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我哥哥家住的小区叫闻钟苑,离寒山寺有多近可想而知。一出小区门,就是西园路,西边是个码头,所以终日有很

我哥哥家住的小区叫闻钟苑,离寒山寺有多近可想而知。一出小区门,就是西园路,西边是个码头,所以终日有很多卡车经过,尘土飞扬。往东走一百多米,就是新建的环城西路。路中间两个巨大的桥墩,那位置以前是个炒货店。我很喜欢那家店的小奶油瓜子,不在苏州的时候,还总让我哥哥买了寄给我,唉,以后没这份口福了!

沿着环城西路向南走一点点,第一个路口右拐,就是枫桥路。已经很晚了,路边卖纪念品的店只有两家还亮着灯。第一家店是卖真丝女睡衣和檀香扇的,半面墙上还挂了些苏绣。店主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女儿大概十六、七岁吧,笑起来右侧有一个长长的酒窝,日光灯下,皮肤黄得发腻。见有客人来,赶紧放下筷子站起来,被我拦住了。说并不想买什么,只是随便看看。那些苏绣都是些大路货,几年前的老样子。在镇湖刺绣一条街上,这种档次的小幅面刺绣三十五块钱就可以买到。往外走的时候彼此没打招呼。我偷偷朝桌上看了一眼,桌上有一盘煮蚕豆、一盘茭白炒鸡蛋,还有很大的一碗汤,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第二家店的铺面是那种老式木隔板的,铺面板已经安好了,只开着一扇小门,看来马上就要打烊了。走进去一看——很意外——居然是卖油画的。店里,两个人在下围棋,面对我的是个老者,很清矍,腰杆笔直,样子有点儿像章太炎。大腿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小人造革包,看得出,已经很旧了。背朝我的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带着度数很深的黑框眼镜,一副中学数学老师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头转回去了。在大学里我曾经问同学,围棋怎么叫输,怎么叫赢。我那个同学的回答是:脑袋离棋盘近的叫输,离得远的叫赢。呵呵,看来那个中年男子形势不妙。


三面墙上挂满了画,明显看得出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正对面是一幅的陈逸飞的临摹,很大。三个姑娘,一个坐着、两个站着吹笛子。临得很没有生气。右面墙上,是几幅很拙劣的静物——花瓶和花。颜色很厚,是用色刀直接抹上去的。还有一组风景画,画幅也很小,画的是周庄的双桥,以及小桥流水人家什么的,看得出是照着照片画的,没有去实地写生,所以也很差。地上立着的一幅人物像,是一个村姑倚在院门口。院门很低很窄,墙头长着些青苔。姑娘穿一身蓝碎花布衣服,裤腿将将遮住膝盖。小腿粗壮,很健康的红润,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我后退一步,蹲下来细看这幅画。这时候,棋局结束了。

把老者送到门外,店主回来告诉我,这幅人物是南京美院的一个研究生画的,五百块,诚心买嘛便宜点。我依旧蹲着,回答说不喜欢。因为画的左下角和右下角各画了一只老母鸡,还都是黄的。“多画了一只鸡,”我站起身来说,“另外,这姑娘的位置和面部表情也不够好。” 店主听罢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坏牙:“你倒是懂的!”


走过陈逸飞,来到正面墙的左半侧,是一组宗教题材的大画。80X120CM左右,释迦牟尼和观音什么的。有一幅画的是一个抗着锄头的和尚石雕,石头粗砺的质感以及石头上的青苔,都十分逼真,表现得淋漓尽致。和尚仰着头,一脸憨相,胳膊圆滚滚的,逗人喜爱。

这幅多少钱?

一万,我画了整整三个月呢!

你和我说苏州话就行了,我不会说,但听得懂。

呵呵,好咯,偓讲普通哎话也实在吃力不过!


如果你能看出好坏,店主就会对你很好。记得上次在昆明逛一家小版画店,那是四个年轻画家合伙开的画廊。四个人共同展出自己的作品,轮流看店。我选了两幅,恰好都是那天当值画家的作品。那小伙子很激动,非要再送我一幅不可。眼下,这位店主也激动起来。递给我一根烟之后,把我带到一幅唐代壁画仕女图前面:“这幅是我最喜欢的,你看怎么样?”

我得承认,我从没看到过这种效果的油画。壁画的那种斑驳的色彩实在是太逼真了。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笑着说这是秘密,有他独创的技术在里面。“干透之前用粗砂纸打出来的吧?”我摸了摸画,问道。他憨憨地笑着承认了:“可是,打完之后还有别的工序呢。我不能告诉你!”


