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是中华儒家祭祀祖先或先贤的场所。祠堂文化,是以祠堂为主要活动场所,涵盖族群、族谱、族规、族产、家风、礼仪、风水等丰富内容的传统文化体系。它是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的承接平台,是汉族人口生生不息的动力中枢,是华夏版图血脉相连的精神纽带。
潮汕虽远离中原,自称“省尾国角“,但绝大多数潮汕先人都是不同时代从中原迁徙而来,其汉族血统比现今北方居民更加纯正。潮汕人极其重视传统,其语言、思想、习俗、艺术中,都保留大量中华传统基因,至今盛行的祠堂文化,正是其中的突出展现。
近年来,为了潮汕祠堂文化的传承,广东省十一届政协委员、中新社广东分社社长张见悦做了大量工作。他向广东省政协提交了关于统筹打造潮汕祠堂文化品牌的提案,成立了“潮汕祠堂文化工作室”,走访调研了数百多座祠堂,举办祠堂文化图片展……由他牵头组织拍摄的一部关于潮汕祠堂文化的纪录片,正在紧张的筹拍之中,预计今年9月面世。潮汕祠堂文化有何魅力,让张见悦如此殚精竭虑而又甘之若饴?近日,记者专门走访了他。
观点:
祠堂文化是庙堂文化,潮汕祠堂文化深入人心
张见悦是潮汕人,他对潮汕祠堂的认识由来已久。他说,提起祠堂,很多人可能觉得就是一个烧香祭祖的地方,实际上祠堂文化源远流长、内涵深厚。
张见悦:祠堂虽分布于民间,但从古至今、从里到外却始终都是官方管控之下的社会系统,祠堂从规制到运行内容,始终无不都在中央政权主流价值观的指引之下开展,各种堂号、匾额、灯笼,无不时刻强化族群成员的国家民族认同感和归属感。更重要的是,祠堂广泛分布于乡村市镇,直接教化基层民众,令“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忠孝传家“等政治意识从知识分子阶层有效扩及于普罗大众,为国家政权的统一建立了牢固的精神纽带。
潮汕人一向重视祠堂,早在北宋,潮汕先人就修祠纪念韩愈治潮政绩。宋元时期,大批中原汉人南迁入潮,其中的高官望族在立足之后便纷纷修祠祭祖,以彰显门庭,传承家风。明嘉靖允许民间修祠,潮汕祠堂大批涌现。至清朝、民国,随着潮汕商帮在国际贸易中崛起,巨额财富回流故乡,大批精美祠堂涌现于潮汕乡间各地,潮汕祠堂香火也随潮汕华侨足迹落户于东南亚各国。
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历史原因,潮汕祠堂悉数被充公改做他用。改革春风到来,首先在海外华侨支持下,之后随着国内新一代潮商力量壮大和反哺家乡,潮汕祠堂文化迅速复兴,修旧祠,立新祠,几十年间,其庞大规模早已超越历史。各地以祠堂为载体的各类祭祀、民俗、联谊活动终年不息,参与踊跃,对当地群众生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其作用几乎不可取代。
据不完全统计,仅仅县级市普宁,便有大小祠堂六千多座,其中仅著名古村落泥沟一村,便有祠堂超百座,在大长陇乡,陈氏一族纪念先祖的历代祠堂公室数量近百,离乡在外谋生的大长陇人,远在泰国、香港、深圳等地也都建起了祠堂。整个潮汕各地的祠堂多达数万座,且大多精美,绝大多数潮汕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所属祠堂。更重要的是,祠堂文化深入潮汕人心,备受重视,各类祠堂活动管理有序,规制完备。在潮汕,几乎所有的祠堂都有相应人员、资金进行管理维护,最兴旺者每天都会有专人开门打扫、上香祭祀,其次者则逢初一十五有人打理,各个祠堂在逢年过节、年祭之日,则必定会有相关活动,远近裔孙,参与踊跃。泰国大实业家张锦程先生,自 1979年回乡祭祖,近四十年年年参加从未间断。多数祠堂,都是乡村长幼族亲的重要活动场所。可以说,潮汕祠堂文化,是真正”活着“的传统文化,至今牵动着海内外数千万潮汕人的心。
