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电影《盗马贼》《护士日记》以4K版本
在戛纳电影节重新亮相
新电影层出不穷之际，经典老电影也正以全新的面貌和大家重逢。
戛纳、上影节、北影节等国内外的著名电影节，都推出了经典单元，专门放映经过修复的经典老电影。今年戛纳电影节上，就有两部来自中国的老电影《盗马贼》和《护士日记》以4K版本重新亮相。
谁在做经典老片的修复工作？修复的过程有多难？修复的意义是什么？修复能带来怎样的商业价值？娱理工作室采访了戛纳电影节经典单元负责人，《盗马贼》《护士日记》的修复方、出资方、发行方，以及电影频道的数字修复师，详解经典修复那些事儿。
田壮壮在戛纳出席经典单元《盗马贼》
藏语修复版放映活动
01 谁在修老片？
博洛尼亚，意大利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也是享誉业界的电影修复圣地。
小城不但会在每年夏天举办“重逢电影节”，专门放映经过修复的老电影，还拥有一家集电影修复与修复培训服务于一体的修复实验室。
2011年，唐丽君担任上海电影节掌门人时，找到了一家手表品牌做赞助商，开始了中国经典电影的修复工作，并在次年推出了“经典修复”单元。《一江春水向东流》《阳光灿烂的日子》等一批中国经典老片被上影节送去博洛尼亚电影修复实验室，重新焕发了昔日的光彩。
《一江春水向东流》《阳光灿烂的日子》海报
博洛尼亚电影修复实验室成立于1992年，总监达伯特2014年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透露，实验室每年大约修复60部电影，其中约15%是华语电影。
唐丽君后来成立了新派系文化传媒，继续从事老片修复方面的工作。另一方面，爱奇艺也从香港买来了寰宇片库，给平台储备片源。据爱奇艺电影版权合作中心总经理宋佳介绍，这是爱奇艺史上第一次买资产，胶片转数字的工作至今仍在进行，为了满足网络平台的高清播放需求，数字修复变成了刻不容缓的一件事。爱奇艺和新派系展开了合作。
今年，新派系和爱奇艺共同出资修复了电影《护士日记》，入围了戛纳经典单元。这部作品的修复也是在博洛尼亚完成的。
据宋佳透露，在意大利修复《护士日记》的成本很高，给意方的费用加上中方的人工成本，大约花费了几十万。
“戛纳经典”单元总监出席《护士日记》修复版首映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老片修复需要在博洛尼亚寻求帮助，但情况正在慢慢改变。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研究员左衡介绍，老片库里有一些16毫米、8毫米的胶片，甚至一些异形片，修复时需要一些特殊的设备，可能少了一个零件就需要全世界去找。而在修复领域耕耘多年的博洛尼亚修复实验室，硬件、软件、技术都齐全，几乎形成了垄断。
但是，把大量胶片送去意大利修复，并不现实，而且从美学上考虑，意大利人对中国影片的理解也不如中国人，“我们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如果要修复中国老电影，最终还是要靠中国的团队来完成这个主体性工作。”
博洛尼亚电影节
2007年，中国电影资料馆全面启动“电影档案影片数字化修护工程”，据资料馆馆长孙向辉去年介绍，历经10年，资料馆已完成398部中国经典影片的2K修复。
2017年，资料馆启动了影片的4K修复工作，2018年4月11日晚，资料馆宣布已完成《黄土地》《盗马贼》两部影片的4K修复，是我国独立自主修复的首批4K影片，标志着中国的电影数字化修复技术已由2K时代迈入4K时代。
在电影资料馆工作的十年里，左衡见证了中国电影修复走向独立自主的全过程。“在修复这件事情上，从跟着外国人仰视一般去学习，去交流，甚至交学费接受培训，到后来慢慢我们自己去开发，制定自己的标准。”左衡透露，中国的修复技术一直在进步，目前也在和东欧国家谈合作，未来可能会帮助其他国家修复老电影。
