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咱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 怀念杨绛

第一次读《我们仨》,囫囵吞枣,对书里“客栈”、“驿道”、“落叶”、“船”的比喻都不明白;再读就变沉了

第一次读《我们仨》,囫囵吞枣,对书里“客栈”、“驿道”、“落叶”、“船”的比喻都不明白;再读就变沉了。杨绛先生曾写道:“从今往后,咱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从前三个人过得像一个人,不知从哪一天起,突然要一个人过起三个人的日子。习惯不知不觉间就会根深蒂固,再想要改变,就太难了。

(我们仨)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我赶到锺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阿圆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锺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锺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锺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锺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的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钱钟书与杨绛)

1994-1995的两年间,钱锺书和钱瑗先后住院。杨绛年近九十,在家和两所医院之间来回奔忙,“我们仨”分在了三个地方。生活总是不如诗,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尤其最后丈夫和女儿的病情都加重,生活中又免不了不断的琐事,先生的心情很难调整。

妻子对于丈夫,总是无微不至。1977年,一家三口搬入三里河国务院宿舍区的新家。杨绛先生带着女儿和朋友打扫卫生,收拾行李。她把钱锺书当做最宝贝的一件行李,怕他吃灰受累,把一切收拾妥当后,才用小汽车把他“运”回家。

丈夫对于妻子,始终依赖有加。1993年,钱锺书整理完《诗存》后,对杨绛说:“咱们就这样再同过10年。”杨绛说:“你好贪心啊!我没有看得那么远,三年五年就够长的了。”钱锺书听了,默默走进卧室,一言不发。他一向不会系表带,都是杨绛帮他戴。从那天开始,他乖乖地让杨绛教自己戴。杨绛总是自责,认为这话伤了丈夫的心,转年便住进了医院。

(杨绛:坐在人生边缘看时间跑地球转)

人生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愁。

她(女儿钱瑗)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锺书点头,却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杨绛图片)

按原本的打算,《我们仨》由一家三口一起写。女儿写父母,母亲写父女俩,父亲写母女俩。1996年底,钱瑗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她明白自己来日无多,便请求妈妈,开头让她来写。钱瑗在护士的帮助下断断续续写了五篇,最后已经不能进食。杨绛先生心疼女儿,便劝她停下来歇一歇。这一歇,就再也没能拿起笔。

钱瑗出生于钱锺书和杨绛在牛津大学求学之时,据说她是第二个在牛津出生的中国孩子。杨绛在产房恢复期间,钱锺书只得一个人生活。他每天都会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去医院探望、汇报:我做错事了。他打翻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弄脏了。杨绛说:“不要紧。”“那是墨水呀!”“墨水也能洗。”他便放心回去。然后他又闯祸了,砸坏了台灯。杨绛仍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

杨绛后来写道: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杨绛:年轻时认真的历练方能优雅的老去)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颗颗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杨绛与钱钟书)

杨绛是钱锺书口中“最才的女”,但在她心里,给自己的定位每每先是“最贤的妻”。 ——我做过各种工作:大学教授、中学校长兼高中三年级的英语教师,为阔小姐补习功课,还是喜剧、散文及短篇小说作者等等。但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

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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