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暴自弃,出自《孟子·离娄上》:“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相比于今天对自暴自弃的定义——自甘堕落、不求上进,孟子对自暴自弃的一番解释,其实更为精准:缺乏听从道理的基本智慧,也缺乏一种愿意矫正自己、追求善和美好的根本勇气,由此失去了回归正常健康生活的机会。
当面对问题,面对病痛,孟子尤为反对那种“自暴自弃”的消极态度——“我都病成了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病得重,有时成了我们继续病下去的借口。病得太久,病得太重,人也慢慢失去了健康起来的志气。但是,不愿下定决心走对的路来扭转错误,不管对于个人或对于社会,都只会造成越来越糟的结果。
讲述| 杨照
来源| 看理想节目《古代中国的留言》
说到孟子,尤其是孟子与荀子对照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会提到孟子“性善”的主张,他认为人性本善。
不过,孟子讲“人性本善”,到底在讲什么,在他的政治哲学,乃至于在他完整的思想信念当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让我们回到《孟子》的原文,再认真理解一番,“善”是什么,“性善”又是什么。
1.
人与人之间,
其实不存在无法超越的差异
我们要读的是《孟子·滕文公上》的第一篇。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这是滕文公还没有继位,仍然是滕国太子的时候所发生的事。他要去楚国,路途中经过宋,见到了当时人在宋的孟子。
滕国很小,楚国很大,而且滕国的地理位置偏偏又离楚国很近。了解了这样的基本条件,我们就知道滕国的世子出国,不外乎两种原因:第一是向楚示好;更严重的,是要去楚国变成人质,换取楚国对滕国的信任。
如此我们就能够想象,见到孟子的时候,这位滕国世子的心情。
跟滕国的世子见面,孟子对他说明了“性善”的道理,而且开口闭口话题都离不开尧、舜。这是谈话的两项重点,文章一开始标举出来: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瞷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
接下来,滕世子已经拜会了楚国,还好没有被楚国扣押当人质,他又回到滕了,路上又去见孟子。
我们动用一点想象力就知道,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应该跟要去楚的时候很不一样。能够从楚那样既强且霸的大国保全性命离开,这等于是虎口余生,必定会有另一番感触。
见了面,孟子跟他说的是:“世子,你怀疑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吧?”
为什么他这么说?因为孟子知道,这个滕世子又来找他,不是来感谢孟子给他的建议和教诲,而是心中有怀疑,有困惑。
他怀疑什么?他无法真正接受、无法相信的是什么?是上次见面的时候,孟子口口声声跟他说尧、舜。
尧、舜是上古的理想圣君,滕是那么小的国,连对楚都得这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发生问题必须战战兢兢,把自己的世子送到楚国去讨好人家。孟子干嘛跟这样一个小国的未来国君夸夸其言,大讲尧、舜呢?
孟子当然明白滕世子的疑惑,所以他就给了他三个人的说法,引用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是齐国的勇士成覸。秦景公曾经问成覸说,跟人家角力相斗的时候你不怕吗?成覸回答说,我的对手是个男子,我也是个男子,我有什么好怕的?
意思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又不是去对猛兽,更不是人与神的争战,那有什么好怕。
同样的逻辑也出现在颜渊的态度上。他说,舜是人,我也是人,没有别的。所以要有所作为,应该要做的像舜那样。
成覸讲的是人与人在搏斗的力气技巧,不会有无法超越的差异,颜渊看重的是在道德还有政治行为上,人与人之间也不会有无法超越的差异。
舜是一个人,他能够做得到的,同样作为人的我,没有理由做不到。不能给自己借口认为一定做不到。
另外还有公明仪,他说,我认同、效仿文王,难道我会不如周公吗?周公是文王的儿子,他的成就和文王几乎一样高,但是文王的言行德性,不必然只有他儿子才能够仿效。公明仪自认为在效仿文王这件事情上,他跟周公同样有资格,他根本不需要感到自卑。
同样的原则,文王是人,周公是人,公明仪也是人。
三段话讲同样的两件事:
第一,圣人是人,跟我们一样;
第二,一旦确立了人的共同性,就可以有,也应该要有这份志气。
不要拿高高在上的眼光去崇拜尧、舜,认为他们很了不起,我需要的是勉力来做尧舜的事业,做不到尧舜的事业,对不起自己跟尧舜彼此之间的、作为人的共通性条件。
2.