《黄土地》4K与2K对比（图源：@中国电影资料馆）
资料馆电影修复科目前大约有十个工作人员，但资料馆实际上形成了一个比较开放的团队，会选择与其他团队合作，实际可以动用的力量大概有百人左右。今年亮相戛纳电影节的《盗马贼》，是中国独立修复的电影第一次入围戛纳经典单元，参与这版修复的团队包括胶片物理修复团队、数字修复团队、音频修复团队以及高帧率制作团队等，共有约60人。
作为国家级的电影档案馆，中国电影资料馆修复电影的主要目的是抢救电影档案，让这些珍贵的档案以更好的方式得以传承。而被坊间戏称为“六公主”的电影频道，也从2007年开始了老片修复的工作，至今完成了1200部影片的修复。“六公主”做老片修复，遵循的是另一条逻辑：满足电视台自身的播出需求。
娱理工作室在电影频道见到电影数字修复工程师李冉时，她正坐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普通办公室里，埋头在一台价值几十万的电影数字修复机前，给一部老电影调色。
“六公主”节目《今日影评》中的李冉
电影频道从1996年1月1日正式开播，经过多年的积累，已经拥有了一座包含11万盘磁带，大约两万部电影的片库，其中有大量因为年代久远、保存不当等因素造成画质损伤的老电影，急需修复。电影频道技术部承担了这项任务。
电影频道每周都会放映大量影片，根据排播计划，技术部的修复团队每周都有两三部电影的修复任务，再加上修复设备很贵，为了最大化利用机器，团队遵循了“人休机器不休”的工作方式，五名修复师每天两班倒开工，早上七点到下午两点，或者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
加入修复团队的七年里，李冉日复一日地按照这样的作息，分秒必争地拯救老片，以满足播出要求。
电影频道老电影放映
图源：@CCTV6电影频道
李冉是学电视工程出身的，在频道的内部工作调动中，她接替了退休的修复老师傅的活，进入了电影修复这个新行业。中国没有电影修复专业，从业者们大多是半路转行，在实践中不断学习。李冉的团队有两个85后女生和两个90后男生，虽然很年轻，但都有耐心也坐得住。
电影数字修复要求修复师们一帧帧地对画面进行处理，极为考验耐心、进度也很慢，“难度大的影片，一个人一天只能修二三十秒，一般难度的影片，每人每天也只能修四五分钟”，李冉介绍。
修复前后对比
02 老片怎么修？
电影修复的工艺流程十分复杂，从胶片物理修复到成为最终放映的数字文件，每一道工序都会有不同制作设备，其中较为关键的设备是胶片洗印设备、超声波清洁设备、胶片扫描仪、画面手动修复设备、数字音频设备、颜色校正设备等，中国电影资料馆的设备总投入已经累计约1亿元人民币。
简单来说，首先需要对胶片进行物理修复，比如清洗掉胶片上发霉的斑点等等，然后再进行“胶转数”，把老胶片变成数字版本，才能在专业的修复机器上进行操作。
电影频道的修复人员，主要做的就是数字修复的工作。李冉的办公室有五台机器，一台粗修机，三台精修机和一台调色机，分别完成粗修——精修——调色三个阶段的工作，修复的工程很像给视频文件做PS。
等待修复的不仅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片，甚至一些90年代、00年代的影片画质也不能满足如今的高清播放需求。李冉向我们展示了冯小刚1997年的电影《甲方乙方》的修复过程，这也是李冉修过的约700部电影里挑战比较大的一部。
《甲方乙方》修复前后对比
粗修设备会自动把影片分镜头，根据镜头里的不同问题，李冉在机器上设置参数，就能自动修复好一部分问题。但《甲方乙方》的难点在于，很多瑕疵并不常规，比如胶片上的划痕，业界称为“道子”，一般的“道子”是直的，粗修设备有专门修复直道的算法可以解决问题，但葛优脸上的“道子”却是弯弯曲曲的，必须在精修机上人工操作。
“一般是利用它周围的像素和前后的相似帧来进行修复”，李冉介绍，如果是背景画面上的“道子”，擦除比较容易，但演员的面部是整个画面的焦点，必须耐心仔细修复，才能消除肉眼可见的瑕疵。
《甲方乙方》葛优剧照
