞尔的思想,意识在自身活动中具有构造出对象的能力。意识的意向性由意向性活动的主体(自我)、意向性活动、意向性的对象(客体)构成,即我-思-对象的三位一体的结构关系。
意识是意识了的对象,对象是被意识了对象,并作为与主体具有明晰关系的存在。对象并不在自我意识之外,并且必然是包容于自我意识之中。客观世界是作为观念,作为一种位于主观的东西与客观的东西之间的观念关系的概念而出现的。
这就是说,在意识活动中,意识活动的主体和意识活动的对象是同时存在于意识世界中的,世界是显现于我们头脑中的世界,这样的认识事物的方式同以前的主体和客体的二元认识方式显然不同,其重要之点是将意识作为先天无条件的世界存在的基础。
这里实际上隐含着的更深刻意义在于:意识结构是世界呈现不同面貌的最终原因,有什么样的意识结构,就会在此基础上生成什么样的意识对象,意识结构同样会赋予对象以不同的意义。这样意识结构的形成和发展就别无悬念地成为关注的焦点问题,即元问题。即这个赋予意识对象以意义的主体的相关意识又是如何生成的,即意识是从哪儿来的,也就成了胡塞尔的研究目的,即“认识的来源”的问题。
实际上胡塞尔在此所强调的是一种关系,即意识结构的内涵。它不能仅仅被看作是主体所具有的,也不能仅仅被看作是客体所包含的,而是在主体和客体之间的那种相互关联的意向性结构,即看待事情的本质不能仅限制在一个方面,而是将两方面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种相互关联着的结构来看待。这样不仅回避了传统的唯心主义的那种将一切都视为主体内在性的观点,同时使我们能够真正地达到返回原始现象本身的目的。
胡塞尔所要探寻的“认识的来源”问题,就是“事情本身”的问题,因为“事情本身”中隐含着一个深刻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胡塞尔现象学思想的一个内在根由,即客观对象与原本的主观的被给予方式之间的“相关性”(Korrelationsapriori)原则。[3]
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说,“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不论具有什么意义,不论属于什么范围,都是主观的相互关联的系统之标志”。[4]199
关于主观的相互关联的系统,胡塞尔认为,世界就是通过主观显现方式的多样性预先给予我们的。但是,人们只注重知觉的世界,却忽略了世界主观的相互关联系统的根本问题,主观显现的多样性方式是预先被给予我们的,而人们总是抓不到这个根本。我们仅仅注意多样性方式给予我们的知觉结果和解释,但是却很少关注多样性的关联系统本身。这是现象能够被注意和收集到的基础性作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体验处于另外的给予方式中的世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以为每个人所看到的事物和世界都像它们展示给他的那样,这种单纯的自明性,如我们所认识到的那样,掩盖了一个由值得注意的真理构成的广大的地平线①巨大的真理的视域。“视域”的翻译参照洪汉鼎在《现象学十四讲》中的相关部分。,这些真理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特征和自己的系统关联进入到哲学的视野,世界(我们总在谈论的世界)和世界的主观给予方式的相互关联,从来也没有引起哲学上的惊异”。[4]199-201
在胡塞尔的思想中,存在着一个特殊的世界,这是一个由“给予方式”组成的世界,对于这个超然世界的认识和联系只有通过“主观”来连接,因为“主观”自身多样性的“预先被给予方式”都来源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可以被理解成“思维的被给予性领域”,因为,“诸思维表现着一个绝对内在的被给予性领域,无论我们是在什么意义上说明内在。在对纯粹现象的直观中,并且同时是在一个纯粹被直观之物的绝对自身被给予性意义上被给予”。[5]