建立一个良善社会,
凭借的是每一个人对善的判断和向往
这也解释了前面为什么说“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性善”指什么?指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内在都有跟尧舜同样的善性,这是相连的。“道性善”跟“称尧舜”是相连的,而不是分别的。
滕世子去楚国之前,他心中充满了对于楚大滕小这种现实状况的感慨,没想到孟子却把现实摆在一边,给他尧舜事业的高导的目标。
从楚国出来了之后,滕世子非得再来找孟子,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没有听错孟子对他的鼓励与期许。孟子很愿意把话讲得明明白白。他说:
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滕国在地理上截长补短,差不多等于50里见方那么大,其实真小。比对孟子对梁惠王说:“地方百里而可以王”,这原来是他想的最低标准。滕国连百里都没有,还要小二分之一。
古代滕国的大致区域,战国时期唯一接受儒家主张行仁政的国家
孟子很了解滕国的大小,知道滕国不是齐国,不是梁国,更不是楚国,他没有弄错。他没有把滕世子认作是哪一个大国的国君,才鼓励他去效仿尧舜。不,就连像滕国那么小,都可以推行尧舜事业,都可以行仁政、行善政。善政就是联系着性善而来的。
孟子道性善,相信人的本性是好的,这是论理上逻辑的必要。
行善政,建立一个良善的社会,凭借什么?凭借我们每一个人内在对于善的评断,以及对善的向往。
我们对于美好的事物会有同样美好的感受,同样美好的期待,这就是性善的证明。
在享受美好事物,在追求善上人表现得最普遍也最强烈的共通性。
如此我们就知道应该要如何处理公共事务,那就是去实现人人心中认可、欣赏、期待的美好。具体就是这个善,这样就能够得到响应跟支持。
3.
“病”得太重太久,
成了我们继续病下去的借口
孟子明了,滕文公怀疑,我的国那么小,经得起吗?所以他就用《尚书·说命》当中的句子安慰他,说药吃下去,不会让人头晕的就不是能治好病的药。
你不要担心追求善政当中会经历的震撼、动荡,反而是显示国政走上了正轨的表征。面对问题,面对病痛,孟子特别反对一种消极的态度——我都病成了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病得重,有的时候成了我们继续病下去的借口。
病得太久,病得太重,人就失去了健康起来的志气。老是看到自己有多小、有多弱,也就很容易原谅自己,不再努力变大变强。
显然滕世子也有这种退缩消极的心态,滕国这么小,勉强能够在大国之间苟延残喘存活就很了不起了,还能要有什么作为呢?要有什么作为,搞不好就把自己折腾得死得更快。
孟子就是要阻止他继续这样退缩、担忧。
《孟子·离娄上》有一段话说:
“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
你已经病了七年,但是如果要治这个病,必须有要三年才长得好的特殊的药草。正因为病了很久,你就会觉得自己一定没办法再等三年,要么你就乱投其它无效的药,要么就到处想找现成的“三年之艾”,这样不会是真正治病的方法。
要把病治好,不管你已经病了多久,病得多严重,你都应该静下心来,今天就把药草种下去,等那该等的三年。
也许我们也会说,我都病了七年了,我哪有时间再等三年,这反而是会真正害死你的借口。回头推,如果你愿意有耐心,用对的方法去治病,所需要的不过就是三年时间。
如果三年前你觉悟了,耐心去种“三年之艾”,今天你的病不就已经“得治”了吗?为什么你今天还带着“七年之病”在身上?不就是因为三年前你的态度也是,我都已经病了四年了,我哪有时间再等三年呢?
不愿意下定决心走对的路来扭转错误,不管是对于个人或对于社会,只能够带来越来越糟的结果。
4.
最严重的自暴自弃:
不再听从基本智慧,丧失追求善的勇气
《孟子·离娄篇》还有一段话说,“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这就是成语“自暴自弃”典故来历。
对孟子来说,什么叫作“自暴”?是不相信礼义,反对礼义。什么叫作“自弃”?是不相信自己有能力,依照仁义的原则来处事、行事。
自暴自弃,在孟子书里讲的“自暴”,就是不讲理,不管你道理是什么,我就是要这样做,或者是就不依照道理来做,这叫作自暴。
什么叫自弃,自弃是当你犯了错,曾经做过不按道理去做的事,不相信自己可以改正,不相信自己可以再重新变成一个对的人,一个好的人,这叫作自弃。
所以,孟子的“自暴自弃”比我们成语里面的自暴自弃,一方面更精确,另外一方面也点出了人在什么样的状况底下是最严重的自暴自弃——
当你不再相信任何的道理,不听任何的道理,只依随着你自己的冲动去做事;而且,当你犯了错,不相信你可以自我矫正,把自己带回到正途上,这是人生最严重的错误,也是可以毁了一个人最糟糕的决定。
这种人没有了志气,即使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冲动,多么狂暴,但是内在缺乏了一种愿意听从道理的基本智慧,也缺乏一种愿意矫正自己,去追求善,追求美好的根本勇气,因此也就不会再有重回健康生活的机会了。
孟子所说的“性善”不是那么天真,认为人就是好的,他是有一套非常复杂、环环相扣、逻辑完足的论证。当我们在讲孟子主张“性善”的时候,要把孟子的整套性善的理论做一番充分的掌握和理解。
*以上内容来自杨照《古代中国的留言》节目中《孟子》导读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