除了噪波、斑点、道子等等画面瑕疵，老胶片的偏色、褪色也是一大问题，需要通过调色这一步骤来解决。李冉向我们展示了黑白片《太太万岁》，当人物从一间屋走向另一屋子时，画面的颜色突然变浅。
“黑白片解决这个问题比较简单，调整亮度就可以”，李冉表示，当彩色片出现色彩问题时修复的难度加大，必须要使整部影片的色彩和谐统一，并且还需要尽可能还原影片原本应有的色彩。
电影《太太万岁》修复前后对比
电影频道目前做的主要是2K修复，以满足电视的播出需求，电影资料馆进行的4K修复，技术规格更高，修复工程师需要解决的难题更多。
戛纳电影节上放映的《盗马贼》是采用4K分辨率（4096*2160）、48帧率（48FPS）的格式进行修复的，这是资料馆首次使用高帧率技术修复的影片。
“胶片电影原始拍摄时每秒钟是由24个画面组成，遇到高速摇动的镜头时，画面会产生不连贯感，人的眼睛会跟不上，会产生运动模糊和运动抖动等问题，画面中的垂直边缘看起来会有一抖一抖的感觉，而高帧率插补技术则是在修复过程中，将每秒24帧增加到48帧，让画面运动显得更加流畅，视觉上舒适度会提高很多。”
“制作过程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原始24帧的影片画面为约15万帧，而提升后48帧的影片画面为30万帧，制作人员要将每个画面进行质检，根据运动轨迹的插帧计算经常会出现错误的画面，错误后就要重制”，修复师介绍，30万帧巨大的工作量，团队在短短几个月里完成，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盗马贼》剧照
《盗马贼》是一部现场收音的藏语影片，追求的是原生态的文化状态表达，但中国电影资料馆保存的《盗马贼》，是西安电影制片厂送来的普通话配音版。据媒体报道，当年有一个规定，送交的审查版本必须是普通话，于是《盗马贼》在上海电影制片厂配了普通话。后来法国有片商买了这部片，所以只有法国留存了藏语版。
资料馆在修复《盗马贼》时，在法国找到了当年的藏语原声音轨，终于复现了电影原有的样貌。修复师介绍，《盗马贼》修复的另一难点就是藏语环绕声的制作，因为原始的单声道变成环绕声，需要录音师在理解内容的基础上灵活细致地处理更复杂的空间，协调好人声、环境、音效、音乐之间的关系。
“《盗马贼》的声音修复首先是把同期人声、同期音效、同期环境声、音乐和无法分离的单声道混合声分别建立音轨，单独处理。对人声需要进行音量、降噪、EQ、混音、声相等处理，对于同期音效需要进行automation处理。此外，同期的音乐和环境声也需要不同的处理手法，都需要贴合影片内容。最终，通过各分轨的环绕声调整后，再总体混音合成，做出这份珍贵的藏语配音版。”
《盗马贼》中体现藏族风情
今年登陆戛纳经典单元的另一部中国老片《护士日记》也是一部人工修复的影片，但在爱奇艺的规划里，只有最经典、最急需拯救的影片会采用人工修复的方式来操作，对于片库里的大量资源，爱奇艺选择了人工智能。
爱奇艺并没有自己的老片修复团队，而是组建了技术开发团队，研发了一套名为ZoomAI的智能修复技术，这是一套完整的视频增强解决方案，内部由多个模块组成，每个模块负责一种或者几种画质增强的方向，比如超分辨率、去噪声、锐化、色彩增强等。
爱奇艺拥有的大量老电影、老电视剧资源，都会使用这套技术进行修复，节省了人工、时间和经费。
爱奇艺站内老电影和老电视剧
03 修复能让经典重新焕发生机吗？
戛纳电影节经典单元每年都会从世界各地接到150部到200部申请参展的老电影，最终挑出25部电影和5部纪录片。
经典单元负责人Gerald Duchaussoy透露，戛纳的选择标准是在人尽皆知的经典和重新被发掘的优秀老电影中做一个平衡，他们会研究电影史，期待去发现一些此前没看过的好片子。此外，戛纳电影节对修复的技术标准也很高。
《护士日记》是选片团队此前没有看过的影片，Gerald认为这部电影非常动人；《盗马贼》则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田壮壮的经典之作，藏语原版音轨也是这一版《盗马贼》吸引戛纳电影节的重要因素。
《盗马贼》剧照