张见悦告诉记者, 在硬件上,祠堂作为一个家族祭祀、议事、教育等重要活动的中心场所,建筑格局庄严,规模宏大,装饰精致,往往代表着民间传统建筑艺术的最高水平,又由于祠堂在家族活动中的重要位置,祠堂建筑必然也受到族人最高规格的投资、保护、传承和发展。因此,祠堂首先成为中华传统建筑艺术文化传承发展的重要平台。在软件上,祠堂文化体系所涵盖的祭祀、礼仪、家风、族谱,蕴含着丰富的传统习俗、史料、价值观;祠堂之内开展的书院教育活动,更是直接传授着中华文化知识。更重要的是,在数千年历史长河中,华夏国家政权虽历经不同朝代反复战乱更迭,甚至多次出现外族融合,由于祠堂文化植根于民间,犹如“诺亚方舟”一般保护着中华文化体系躲过灾难,使之得以世代传承而不至中断。
观点:
祠堂文化传承华夏血脉和汉文化,潮汕祠堂是孕育潮汕文化的沃土
张见悦:公元1279年,张世杰、陆秀夫拥戴的宋帝赵昺流亡朝廷,在广东崖山海面被蒙元大军团团围住,一场惨烈的大海战之后,宋军全军覆没,宋朝灭亡。由于南宋败亡是中国历史上汉人政权第一次被少数民族取代,史学界称华夏陆沉,更有部分人提出“崖山之后无中华”,认为华夏文明自此沉沦中断。然而,只要我们走进遍布潮汕各地的老祠堂,了解这些唐宋入潮家族在“崖山之后”的血脉繁衍、文化传承,所谓“华夏中断”,便成笑谈。
广东省惠来县隆江镇向北村“张氏大宗祠”,主位供奉的正是这家人的南宋入潮始祖张思隐的神位。张思隐和三个儿子都是宋朝读书人,朝代换了,但读书的传统没有断,家族资产中,专门有资金用于鼓励子孙读书,外迁的子孙中,有功名者回来祭祖的,费用都由公家报销。几百年间,历代子孙中进士、举人、贡生辈出,明确记载的,有进士张经、举人张一言、张有容、张登麟、张庚、张灏、张淇、张德、张克、张蝌等十多位,贡生数十名。
文脉不断,血脉更是枝繁叶茂,七百多年过去,张思隐的后裔繁衍数十万,遍布海内外,且人才辈出,在当代,便有“泰国米王”张朝江、马来西亚超级富豪张泗清、中国民族品牌“雅士利”创始人张利钿等商界巨子,也有泰王国政府部长张登富、张国兴、中国驻港部队原政委张汝成中将等政界精英。
像张思隐这样的家族,在潮汕地区并不少见。宋元北方战乱,大批中原汉人南迁入潮,他们在立足之后便纷纷修祠祭祖,又以祠堂为中心聚族而居,即使外迁发展,哪怕到了海外,也依然顽强的通过祠堂文化维系着血脉联系,发展成为一个个规模庞大、底蕴深厚的大家庭:和平马氏、鹳巢李氏、铜盂郭氏、长美袁氏、南砂林氏……举不胜举!
宋元朝代更替,混战百年,特别是空前惨烈的崖山海战,确实给华夏文明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伤害!但七百多年过去了,在潮汕地区,通过祠堂、宗族文化这种特殊的纽带,我们看到,一个个家族枝繁叶茂,祖先所坚持的中华传统思想理念,世代相传。华夏族群和文明,一路繁荣发展,虽经坎坷波折,终归走向复兴!
走进潮汕乡村,最考究精美的传统建筑,十有八九都是祠堂。可以说潮汕祠堂是民族传统艺术的殿堂。作为宗族的活动中枢,祠堂的建设往往不计成本,建筑规格宏大、装修精湛。早年修建祠堂时,主事者往往邀请多家手工艺团队相互“斗艺”,获胜者工钱加倍名利双收,促使潮汕地区木雕、石雕、嵌瓷等工艺水平登峰造极,诞生一大批旷世杰作,留下了“从熙公祠”等一批国家级、省级文保单位,木雕、嵌瓷则被认定为国家级非遗项目。
在潮汕,除了农历过年过节要例行祭祖,每个家族往往还会选定一天,作为本族祠堂固定的大祭之日。祭祖活动又常常与当地游神赛会、民间信仰活动相互结合,同期举行,烘托气氛所需,传统戏剧、音乐、舞蹈、巡游活动便经常受邀登台,剪纸、贡品等自然也不可缺少。所有这些,融合成为潮风古韵、丰富多彩的民俗活动。这其中,又诞生了潮剧、潮州音乐、英歌舞、剪纸等一大批国家级非遗项目。可以说,祠堂既是传统艺术的汇聚地、传承地,也是传统艺术的试验地、发展地,是集中培育传统艺术的民间殿堂。
观点:
潮汕祠堂是潮汕商业文明的道堂,祠堂文化与潮商形成良性互动
张见悦:在古城潮州,风景秀丽的砚峰书院之内,有一座专门纪念、研究潮商先贤的专祠“潮商名贤祠”。“三江出海,一纸还乡,”大门之上的对联,出自当代国学大师饶宗颐手笔。“三江出海”,说的是历代潮人沿韩江、榕江、练江三大母亲河出海,远渡重洋,以海运国际贸易起家,兴盛至今数百年不息;“一纸还乡”讲的是潮商身居万里,也永远心怀家国,情系亲人,将创业所得通过侨批源源不断的反哺家乡,回报祖国。而这两方面,都与祠堂文化有着深度关联。潮汕祠堂可以说是潮汕商业文明的道堂。