我们考察一个事物的变化时,“要始终不渝地注意在它本身中包含着的显现与显现者本身的相互关联。”就是说,每一个世间的事物本身都在其自身中包含着一个事物自身的显现与其相关联的显现者的关系。这种相互关联性适合于知觉,物体,适合于一切包含在空间——时间世界中的存在者以及它的主观给予方式。“每一种东西都处于与它的属于自己的在可能经验中的给予方式的关联之中”。[4]201现象学的这些理论观念,对于宗教现象学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
二.满族“萨满鼓”的世界
宗教现象学是一门西学和显学,但它所具有的理论价值和对于人本身意识世界的深刻洞见是没有国界的。对该理论的深入研究,不仅能使我们在前期该领域研究的层面上,从一个特别的角度重新解读满族“萨满鼓”所具有的特殊现象及其蕴含着的特殊意义,同时能使我们获得胡塞尔现象学能够带给我们的全新认识和独特视野。宁古塔满族“萨满鼓”是“满族仪式”(满族萨满祭祖仪式的简称)重要法器之一,在仪式中扮演着独特的角色。它是从原始社会一直延续至今的、并且携带着诸多原始文化信息的“活化石”。它的巨大生命力究竟何在?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其能够穿越历史的深邃洞穴,以顽强的生命活力走到今天,并且保持着自身的恒定性、不变性特质?对此问题的探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
(一)宁古塔满族“萨满鼓”的现象世界
宁古塔满族“萨满鼓”在“满族仪式”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是仪式之灵魂,是贯穿整个仪式的主导法器,它对于整个仪式各环节的衔接、不同情境、情绪的烘托、不同氛围环境的把控以及不同情境的总体变化的掌控等均起到一个指挥和调控的作用。
在对宁古塔满族“萨满鼓”的形态研究过程中发现,从远古一直走到今天,一直没有发生变异的一个恒定的长项就是“老三点”。这是满族萨满鼓点之“原东西”,是各姓氏家族在仪式执行过程中,在纷繁复杂的节奏变体中始终保留的核心。从仪式的准备、仪式各程序的走向、仪式进度的快慢、仪式的类别把握、仪式的气氛烘托以及仪式的结束安排等,都离不开萨满鼓之“老三点”的导引和基础性作用。下面以第一关氏家族“萨满鼓”的节奏运用为例分析“老三点”:
例1.第一关氏家族“萨满鼓”的节奏运用
▲ ▲ ▲ ▲ ▲ ▲
摇香的鼓点:X X Xx XX |X X Xx XX ‖没有唱声;(老三点,重音击三次,速度适中)
摇香是满族人在仪式开始时面对祖先灵位所进行的敬拜活动。其意在于同祖先进行交流和沟通。向祖先汇报自己的近况,向祖先敬拜和献礼,并祈求祖先的保佑和祝福。
碎鼓点:
二位察玛向前慢进小三步,向祖先请安,击打鼓之表面呈碎点状,即噹噹噹噹噹噹噹噹……退小三步,唱神歌。
察玛唱神歌时的伴奏鼓点:
▲ ▲▲▲▲▲▲▲(老三点)
鼓点 X X |X 0 |X X |X 0 |X X |X 0 |X X |X 0 ‖
唱声1 3 |3. 5 |65 3 | 3 - |5 65 |3.5 |3 21 |1 - ‖(高八度)
休息间隙,察玛们在一旁打鼓:
手鼓:X X ︱ X 0 ︳X X ︱ X 0 ‖(老三点)
台鼓:X X ︱ Xx XX|X X ︱ Xx XX ‖(老三点)
杨氏萨满鼓点:
三点:杨氏察玛“鼓点”敲击最主要特点就是强弱对比鲜明。其中鼓点以老三点为基础,如X X︳ X 0 ︳X X ︳ X 0 ‖在此基础之上,如节奏韵律有致,速度适宜,则被称为是“慢三点”,如加快,即为“快三点”。
五点:
(1)XX X X X︱XX X X X︱XX X X X︱XX X X X‖(五点)
