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年前后的航海大发现，被当作西方早期现代的开始。其发动者来自欧洲，目的地是亚洲，绕过的是非洲，意外发现的却是美洲。原本处在偏僻一角的欧洲，因为这些发现而占上有利的地理位置，以美洲白银与亚洲通商，为其经济的进步、殖民地的建立乃至十九世纪工业化的突破，打下基础。

麦哲伦船队海上航行情景图

也因为其影响重大，大航海时常被人描述成传奇：文艺复兴的鼓舞、宗教精神的不凡、开拓者的勇气、西方人的进取甚至优越。相应的历史还不时被人当作大国堀起的经验。
但是，不管多么动人的传奇也是一段凡人的经历，有其特定的时空、背景、地缘、动因与曲折。理解西方与世界其它地区的交往，理解欧洲赶上并超过亚洲的原因，理解现代世界的成型，更为需要的是历史的角度。
▍本期题主

我是修木，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研读西方历史是多年的爱好，写下的心得有幸能在澎湃新闻私家历史栏目登出，近期数篇稿件关注的是大航海时代，希望能借着问吧的平台，与大家交流一下对于那段传奇历史的看法与认识。
▍为什么是美洲而不是非洲？
Q：大航海时代，为什么欧洲人移居美洲，而不是非洲？
修木：这个问题问得敏锐。欧洲人在非洲沿海绕来绕去，有几百年时间，直到十九世纪下半叶，才真正渗透非洲。
最大的原因是因为非洲是旧大陆的一部分。旧大陆的病菌，非洲人有免疫，不像美洲人那样没有免疫。以工业化之前欧洲的技术水平，占不到非洲人的便宜。非洲内陆还有一些没有流传出来的疾病，反倒是欧洲人受不了。

中世纪欧洲人想象之中居住在赤道以南的怪物：狗面人身、独脚人以及独眼巨人

Q：大航海时代英国为什么没有选择放弃强敌环伺的狭小岛屿转而将重心迁移美洲？
修木：那时候其实还没有英国，只有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英伦三岛相对独立，当时都是穷地方。英格兰的主要贸易伙伴在英吉利海峡对过的低地地区（比利时、荷兰），主要闹别扭的对象是法兰西。
美洲发现之初其实油水不是很大。在中美洲，西班牙人也就是在土著部落之中抢一些金银。北美洲人烟稀少，什么都抢不到，要到一百年之后真正人有去北美开殖民地。要到十九世纪才真正显现出其经济价值。
按照当时欧洲人的概念，海域不是自由的，而是垄断的。北非以南，那是葡萄牙的领地；新大陆（中、南美洲），那是西班牙的地盘。
所以英格兰早期的远洋航海，赚钱方式是当海盗与走私。主要的抢劫对象是西班牙。抢得最好的一票，得到的金银相当于当时女王伊丽莎白一年的收入。要到伊丽莎白之后，也就是葡、西探险成功一百年之后，英格兰才真正开始加入海外贸易的行列。
▍海盗如何在茫茫大海中锁定目标？
Q：那个时代的水手工作怎么样？收入高吗？
修木：水手，那不是一般人愿意做的工作。欧洲外出的船只，沉在海里的约30%。回到欧洲的船员，怕不到一半。
船上生活条件恶劣，卫生条件极差，工作非常辛苦。最糟的是没有新鲜食物，漂上几周就开始出现坏血病症状，牙龈肿、口臭、虚弱、困乏，甚至死亡。
到了印度或东南亚，又因为水土不服，或是因当地人打斗，要再死一批。除此之外，还要算上拉痢疾的，得伤寒的。当然，还有沉船的。
葡萄牙是穷地方，才有不少人愿意做这种营生。即使这样，也还是要招募外地的水手，意大利、法兰西，甚至德意志等等。
荷兰则是将流落的德意志难民骗去当水手。还有就是监狱里的囚犯，以当水手换取自由。水手的收入很低。但是有机会在海外做点生意。在行李之中，可以夹带一些香料，甚至做一些走私之类的。做得好发大财的例子是有的，但是是少数。
Q：那时候的海盗是怎么在茫茫大海上发现、锁定和攻击目标的？
修木：爬到桅杆上去眺望？比较好用的望远镜，要到伽利略的时代才有。也是荷兰人弄出来的，肯定跟他们的航海有关。伽利略弄到一台之后，用来观察月球的表面。时间已经到1600年前后。而且茫茫大海之上，望远镜的用处也有限。
不过，主要的航道大家都知道。具体在哪里就只能碰运气了。
Q：像麦哲伦，他凭什么战胜台风这种恶劣天气？
修木：祈祷。真的，葡萄牙有一句谚语：想要学会祈祷，出海去吧。
哥伦布第一次去美洲，去程顺利，回程遇到热带风暴。除了祷告之外，就是将圣人像扔进海里。还有就是许愿，“佑我闯过这一鬼门关，过后必定去教堂（修道院）您的圣物前捐上一大笔。”
关于这些探险家的记述中，不难找到他们表达对上帝的信仰，或者说“宗教精神”。