明清两朝,中国商业文明兴起,诞生了晋商、徽商和潮商三大古商帮,唯有潮商五百年持续兴旺,历史上诞生了李天生、陈旭年、陈雨亭、陈慈黉、蚁光炎、谢易初、庄世平、谢慧如、郑午楼、林百欣等一大批商届名流,李嘉诚、马化腾、谢国民、黄光裕等业界巨子,至今活跃在全球经济领域。造就这一全球商业文明盛况的文化密码,潮汕发达的祠堂文化功不可没。
在传统思想中,祠堂修建的核心依据在于“风水”,而“风水”讲究在财、丁、贵中取舍平衡,从中原避乱而来的潮汕先祖们,不少都重视财丁,远离官场,这种价值取向对潮汕人的思想影响至深,形成了倾心商业、安心商业的族群心态,成为发展商业文明的心理基础。
潮商的兴起,得益于中国与海外的国际商贸,其源头则是潮汕人向东南亚的主动式大移民。在交通条件落后的明清时期,强大的宗族凝聚力,使潮汕人在对外移民、发展过程中可以团队协作,占尽优势,迅速崛起。在潮汕,有大批的乡村宗族,在海外同样有庞大的聚居同乡同宗族群,有的人数甚至数倍于留居故乡的亲人。这种家族式外迁、发展传统,在改革开放时期继续发挥巨大作用,使潮商在深圳广州继续大显身手。而其源头,都在发达的祠堂文化。
另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因素是,深入人心的宗族观念,使潮汕商人在创业之初,心里肩负就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誉,而不仅仅是个人小家庭温饱富足。这种初心抱负,造就了许多潮商目标远大,敢作敢为,永不停息的拼搏精神和发展格局,使历代潮商巨贾云集,名流辈出。
有趣的是,祠堂文化有力支撑了潮商的崛起和发展,发达之后的潮商,又以巨资反哺家乡,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修建祠堂,照顾族亲。清朝民国,大批建造精美、规格宏大的潮汕祠堂涌现,基本都得益于潮商的崛起。现在社会,祠堂的建设更是完全依靠商人的投入。而继续传承发展的祠堂文化,自然也为潮商的继续发展提供独特动力。祠堂文化与潮商之间,形成了一场持续五百年的良性互动。
观点:
潮汕祠堂是中原主流价值的学堂,崇文重教、民族大义深入人心
张见悦:潮汕祠堂是中原主流价值的学堂。潮汕平原上南迁而来的中原汉人后裔更加遵从中原主流价值,并通过祠堂这个平台进行展示、教育、传承。步入潮汕祠堂,随处可见都是“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相关的堂号、匾额、楹联,朝廷授予族人的各类官衔、功名、嘉奖,更被视为全族最高荣耀和榜样,备受珍惜,对外彰显,对内鼓励。正是祠堂这个大学堂入心入脑的主流价值观教育,造就了潮汕人恢弘大气、爱国爱乡的族群性格,造就了潮汕遍地忠义的区域现象,使潮汕地区始终与中原紧紧相连。
潮汕祠堂是乡村自我管理的公堂。潮汕祠堂文化极其信仰风水,一个祠堂的风水格局确定之后,周围的建筑通常都要与之适应,有序排开,不能有所冲突。而风水学说除了玄学之外,其中还包含大量环境学、人居学、建筑设计学的内容,风水格局一旦得到长久严格的遵守,自然而然就会构建起一处处规划有序、美丽宜居的村寨。
除了树立硬件上的规划秩序,在乡村管理的软件上,祠堂文化的作用更加显而易见。在中国传统社会管理中,乡村基层主要依靠自治,而自治的重要主体正是宗族,族规、族约往往就是基层民众最重要的行为规范,在矛盾冲突出现时,祠堂往往也是调解纠纷、执行族规的公堂。现实中,重视祠堂文化的村镇,如普宁泥沟、溪南、上张,潮阳沙陇、成田等地,至今都拥有保存完美的古村落,而且历史上内部管理秩序良好,而祠堂地位弱化的乡村,则往往村舍参差不齐,村规混乱。
潮汕祠堂对海内外潮汕人群体的思想和行为影响十分深远,是全球数千万潮人“记得住乡愁”最重要的精神圣地,至今在当地基层社会文明治理中依然发挥着独特的重要作用,在全球社会文化体系中,也是一种极具特色的文化现象。
观点:
支持保护老祠,反对滥修新祠,祠堂文化传承任重道远