(2)绕场鼓点:X xx X xx ︱ X X X 0 ︱X xx X xx ︱ X X X 0 ‖(五点)
察玛为神灵点酒的鼓点:X X ︱ X 0 ︳X X︱ X 0 ‖伴随着察玛的唱声,仪式现场的各样声音。
杨氏察玛跳鹰神的鼓点:X X ︱X Xx ︳X X ︱X XX ︳(老三点)
伴随着腰铃的晃动声响,察玛围猪转动,头戴神鹰帽,并在猪身上来回跳动的鼓点X XX︱X XX︱X XX︱X XX‖
混合鼓点:XX X︱ X XX ︱ X X ︱ X 0‖(七点)
三点为基本鼓点,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五点、七点等各样变体。
(二)从现象学视域看“萨满鼓”之“老三点”
胡塞尔现象学的“回到事情本身”究竟是回到哪里?说根本些,就是探求认识的来源问题。意识世界具有绝对的优先性,其本身具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自身的被给予,当某主体获得了这样的被给予性特质之后,在其主体内里就会呈现和显现。这些表现特质都是针对主体而言。即意向发出的原点会意旨某物,并会与某物发生多样化的关系,其表现特性是,意识在自身活动中具有构造出对象的能力,对象完全不在自我意识之外,而是包容在自我意识之中。可以说,意识结构不仅决定了世界呈现的不同面貌,而且是它的最终原因。这一认识究竟能够带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和思考?本质的世界(被给予的)与现实的世界(意向指向)具有一种关系,虽然这种关系在之前的日子并未被更多的人所认识,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关系。
从现象学理论视域看,“老三点”不是满族人的创造,因为直到今天,宁古塔满族人依然是一个没有音乐概念的民族。这是一个鲜明的“被给予”特质,是一个在满族先人意识中的被给予性特质,并且通过对人的意向关系而指向了客观的现实之物“萨满鼓”,并通过其鼓而自显其身,即“老三点”。这明显是人类意识中的一个被给予,是一个意向性指向,是一个本质直观的表述。这是“萨满鼓”的“事情本身”,因为它具有恒定性和不变性特质。
在《本质直观作为把握先天的真正的方法》中,胡塞尔说:“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在对一个原像,或者说,在对一个事物进行自由变更时,什么东西作为常项、作为必然的普遍形式、作为本质形式保留下来,而没有这种本质形式,这个事物,作为他这一类事物的例子,是完全不可想象的”。[6]478-480
胡塞尔在此所要探讨的中心问题就是通过对那个不变更的原像,也即常项的描述,展现其先天性。先天的世界是本质的世界,它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发生着种种关系,当这种关系建立的时候,我们的世界的事物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都会有一个基本的“常项”贯穿和延续其间。这个一直持续着的“常项”是永恒不变的,我们需要采用直观的方法才可以明察到。它如何给予我们,我们就如何接受它,“有一个作为某物或内容在此相合性中必然保持不变的普遍本质始终保留了下来,它在通过这样一种途径而产生的理念直观(Ideenschau)中本身是如何直接地被给予我们,我们也就如何来理解它”。[6]478-480
为了明了起见,胡塞尔在此举了一个“声音”的例子,一个先天的被给予的声音现象,无论我们对其采用怎样的变化,或者以任何一个随意的变相为其出发点,我们在新的例子中所把握到的并不是另一个本质的声音。无论如何变化,它们都是同一个声音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同一个普遍的本质,即“声音一般”。[6]478-480
