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题摄影均出自摄影师郭国柱的「流园」系列。他在农村出生成长,后来进城求学,并留在城里工作和生活。作为当代中国快速城市化的亲历者,这个事件影响了他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促使他得以农村视角思考城市化议题。2015 年,他开始拍摄「流园」系列。
由于农村居民的迁出,行政机构撤销,村子原本被赋予的文化或行政上的地名也将自然消亡,成为通信难以到达的地方。在郭国柱看来,用地理上的经纬度坐标标识作品,既消除了地方的典型性,又保持了拍摄点之间的平等客观的一种方法。据郭国柱说,2005-2009 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平均每天全国大约有 80-100 个自然村消失。这些被荒废的村落,通常交通不便,医疗资源、教育资源短缺,部分留下来的村民们更加迫切进城居住以改变生活现状,在郭国柱探访的这些废弃村落中,部分村子离可以通车道路有几十分钟甚至一两个小时的步行路程,最远须步行四个多小时。
No.2|122°82'E 30°72'N
郭国柱介绍说,「流园」目前已经拍过浙江、福建、广东、山西、河南和河北等省份,他目前还以每年增加一至两个省份的速度在拍摄。他期待这个系列能够成为日后关于这次中国城市化浪潮研究者们的样本和素材,因此这项拍摄将是一个较为长期的计划。绿色作为乡野常见的色彩,是客观存在的。在拍摄过程中,郭国柱尽量选择在夏天拍摄,一方面是因为拍摄需要延续多年,每年选择相似的季节会避免整组作品由于时间跨度造成的色彩不统一;另一方面,夏季的绿色已经比较稳定而且相对不带情绪,他试图尽力淡化季节色彩所带来的情绪联想。
同时,《T》中文版对话了风土研究室创始人、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客座教师陆少波,试图从他多年的风土研究实践中,找到「乡村废墟」不止于美学层面的另一层思考。
你是否遇见过类似郭国柱摄影作品中这样被遗弃或濒临荒废的村落景观?
陆少波(以下简称陆):我与同事们在做乡村调研的时候,常常会见到局部损毁的村屋或者因无人居住而荒废的村落。这种现象近些年似乎越发常见,也许是跟乡村生活的内容发生了变化有关(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是主要原因之一)。在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时代,傍山的村子通常会在山腰筑屋,而留出山下平坦的土地耕种,这是非常朴素的「占山不占田」的道理。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村民外出务工,耕地不再占据人们生活的中心,公路、汽车也慢慢改变着农村家庭的出行方式,于是人们便选择在交通更为便利的平地建起新村,原有的村落也就逐渐地被空置。从审美层面上讲,废弃的村落也是一种废墟,废墟天然会有一种美感,这种美感从西方的文艺复兴到现在一直都有讨论,比如古罗马的废墟、中国园林的废墟等,大量的艺术作品中也有表现。巫鸿在《废墟的故事》中,便探讨了中国文化中的废墟美学的沿革变化。但是我想,对于「乡村废墟」的探讨不应止步于美学层面。
No.91|112°43'E 22°22'N
印象比较深刻的以废弃村落为背景的课题研究或实践有哪些?
陆:我们曾有过不少这一类型的研究和实践,它们的情况各有不同。其中一个案例是一处位于黄果树瀑布景区周边的整村改造,村子是古老的苗寨,原有的建筑都是石砌木结构,屋顶也延续着当地独有且古老的石瓦作,由于人口的迁出,整座村子已近乎废弃。业主希望将这里整体改造成特色民宿,但它内在的特色究竟是什么?这是需要建筑师思考的。可以肯定的是,颓断的墙体和丛生的野草的确勾勒着某种「乡愁」的美学意象,然而,除此之外我们是否还有其他的方式去审视和理解它们呢?后来我们在山里做了很多轮测绘,把地形、植被、建筑和人们自发搭建的矮墙、台阶逐一记录下来。最终说服业主保留部分既有的断墙,将它们作为庭院的一部分,让自然更多地融入居住体验,也让时间在这座村子留下的痕迹继续存在着。另一个案例是万峰林石宅。这个项目位于贵州万峰林的一个山村之中,那里也是国内最大的锥状喀斯特峰林区。项目业主是一个事业小有所成的当地人,他找到我,希望把这处带院子的老宅改建成自己的第二居所。基地位于山腰,我最初针对高差丰富的地形做了详尽的改造方案,但意想不到的是,在打桩的过程中挖出了大量原生山石 —— 万峰林地区典型的石灰岩散布在整片场地,最大的一块有 12 米长。这几乎重新定义了石宅,于是我们修改了设计方案,使山石成为整座建筑景观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喀斯特地貌造就了基地群峰起伏的景致,我们试图让石宅在崎岖的山路、蓊郁的植被、自然山石和人工建造的包裹中构建起不断变化的身体体验,以此回应地方的风土景致。
No.144|112°50'E 35°14'N
风土研究室前不久推出了「地方居住」的展览,那么,你如何理解乡村景观与乡村生活的关系?
陆:我对乡村的情感和最初的认知都来自童年时的生活记忆,这可能是我做地方风土研究和实践的原动力。在上初中之前,我的生活范围几乎都在自己家乡的小村。小时候农村娱乐活动比较少,睡得早,起得也早。上学要沿河步行到隔壁的村子,一路上观察沿途的风景,留下的记忆几乎都与自然的四季变换有关:初升的太阳、傍晚的云霞、沿途的农田作物结霜、油菜花开,农人收割小麦、采摘棉花,儿童在油菜地里捉迷藏,这些片段共同构成了我眼中的家乡。不过,在我离开村子去市区读书之前,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些景象的「美」。因为那时我也跟着家人做农活,在劳作的时候,对象的美并不是第一位的 —— 在农人心中,油菜最终的意义是榨出菜籽油,只有当推车把菜籽运到菜油作坊最终榨出菜油时,一个年度的油菜种植才算真正结束。唯有当我们脱离原有的生活环境时,原有的生活才会变成观察对象,我们也方能以「他者」之姿享受到审美的愉悦。不过,他者眼中的「美」是否是恰当的呢?对于「乡村废墟」的探讨同样也需要面对这样的追问。
No.115|113°35'E 39°56'N
你长期的乡村实践是否延续着某种理念?