他给我泡了杯茶,两个人索性坐下聊了起来。他告诉我,大前年他画了一幅和那幅和尚石雕类似的画,得了江苏省美术展的金奖。可惜,那幅获奖的作品被一个什么佛教协会副会长收藏了,所以我看不到。“我最大的心愿,”他说,“就是去紫金庵住上三年,把那里的泥塑统统画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没有钱啊,唉!如果画三年,怎么生活呢?你看啊!这幅抗锄头的和尚,我整整画了三个月。别看我报价一万,其实只要有人肯出五千,比五千高一点点,我也是肯卖的。

那你平均一个月只有1700块钱的收益,还要负担开店的成本,这怎么能行呢?

是不行啊!所以只能画些垃圾,再给别人代卖点儿画,挣点儿小钱。

我看你应该去找苏州市佛教协会,让他们资助你。你把画交给紫金庵作为回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唉,这是需要缘分的,这是需要缘分的!

你不去找人家,在家里等怎么等得到缘分?

他嘴张了张,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张名片,告诉我名片上的名字希道奇只是圈子里用的,“我的真名姓钟,我的真名姓钟。”他连说了两遍,让我心里酸酸的。出门后抬头看了看他的店,一个小小的匾额,铜皮做的,叫百顺堂。


从画店往西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枫桥。一个两人高的木栅栏门挡住了去路。去枫桥也开始收钱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栅栏处其实看不到枫桥,因为这一侧的桥头正好是铁岭关,当初防倭寇的时候修建的。于是只好向南走到寒山寺的正门。正门的对面,就是江村桥。“江枫渔火对愁眠”里的这个“江”字,指的就是江村。

江村桥也是一座单孔石拱桥。走到桥上往北一看,却见不到近在咫尺的枫桥。这让我感到很意外。仔细一看,原来河道在枫桥的前面拐了个直角弯,枫桥刚好被刚刚走过的一片房子挡住。视线越过那一排粉墙黛瓦,只看得见铁岭关的尖顶。呵呵,张继如果夜泊在枫桥的桥洞子底下,他应该是看不到江、枫两村的渔火对愁眠的。


河水漆黑发亮,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岸边的一盏宫灯,向河面撒下金色的光,水波如少女的肚皮般细嫩而柔软,闪烁着熔岩般的光辉,顺着黑色的瞳仁,一直流进心里。一只小木船,泊在远处的岸边,黑暗中,显现的只是几笔粗简的线条,勾勒出那少女的私处,引人遐思。

绕着寒山寺往回走,刚拐过弯,就看见普明塔,像一根巨大的阳具,直刺天空。走到近前,发现普明塔正在修葺,塔下堆满了钢管、水泥和帆布,一片狼藉。第一次来寒山寺的时候并没有这个塔,登高处只是钟楼。一棵大柏树下,坐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卖票:“三块洋佃一个人哦,上去只好敲三记,哎!对咯,一块洋佃敲一记!”老和尚让所有的人都留在外面等候,等到钟楼上响起三记宏亮的钟声之后,才肯再收三块钱,放下一位上楼去。最近一次进寒山寺,大概是前年吧。那棵树还在,卖票却改在一个小铁皮亭子里,十五块钱一位。敲钟的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沿着楼梯,一直排到钟的旁边。在众人的注视下,每个人都急匆匆地敲着,尽量多敲几下,好对得起那十五块钱。大钟下供着一个金身千手观音,这也是以前没有的,仓促的钟声每响一次,观音的眉头也会微微皱一下。


普明塔边上有一个小门,小门的门楣上刻着“入三摩地”四个字,大概是为晚归的和尚准备的吧。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吃力地登着三轮车从对面过来。车上是一些饮料瓶、破纸箱和几块泡沫塑料。一阵风,吹落了一块很大的泡沫塑料。那女人停下来,回去拣它。刚弯下腰,又是一阵风,把那块泡沫吹得更远了。那女人直起身子朝它跑去。“哎呦呦,嗬嗬嗬~~哎呦呦,嗬嗬嗬~~” 在阒无一人的街巷,她肆无忌惮地笑着,笑声是那样的清脆。

我像做了贼一样,赶紧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生怕打扰了她的欢乐。 

一个又高又瘦的和尚,从远处急匆匆走过来,在“入三摩地”的门口停下,把手上的香烟狠吸了两口,用脚踏灭,走了进去。小门,关上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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