胡塞尔在此强调,存在本质的一般意识具有关联性和普遍性,它与我们事实的现实世界是相关的,是一种可理解的而自身未被注意到的联系。
由此联系到萨满鼓之“老三点”,可知其不仅是满族仪式的“事情本身”,而且是满族仪式的“声音一般”,其他的鼓点均为在此基础上的变体和发展。
三.圣地与神显
(一)满族仪式的“老三点”之神显与“圣地-西炕”
“以西为大”是“满族仪式”中祖先的重要“神谕”,满族人居室内西屋为大,西墙上供佛爷板,也叫祖宗板,板上放着佛爷匣子,匣里面装着本氏族的神像或象征神祇的索罗条子、谱册、香碟、供器等。
西炕是“满族仪式”的神圣领地,不容亵渎和侵犯。宁古塔满族人都知道“以西为大”,并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严格遵循着这个祖上传下来的“神谕”。
对于“西”究竟代表什么地方和区域,有几位察玛依据祖上的说法给出了一些解释,但是对于“西”为什么“大”,什么是“大”,“大”究竟隐含着怎样的深意则无人能作出解释。
不过这并不影响满族人一辈辈地去坚持和操持着“以西为大”的祖训,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是一个在满族人生命中不能被丢弃的“原东西”。
“西炕”就是他们的圣地,“西炕”就是满族人的天地相接之处。满族人的仪式活动均围绕着这个圣地进行,因为在这样的圣洁之地,一切不洁净、污秽的东西,均可被荡涤干净,因为这是与天相接的地方,这是与祖相连的地方,这是满族人能够回到宇宙中心的通道和开始,这就是满族人的一个久违了的全新世界。所以,“萨满鼓”在这样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地方自显其身,其所带来的天地神人的共融境界绝对是美妙无比的。
“萨满鼓”之“老三点”是被给予的,是满族仪式的事情本身。它自行呈现和显现,被呈现在特定的满族人的内在意识中,于是在族人的内在意识中就有了“本质直观”,能够直观到“老三点”之特性,并有了意向性指向“萨满鼓”之“老三点”的表现特质。
认识的来源,就是“事物本身”,具有不变性和恒定性特质。满族萨满鼓之“老三点”具有不变性特征,当这种神圣性在满族人的神圣之地“西炕”自显其身的时候,就是一种在圣地的神显。
“萨满鼓”之神圣显现的基本特征就是重复出现那个代表和预示着原初神圣意向之“老三点”的东西,它不断地以各样变化和加花变化的方式重复着自己,以确保整个“满族仪式”从头到尾始终贯穿着这种神圣性特质,确保神圣性持续地存在。
当这样的“原东西”在圣地自显其身的时候,也就是满族人一走进这个神圣的仪式场域“西炕”的时候,就有一种别样的感受和体悟,周身充满力量,不仅能够和神圣的天之力量以及祖先进行交流,最为重要的是找到了世俗与神圣进行交往的渠道和路径。于是人们就像一个失落多年的孤儿终于找到家园般的感觉,从内心中发出源自心底的喜悦与饱足,并不断地回味着找到家园的喜悦和满足,真实和归宿。
所以,我们看到,在宁古塔满族人居住地,“萨满鼓”之韵律、节奏、节拍、敲击的态势和力量各不相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那个孕育着“神鼓”之神圣中心的表现意蕴“老三点”。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基本点,这是各家各户“鼓”最原初的神显基质。“满族仪式”之所以从头到尾一直都贯穿着这样的“神鼓”的敲击声音而不间断,并在“西炕”这一圣地的连续敲击,就是为了能够让族人不断地感悟和体味着那个神圣自显的原初意向,体会神显的连续性特质,并在这样一种神圣空间场域的建构过程中更完整地体会神圣的永恒性特质。
原型具有着不断地被复制的特性,而对现象学而言,原型就是现象学的“原东西”。“西炕”和“老三点”就是满族人的“原东西”。