《盗马贼》和《护士日记》来到了戛纳电影节的舞台，但是对于这两部投入了巨大人力物力进行修复的影片而言，仅在电影节期间放映是值得的吗？老电影还有商业化运作的可能性吗？
爱奇艺电影版权合作中心总经理宋佳表示，爱奇艺和新派系的“经典拷贝修复计划”，其实是一个公益性质的项目，“出于一些情怀，真的没有任何商业利益在”。爱奇艺此前免费上线过2K修复版的《护士日记》，也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是提供用户的观影体验，也帮助老片子被更多观众发现并观看。宋佳透露，2K修复版的《护士日记》上线后，播放量比未修复版增加了六倍。
《护士日记》修复版
资料馆修复的4K版《盗马贼》目前的计划是在影展放映的同时，寻求国际发行。
发行方赤角文化近年来一直在做《大象席地而坐》《小寡妇成仙记》等中国文艺片的国际发行工作，其创始人谢萌发现，相较于新片，外国片商其实对中国经典电影更感兴趣，“其实也不仅是中国片如此，这个逻辑是如果新片不是一个拥有固定观众群体的知名导演，比如肯·洛奇，他出新片我不需要再太多报道，那么介绍一个新导演在市场上要做很多工作”。
尤其像《盗马贼》这样的影片，90年代做过国际发行，并且影响过马丁·西科塞斯这样的大导演，田壮壮本身也有国际知名度，这是国际发行很好的基础。
田壮壮
谢萌认为，经典老片的重新发行本身具有市场空间，另一方面从文化上也有更多的输出可能性，今年年初他和电影资料馆聊起合作，希望促成这件事。当时资料馆给赤角提供了几部新修复的影片，谢萌选择了《盗马贼》。
“除了它本来已经在海外的这种知名度，还有一点是影片的题材和内容没有那么强的故事性，没有太多字幕，如果做很大规模发行的话，字幕其实是一个问题，很多海外市场是不喜欢看字幕的，倾向配音，但现在配音又很昂贵，大部分发行商也不会做。”
从国际发行的需求出发，参加电影节也是一个必备动作。“实际上大部分文艺作品，只能通过好的电影节获得更大曝光量”，谢萌认为，戛纳的经典单元是在经典中再挑经典，本身就代表了很高的艺术水准，“这样获得发行或者后续更多电影节放映的机会就更多，发行的部分其实跟电影节的成绩是一体的，参加好的电影节就会促进后面的发行的成绩”。
谢萌透露，在戛纳电影节期间，他们已经开始和美国、法国和日本的片商谈《盗马贼》 的发行事宜。
田壮壮在戛纳出席经典单元《盗马贼》
藏语修复版放映活动
在《盗马贼》的导演田壮壮看来，修复的其中一个意义是电影史的意义，“了解电影史你必须得看到东西，你不能光看文字。比如上海的《护士日记》，我看完这个故事，特别想看这个电影，甚至想要不要买下版权重拍一次，老的小说、电影当时很前卫，现在看来也会非常有意思。”
电影资料馆则在修复经典的过程中，发现了影像大数据化的可能性。“你想象一下，如果给你看30年代的阮玲玉的《神女》，现在你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可能过了几年之后，在一个被修复、被数据化和碎片化的影像应用中，你搜索旗袍、皮鞋、皮包，就能看到一系列的影像文件，这是一个大百科全书，然后你还能看到各种注解，去讨论阮玲玉这个旗袍在当时是不是正常的，还是制片厂单独制作的”，左衡透露，这样的大数据工程正在进行中。
《神女》阮玲玉剧照
经典电影修复，看似是一个小众产业，但从资料馆、电视台、网络平台到电影制片厂，都在开展修复工作，甚至一部电影会出现被重复修复的情况。比如资料馆曾在2010年修复了2K版本的《护士日记》，爱奇艺和新派系则在今年推出了4K版本。
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馆长Gian Luca Farinelli曾介绍，修复后的电影依然属于原来的版权所有者。但对于《护士日记》这样超过50年的公版影片，修复版版权则归属于电影修复方，每一次修复都在诞生新的版权方。不同的平台出于不同目的进行修复，尽管工作耗时耗力，但这样的重复修复，似乎仍然是必不可少的。
《护士日记》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