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器,不得已而用之。好之,就是“乐杀人”。《孙子兵法》也说:兵者,奇道、诡道,不得已而用之。那么什么是奇道、诡道呢?一般人只是理解为奇谋秘计、变化诡谲,实则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表,不知其里。
司马迁在写《史记·孙子列传》时,关于孙武的生平几乎只记载了一件事。孙武,齐国人。他将兵法献给吴王阖闾,阖闾看后,甚为欣赏,要求他在宫中小试练兵之道,且以妇女为士,孙武应允。于是吴王选出宫中美女180人,让其操练。
孙武将宫女们分为左右两队,以吴王的两位宠妃为各自队长,且皆持戟而立。孙武宣令道:“你们知道心口、左手、右手、背部的不同朝向吗?”美人们皆答:“知道!”孙武说:“好。当我说‘前’,你们就正视心口的朝向;说‘左’,就转身正视左手边的方向;说‘右’,转身正视右手边的方向;说‘后’,转身正视背后的方向。”宫女们皆应和:“是!”
约定宣布后,孙武陈设了斧钺执法台。接着,又“三令五申”,对相关内容重复多遍。最后,开始击鼓,指挥她们向右,但美人们都笑成一片。孙武说:“指令不明、解释不清,是将军之罪。”又对规定加以重复说明。于是再次击鼓,指令队伍向左,但宫女们还是笑成一片。孙武道:“指令不明、解释不清,是将军之罪。既已解释清楚,仍不按命令操作,则是兵长之罪!”于是要斩杀左右队长。
吴王在台上观看,见孙武要杀爱妃,大惊失色。急忙派遣使者下令道:“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了。寡人若没了这两位妃子,将食不甘,寝不寐,请不要斩首!”孙武以“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为由,不为所动,并斩杀两位队长以示众。美人们见此,皆惊惧。此后,孙武又任命其他两人为队长,重新击鼓操练时,美人们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坐、起立等皆合乎指令,无人敢再发出声响。
于是孙武派遣使者禀告吴王:“士兵已操练齐整,大王可下台观阅。只要大王下令,哪怕赴汤蹈火,她们也不会有所迟疑!”吴王说:“将军且回住处休息,寡人不愿下台观看。”孙武说:“大王只是喜欢用兵之言,而不能用征伐之实。”于是吴王知道孙武善于用兵,任命他为将军,西破强楚,攻入其国都,北威齐国、晋国,显名于诸侯。
关于这个故事的内涵可从多个层面进行分析,它也全方位、多层次地呈现了兵道的内容与本质。从最表层处看,故事反映了《孙子兵法》所强调的兵道的重要内容:治军严明,军令如山,令行禁止。且军法公正,不阿一人。同时,军法与国法分离,用兵之际,将帅为三军主心,可以不接受国君指令,随机行事。
第二层面,故事反映了用兵之道贵在“知己知彼”。如果将这次演练事件视作孙武与吴王之间的一场战争的话。起初,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吴王手中,他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吴王首先发难,临时要求孙武演示兵法,且以妇女为士,显然有些戏弄孙武之意。但孙武对这场“战争”的评估比吴王更为全面、准确,他知道、把握了决定胜败的最基本要数,即世界形势、社会环境。我们现在知道对这场“战争”起到着转折性、决定性作用的是孙武斩杀吴王的宠妃。孙武为何能这么做?他明告世人的是“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但他为何敢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孙武斩杀宠妃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事前就已有的预判与筹谋。他很明白以妇人为士来练兵的困境,但又瞬间抓住了其中的关键,所以主动选择吴王的宠妃为队长而非其他人。而他之所敢斩杀两人,不是豪赌,《孙子兵法》即强调战争不是赌博,不能因情绪而发动,必须是冷静分析之后的行动。在这里,孙武就是出于对吴王和天下的了解:吴王并非昏君,他对当时的天下有着异于常人的野心,而想要实现这个野心,他必须展现给世人一个面貌——他是爱惜贤能的君主。这是被之前的历史以及当时的社会所一再证明的道理,吴王这个野心家不会不知,更不会不遵从。即使是出于表演,他也必须演下去。从这一层面来说,孙子已立于不败之地。
第三层面,故事反映的是兵者奇道、诡道的本质。何意?兵者,从根本处而言,它不是正道、人道,它是人脱离正常轨道后的非常现象与行为。从最深层处来说,这场吴宫杀人事件不是吴王与孙武之间的“战争”,是吴王、伍子胥、孙武与吴国其他大臣之间的“战争”。该故事的实际背景是吴王、伍子胥等野心家早有要攻打楚国的欲念。关于灭楚的欲望,伍子胥自不待言,而吴王更是如此。他是一个弑君夺位的君主,前朝的旧臣依然在楚国鞭挞着他的恶行。他必须收拾后者,且通过吞没楚国,让国人看到他的“英明神武”,以堵悠悠众口。这从吴灭楚战争爆发后,他不遵从孙武劝诫,执意一鼓作气攻入楚都等事,可以为证。当然还有其他线索,这里不一一赘述。相较于吴王、伍子胥而言,孙武只是整个事件中的一个有力的棋子罢了,如同一个暗杀方案中的刺客。吴王、伍子胥有灭楚野心,但吴国一众大臣反对,更不允许伍子胥推荐之人担任大将,更何况此人还是从齐国来的无名之辈。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才有了我们开头看到的那一场“练兵”。他们“练”的不是宫中的这些妇人,而是吴国那些反对发动战争的大臣。孙武斩杀两名宠妃,吴王却重用他,是向大臣们露出的君王之獠牙!最终的结果是朝堂上的大臣与宫女一样,“噤若寒蝉”。
也就是说,在这场“战争”、杀人事件中,那两位无辜可怜的“宠妃”是吴王等事先就准备好、为夺取“战争”胜利而推出的牺牲品!以此来看,在这片“战场”上,一开始那些妇人们的“笑”是多么的天真烂漫,而砍杀妃子的斧钺是多么冷酷冰寒,而妇人们的令行禁止又是多么地令人窒息。最后,两位无辜妃子的鲜血所染著的也只不过是整个吴灭楚之战的序幕而已。
兵者非正道、常道,是奇道、诡道,也正因此决定了它“非人道”的本质。战争的胜利从一开始就立足于“非人”的阴谋与残酷中,因此不得已才用之。战胜则行之以哀礼,若喜好它、鼓动它,只是喜好杀人而已。因此《孙子兵法》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但上兵伐谋,最无能懦弱者才会兴师动众,杀人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