“西炕”是满族人的圣地。当“萨满鼓”以其“老三点”这样一种神显在“西炕”这个神圣的净地自显其身的时候,那是一个怎样的独特景观:神圣自身在圣地这个天地相接之处显示着自身,这种显现的方式是以人这个外显之“现像”,即能够看得见的人去击打神鼓的形态,但是人这个外在的击鼓形式,却深刻地揭示了背后的“现象”本质:表面看是满族察玛在击打手鼓,但是当我们明白“现像”的背后是由另一个看不见的“现象”所掌控的真实时,不由得带给我们另一种全新的“看见”,真实的世界图景是那个看不见的背后之手在掌控着这个能够看得见的满族察玛之手在击鼓,说的再清楚些就是,真实击鼓的鼓手是那个背后的“现象”,“现象”掌控着“现像”。
“萨满鼓”之“老三点”这一神圣场域的神圣性特质并不是由满族人自己来设置和安排的,而是神圣力量按照自己的自主性来计划和设置的。
“萨满鼓”之“老三点”各种样式,即那些重复、变化、结构变异以及仪式的连续性特质等,并不是满族人的人力所为,因为满族人直到今天仍是一个没有音乐概念的“人”,但是他们却在年年岁岁的仪式活动中使用着、展演着、表现着“萨满鼓”之“老三点”,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还在年年岁岁地聆听着它,尊重着它,并解读着它。因为那里有天之讯息,祖先的述说,久远历史的呼唤,更有满族人对未来世界的憧憬和展望。
海德格尔的一段话很具启发,虽然他讲的是语言的问题:“从根本上讲,并不是‘人’说语言,而是语言‘说’人,是语言‘让’人‘说’,也可以说,语言在人那里‘开辟道路’,通过人而发声为词。”[7]实际上这里指出了一个深挚的道理,人归属于其内在的“道说”,顺从着“道说”,并倾听着“道说”,从而将这个“道说”表述出来。
“满族仪式”之“萨满鼓”之“老三点”的敲击及其所展现出的各样变体(五点、七点)之样态,就是对于一个“道说”的表述和展演。
正如雅库特人一样,最好选择一颗被闪电袭击的树,因为它已显现,此树已具有超人的启示美感。它已经不是世俗的树,而代表真实世界的树。[8]167-168
满族之“西炕”具有着特别的神圣显现的特质,这个炕虽然建造和形态同一般的火炕没有两样,但正因为它具有着一种提前的设定性,先在的意向性指向内涵,就此,这个原来一般的炕就此就成为不一般的炕,因为它就是一种神圣显现。这是满族家庭住居的中心,显现的是祖先之地,世界的中心之地,天神的住居之地。在这样的神圣之地打起“萨满鼓”,飞扬着“老三点”的韵律,带给族人的只能是饱满、充实、有力、盼望,因为这是圣地和圣显。
(二)“萨满鼓”与天之联系
满族人有一个关于鼓的传说:老君(指太上老君)留下钢圈鼓,圣人留下降妖铃。这句口头禅有一个传说故事,讲述萨满鼓的来历。
这个故事说,“早时候,萨满跳神只有降妖铃,没有神鼓。后来一萨满听说,太上老君在花鼓山山顶的神堂里放着一面神鼓,神鼓一敲铮铮地响,上通天上各路神仙,下通地狱各类妖魔,如有谁在人间作乱,神鼓一敲,不管你有多深道行,多大法术,顷刻之间变化成一滩清水。于是这个萨满就想到了一个智慧的办法,并将这面鼓‘借’了回来。”[9]
故事展现了满族萨满鼓的神奇和神秘,预示着一种天成的性质。
亚州南部地区奥斯恰克萨摩耶德(谐音)的萨满在选取鼓的木料的时候,手拿斧头,闭上眼睛,走进森林,随意模一棵树,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同伴们会在萨满所摸到的这棵树上采木做鼓。下一步就是“推动鼓”,即用酒精洒在鼓上,于是这个鼓就不再是世俗的鼓,而代表着“真实的世界树”上采下来的木做的鼓。[8]167-168
“推动鼓”仪式是阿尔泰最高的仪式,当阿尔泰的萨满用酒洒向它的时候,鼓似乎开始具有生命,并且变得活跃起来,于是,萨满开始同树相互交流,树在森林里是如何生长的?是怎样被砍伐的?怎样被带到村子中?酒洒在鼓的表面,鼓就开始活跃,讲述着它的过去,并通过萨满的语气,讲到在鼓的表面所用的动物的皮,并对这个动物的出生、父母、童年以及它的一生等进行询问,然后萨满许诺给它提供一些帮助,萨满模仿复苏动物的声音和行为来做这些安抚的事情。并使动物重新恢复生气,帮助动物,并将它们变成神话中的兽形祖先,而且在复活仪式上,萨满巫师叙述做成鼓皮的动物的生命史,并给予高度的评价。[8]167-168