陆:「风土」是我们理解和介入当代乡村现实的重要理念。「风土」作为广泛使用的中文语汇,在日常使用中多指一个地方的气候地理、风俗人情。风土的社会性意义和文化诗意是我们在乡村研究和实践中一直关注的。在中国的广袤土地上,地方风土有着丰富的呈现,从东部地区的水网平原到西南地区的山林石屋,复杂的地理特征与多民族文化共同造就了地方居住的动人差异,因此,风土理念下展开的观察和记录有其特殊的意义。而这一话题的探讨在学界也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其中涵盖了自然地理、文化地理、人类学、现象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在我看来有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是日本导演龟井文夫于 1941 年拍摄的日本长野县地区纪录片《信浓风土记小林一茶》。他将影片分为「月」「佛」「荞麦」三个章节,而这三个章节恰当地点明了风土的社会性意义:自然与地理、信仰和习俗、农业与生产。同时,风土也具有空间诗意的含义,这在法国哲学家 Gaston Bachelard、日本哲学家和哲郎的讨论中都有涉及,社会的集体记忆是和地方环境和空间密切相关的。
No.87|116°6'E 24°46'N
风土理念本身是非常朴素的。操作层面上,乡村中有很多生动的局部:一棵树、一个古代遗留下来的水口、一片挡土墙……当我们面对这些对象时,需要放弃以往所习以为常的、程式化的操作手法,而去真正面对场地。与脚下的场地对话,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是一切变化、衍生的源头。在乡村这样一个相对脆弱的环境中,设计的介入需要非常谨慎小心,因为不管何种风貌的乡村建筑,都有其出现的缘由,关注其背后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设计才会和乡村有真正的密切关联。我们现在希望能把乡村研究和设计的周期拉长,基于一种生活状态逐渐介入其中,例如我从 2011 年开始至今,一直在对江苏常熟的水乡空间进行田野调查和建筑学层面的研究,这种持续数年的观察,使人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乡村这一对象的多维度属性,而不再是静态的形象。我们试图以一种细微的方式去介入,弱化自己的设计姿态,而去强化乡村中原有的景观和生活特征。
关注和研究乡村建设对于城市化的意义是什么?
陆:理念层面上,乡村和城市不应该过于区别对待,乡村和城市的研究实践并没有本质差别,在城市中做不好设计到了乡村也是一样的,反之亦然。除了像北京上海这样的特大城市,我去过的很多乡村和城市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晰,比如有些长三角的乡镇和三四线城市的市区在街区面貌上并不一定能区分出来。乡村和城市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生活定居的场所。有些乡村,生活、建筑、街道、自然的关系是非常和谐有机的,从个体到集体的关系非常丰富,这种具体性在城市中反而不太能体验到。不先入为主地看待乡村和城市,这相较于从建造到装饰层面的借鉴更具意义。
No.18|118°32'E 25°26'N
结合你在中国和日本求学、研究的经历,你觉得日本的村落建设和村落保护能带来哪些启发?
陆:日本经验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有很多可以借鉴的方式,但我主要想谈下他们乡村社会的整体状态。从战后开始,日本乡村的建设始于全方面的社会关系梳理,乡村共同体与社区营造的观念深入人心,各界人士围绕乡村建设都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在手工艺方面,柳宗悦和其他一些艺术家提出「民艺」的理念,向社会大力推广民众的工艺;1960 年代开始有一批电影制作者深入乡村,拍摄了大量相关题材的影片,甚至有像小川绅介这样完全驻扎于乡村、长时间观察记录乡村生活的创作者。同时,日本乡村的繁荣也与日本农协有密切的关联,该组织为农民提供农产品流通、信贷等方方面面的帮助,为乡村多样化发展提供了重要基础。家喻户晓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和今年正在举办的「濑户内国际艺术节」便是日本国内针对乡村一系列问题进行的一种探索。
就我所观察到的而言,日本很偏僻的乡村与城市之间,除了人口密度和地理条件的差别,在基础服务设施上和城市的差别并不大。当代的生活和传统城镇及自然环境融为一体。像奈良的乡村中会散布着一些非常著名的美术馆,其中的展览内容也非常专业,在乡村中成长的当地人也能和更为宏观的文化有很多直接的接触。在日本学者阵内秀信的撰写、著名学者刘东阳翻译的《东京的空间人类学》中,作者回顾东京的历史,指出即使在当代的东京街巷中,仍旧有古代城市和山水遗留下来的丰富痕迹 —— 现代的电车轨道系统是和原来不宜居住的山谷地貌密切结合的,繁荣的商贸街道对应城市的山脉,自然的元素都可以在城市生活被体验感知到。这种自然和城市的丰富关系值得我们去思考。
No.38|110°7'E 27°25'N
我曾在东京听过瑞士建筑师 Gion A.Caminada 的讲座,他在故乡弗林(Vrin)一系列木构的民居建筑实践让人印象深刻,还有一点颇令人难忘,那就是案例中所展现的瑞士乡村的景象在几十年间几乎没有变化,这在中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从 2000 年至今的近二十年间,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景象几乎是天翻地覆的,恰如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何面对城乡景观持续产生的巨变,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其中包括了不可忽视的新生与伤痕。
摄影:郭国柱
采访 & 编辑:张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