麦哲伦环球航行之后的航海图（图中帆船为唯一幸存的维多利亚号）

Q：当时人们是如何在茫茫大海上定位，并测绘发现的新大陆的海岸线？
修木：定纬度不难。有太阳的话，大致从正午时分太阳的投影就可以定出。南北不同，星座的方位也会有所变化。
定经度其实是算时差，计算上容易，实际做起来很难。比如说你在古巴，可以测到当地的正午，但是你当时无法知道在西班牙的时间是多少。因为当时的时钟都是机械的，船上颠簸的很厉害，在海上颠那么几天，读数根本就不对了。
为了计算精度，必须有经得起颠簸的时钟。这一问题要到十八世纪才解决。英国国王还特意出过奖赏，给解决问题的人。
至于说新大陆的海岸线，那只能是一处处航行摸清楚。十八世纪还有人觉得往西北走可以摸到中国，所谓Northwest passage。
▍没有大航海，如今是否还在封建时代？
Q：如果历史上没有大航海，现在会不会还是封建时代？
修木：这样说吧，欧洲封建的结束与大航海并没有很大的关系。
从政治上来讲，诸候混战需要组织规模的扩大，特别是火药引进之后，需要中央集权，由国王调度资源。在那个混战的环境中，小国、小诸候难以立足。
从经济上来讲，封建制度将农民当农奴绑在土地上，本身的生产效率低下。人口增多之后，解除封建关系，领主经营土地更好赚钱。封建的解除符合贵族的经济利益。（与之相反的例子是东欧，因为人口少，直到十九世纪，贵族还想以封建控制农奴。）
这些都与大航海扯不上关系。

马尼拉大帆船

Q：中国为什么错过了大航海时代？
修木：应该是问中国为什么没有大航海。
从中国去南洋，航道商道早就开通，不需要什么探索。旧大陆的海洋贸易，中心在印度洋与南中国海。中国船只下去很方便，而且中国货（特别是丝绸、瓷器）很抢手，不需要特意去探索，征服。
至于说新大陆，那离亚洲还真是远，远没有欧洲人的便利。
Q：中国如果早点发展航海业，大航海时代是否可以属于中国？
修木：所谓“大航海”，那是在欧洲的历史背景之下才有意义。因为它相对闭塞，因为它需要亚洲的出产，才会拼着命，跑大老远。才有“大航海”一说。
中国早就有海上丝绸之路。南亚、东南亚的香料，运到中国并不费事，也没有那么珍贵。所以在中国来说，并不需要大航海。在日本、东南亚、印度、阿拉伯、波斯、东非，也是一样，通过印度洋，南中国海，做贸易没多大难处，都不需要大航海。
Q：大航海时代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修木：“大航海时代”应该是中国的讲法。我没见过西方历史书上这样说，只有说航海探索的时代，是很宽松的说法，从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不真是用来划分历史时代，只是标记一下当时欧洲摸索外部世界的地理。
这其中的“大发现”，其实只有三样：哥伦布发现美洲，葡萄牙打开绕过非洲进入亚洲的海上通道，以及麦哲伦环绕地球。十六世纪初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