鼓的周身充满生命活力,神鼓来自于神树,神树连接着天界,由此通过神树的树梢,将天之赐予的力量通过树干传递下来,使得人类在选择这样的神树树木制作神鼓的时候,就自然携带着天之神圣和天之神秘于其间。神鼓之鼓皮来源于动物,动物有自己的家族历史和自身的生命过程,有着它的生和它的死,它的童年和它的一切。生命的活力和故事充融于其间。
“萨满鼓”是萨满所获得的一种自身被给予性特质,是内在的被指引之特质,同时也是一种本质直观的过程。透过神鼓,人们获得一种全然的被启示,人类认识自然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学习自然的过程,探求自然的过程。上天通过大自然带给人类的一种普遍启示,如人从鱼那里学会了游泳,从鹰那里学会了飞翔,从蜘蛛那里学会了编织,从雷声的轰隆中学会了模仿、学会了用其功能去震慑鬼魂、吓退敌人。同样,人类也从神树的生命活力中,神树与天相通的特质中学会了从天支取力量,并从自然中获得领悟天之启示的能力。
结 语
“还原越多,给予越多”。
其实,我们从满族人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随处都可以看见那个意向性原点“老三点”所指向客观之物的表现特质。
如从满族由1、2、3、大三度、小三度以及三个八度构成的民歌;三音列构成满族民间音乐的核心音调;满族的婚俗、神话与三之间的特殊关系;对神圣世界的三层次划分;萨满乐器划分的三大种类;腰铃上镶嵌着的三十余个喇叭筒型的小玲等。
满族“萨满鼓”之“老三点”,是一个全然的神显,是最初的被给予,其所带给我们的启示有三层面:
从制作的材料看,它展现了从生命树中分之而来的讯息,这一生命树是“能够起死回生、治疗疾病、恢复青春的植物的原型。中国传说有一座仙岛,乌鸦从那里带回一种仙草,能让死去三天的武士还阳。十字架的木头据说能够起死回生,君士坦丁皇帝之母海伦娜动身寻找它。”[10]278
从相关性方面看,“鼓拥有上升的象征性意义,通过击鼓,萨满巫师飞行到宇宙树上。通过鼓本身表面所具有的生气,萨满巫师能够重建神话中描述的那种原始状态。萨满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超越世俗的状态,将迷失在神话时期的天堂的存在重新建立起来。宇宙之树的顶端可以接触到天空,众多神话中的兽形祖先居住在地下世界,接近于宇宙之树的根,它们彼此分离,但却是相互关联着。”[10]170
从功能方面看,“鼓通常是椭圆形的,其表面由驯鹿皮、麋鹿皮、马皮制成。通古斯的鼓被代表为鸟,而蛇或其他动物代表装饰,还有的鼓作为过海的工具,如代表船。”[11]
萨满用左手抓住鼓的后面由垂直的木质和铁制成的把手,水平的金属丝和木制的契子控制着无数的叮当作响的金属,拨浪鼓,铃状物,铸铁图像代表着精神,各样的动物和箭、弓或刀似的常用武器。每一件物品都具有象征意义,并在萨满行进在自己的表演或者是狂喜的旅程以及其他神奇经历的时候能够尽到自己的本分。
霍夫曼(Hoffman)说:“音乐是所有艺术中最富浪漫主义的,因为它的唯一主题就是无限物。音乐向人类揭示了未知的王国。”
“满族仪式”之“萨满鼓”极尽所能地表现的就是向施与它各样奇妙撼动天地的声音,给予它独具的质料建构、特殊品质、各样功能及其相互关联着的大量信息的天之力量,发出那无限的感动和赞颂的回应以及全然的述说。
它(萨满鼓及其“老三点”)是从远古就开始了它那自身的表述和张扬的历史,它携带着诸多的远古信息走到今天,还将继续走向明天,它一直不停地表述着和张扬着自身,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它究竟在向人类诉求着什么?它的生命力如此强大,它就是神圣力量通过这个看似世俗的平常之物的一个“圣显”。
神圣力量一直在向满族人显现祂自己,述说祂自己,让满族人认识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