张见悦:改革开放以来,潮汕祠堂文化再一次兴起,一大批名祠、古祠获得整修重修,众多新建祠堂争相辉映,这是好事,但也要警惕背后的问题,防止滥修新祠。现在,有些人把祠堂当作“面子工程”,一味比大比奢华,用地纠纷、挤占资源等问题屡见不鲜,在乡里引发了一些风波,这是非常狭隘的。另外,长期以来,与潮汕祠堂相关的各项建设、管理,主要由各家各族自行组织,政府部门少有介入,这不利于有效引导祠堂各类活动的方向,不利于挖掘保护提升祠堂文化,不利于发挥祠堂在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积极正面作用。
我认为,广东省委省政府相关部门要高度重视,抓好这一社会治理和文化建设的双重关键节点,以打造“潮汕祠堂文化品牌”为目标和抓手,统筹开展相关研究、引导和保护工作,使潮汕祠堂成为新时期广东地方文明建设的重要基地,成为广东文化建设的特色品牌。一方面,与祠堂相关许多活动都是以感恩祖先、团结乡里、追求先进的正能量内涵,对于维护社会稳定,乡村振兴有非常积极的作用。祠堂相关的族谱修订,家族史的编修,家族故事的整理,也蕴含非常多的历史文化价值。另一方面,潮汕祠堂是全球5000万潮汕人共同的心灵圣地,要充分发挥潮汕祠堂在基层社会治理中的积极作用,推动当代弘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进入祠堂,并通过有效形式,策划组织主题健康、群众又乐于接受的文化活动进入祠堂,引导祠堂活动在主题上、内涵上更加贴近社会文明发展趋势,贴近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我相信这将更有力地凝聚海内外5000万潮人的精神纽带,有利于树立民族文化自信、落实“一带一路”倡议。
我曾向广东省政协提交过一份关于统筹打造潮汕祠堂文化品牌的提案,我工作所在在中新社广东分社还成立了“潮汕祠堂文化工作室”,汇聚了文化学、民俗学、建筑学等方面的专家和志愿者。大家利用周末的时间深入潮汕乡村进行调研。工作室成员共走访数百座祠堂,采集相关的文字、图片、视频信息,在深圳举办首次有关祠堂文化的图片展,引起较好的反响。在走访和调研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很多地区对祠堂保护认识不足、对古旧祠堂破坏也比较严重,这让我们很忧心,所以形成了一些初步的保护思路,其中就有拍摄潮汕祠堂一系列纪录片的计划,希望用镜头告诉大家祠堂是什么。纪录片共有四集,分别是《崖山之后》、《三江出海》、《海滨邹鲁》、《家国春秋》,从四个维度诠释潮汕祠堂文化的重大历史影响和现实价值。这项工作很庞杂,关键是我们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做,专业程度也有欠缺,主要靠大家的一腔热情。目前拍摄工作仍在进行中,预计最快9月份纪录片可以完成,争取早日与观众见面。
令人欢欣鼓舞的是,社会各界也逐渐认识到祠堂文化的价值。2017年底,工作室与国际潮团总会初步达成了协议,将由国际潮团总会全面推进潮汕祠堂文化的保护、推广与非遗申报。目前,国际潮团总会已经成立潮汕祠堂文化专门工作委员会,推动潮汕祠堂文化的保护弘扬。委员会下面还设立学术研究组、文化推广组和申报工作组。我作为文化推广组的带头人,将全力推动这项工作的全面开展。
中国人对家族血脉的情感认同强烈,祠堂文化的巨大时代价值始终存在,而新科技和越来越好的经济条件,正为祠堂文化在新时代的传承发展提供了新的条件,网络祠堂、城市社区祠堂、国际祠堂,都可以成为创新发展的可行方式。
在新时代,主动介入祠堂文化,展开批判性、创新性的继承发展,将有利于我们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汲取中国智慧、弘扬中国精神、传播中国价值,不断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创造中华文化新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