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钗正册中,巧姐年纪最小,辈分最小,与秦可卿同辈。作为贾琏与王熙凤的女儿,她尊贵无比,是真正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前八十回里,她还是个孩子。
凤姐极爱自己这个女儿。第二十一回,巧姐得了痘疹,“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众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丁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回家去。”直到病愈,“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
如此详细的叙写凤姐之忙碌 ,是为了表现她的拳拳爱女之心。也难怪,王熙凤因为“不大生养”,对这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视若珍宝,呵护有加。
巧姐与“襁褓之中父母违”的湘云相比,与迎探惜三位姑姑相比,的确称得上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甚至她的名字里,也寄予了母亲对她的深爱。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巧姐又病了。王熙凤与刘姥姥闲话家常,说巧姐吃了一块糕,风地里吃了就扑了风。刘姥姥说是“撞了什么”。还建议,“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她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
王熙凤便请刘姥姥给女儿取一个名字。意在“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她。”刘姥姥听说大姐儿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七,便给她起名“巧姐”,“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日后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从这‘巧’字上来”。
“巧得遇恩人”,是一语双关。冥冥之中,这个目不识丁的刘姥姥就是巧姐生命中的贵人。她不但见证了贾府兴衰荣辱,她更是知恩图报,救助了贾府的巧姑娘。
前八十回里,巧姐唯一一次正式出场便是在刘姥姥游大观园的那一回中:“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她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这个细节表现出幼年巧姐的娇生惯养,“受不得一点委屈”。同时以“佛手”和“柚子”暗示她与板儿的姻缘。有脂批为证:“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
巧姐的年纪不详。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宝玉是七八岁,凤姐那时嫁来贾府两年。如此推断,红楼梦刚开始时,巧姐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贾府败落之时,宝玉应该已经娶了亲,至少也有十七八岁了。那么巧姐也有十来岁了吧?
香菱遭遇拐子拐走时才三岁。多年后,她连家乡父母俱不记得。可是巧姐遭“狠舅奸兄”卖掉时,却是什么都记得的年纪。那么,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荣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盛宴的觥筹交错,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可曾刻印在了巧姐的心上呢?
小小的巧姐,来不及像她的父辈那样安享尊荣,就见证了贾府的不可遏制的倾颓败落。而她的生平遭遇更是照见了人性的美丑与人情的冷暖。
凤姐应该是被休弃回了王家。巧姐不知怎么被舅舅王仁及贾氏兄长(我推测有可能是贾蓉)坑害。因为甄士隐注解的《好了歌》里有一句写道:“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一般由此推断,巧姐是被卖入了青楼。
因为有贾王两家人参与,我认为,很可能是“狠舅奸兄”以给巧姐说亲的骗局,将巧姐卖了。而缘由,不过是“爱银钱,忘骨肉”罢了。
探春曾经冷笑着说过一段话: “咱们倒是一家至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说这话时是第七十五回,那个时候,贾府虽内里腐败不堪,危机四起,但是尚未倾覆。
可是敏感的三姑娘已经看透了贾府精神内核的堕落,人与人之间的虚伪与无情。试想,当贾府最终面临“树倒猢狲散”,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境地时,人性之恶只会更恶。为了活命,为了钱,罔顾骨肉亲情的事,又有何做不出来呢?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相比“一家至亲骨肉”的狠心无情,刘姥姥是多么重情义啊!她忍辱负重来贾府打秋风,用她的尊严作为代价换得了女儿女婿一家四口的丰衣足食的日子。
贾府败落之际,众人避之不及,她却不忘当日的滴水之恩——要知道,真正从王熙凤手里给出的银子并不多,大概只有那八两是凤姐的梯己。可是她不忘初心,救巧姐于水火之中。
如果没有刘姥姥,巧姐的命运会是怎样?不敢想象。曾经,宝玉与薛蟠,蒋玉菡,冯紫英喝“花酒”,席中有个叫云儿的妓女,唱了曲,说了酒令:“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巧姐若无刘姥姥相救,无疑也难逃云儿一样的命运。
记得林黛玉讥讽刘姥姥说:“她算哪门子姥姥,直叫她个母蝗虫就完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见了王熙凤,竟不会说话了,将板儿推到她面前说,“这是你侄儿……”事后遭周瑞家的一顿数落:“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呢。她哪里又跑出这么一个侄来了?”
可是据我推测,整个贾府里,草字辈分的爷们里,能成为那个卖巧姐的“奸兄”的,贾蓉嫌疑最大。那个当初莫说凤姐,连周瑞家的都不认的“侄儿”板儿,却成了巧姐终身的依靠。
家世败落,富贵不再。失了父母,亲情也沦丧了。巧姐诚然是不幸的,一个侯门绣户的小姐,最后只得嫁与庄户人家,荒村野店,纺绩度日,不可谓不凄凉。
可是巧姐又何其幸运!贾府里有那么多女孩子,都是被买来的:晴雯,袭人,香菱,十二个小优伶……巧姐没有被卖为奴婢,却比奴婢更凄惨,幸得被刘姥姥救出。更难得的是,她招巧姐为媳,脂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
我不知道,巧姐被卖多久才被刘姥姥赎出,也不知道巧姐是否还保留着“清白”。只知道,在那个时代里,被卖入勾栏妓院的女子,都会被人打入另册,即使赎身从良,也有了终生洗不掉的污点。而刘姥姥“招”巧姐为孙媳,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巧姐之幸,不啻新生。刘姥姥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安身之所,更是给了她一个家。想想刘姥姥一家虽然贫穷,到底祖上也是做过官的人家,家世清白是一定的。在贾府的救助下,想必也复了元气,能够度日了。板儿娶巧姐为妻,在那个时代,是需要勇气的。这大概就是脂批的“忍耻”之意吧。
巧姐的曲子《留余庆》说,“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贾政曾在大观园初落成之时,带着宝玉试其诗才时,表达了对归隐田园的向往之意。秦可卿死后托梦凤姐也曾建议在祖坟附近多置田地,将来家族败落还可以务农为生,重整旗鼓。那一年,凤姐送葬秦可卿的棺木至铁槛寺途中,曾经路过一处村庄,宝玉还在那里遇见了村姑二丫头,甚至恨不得跟了她去。柳五儿被冤差点被发落到庄子上配小子……
时过境迁,不过是十几年功夫,贾家最后一个大小姐却真正成为了一个农妇。当她熟练的摆弄起当年宝玉不曾见过的纺车时,她是否还会忆起她儿时的繁华呢?
谁能想到,这个从未开口说话的贾府小姐,这个位列十二钗的姑娘,因为一次改名,改变了一生命运。
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