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红楼梦》的版本有两个系统:其一是带有脂砚斋批语的八十回抄本,其二是经过高鹗和程伟元整理删补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那么,对《红楼梦》前八十回进行评批的“脂砚斋”是何许人也?与作者曹雪芹有什么关系呢?迄今也未形成一致看法。
红学界主要有四种说法:一为作者说,二为妻子说,三为叔父说,四为堂兄弟说。不管哪种说法,从脂砚斋对《红楼梦》的评批之语来看,脂砚斋与曹雪芹应该是有相当亲近的关系。
诚然,不管脂与曹有什么样的关系,他(或她)对《红楼梦》的评批,对于读者读懂读通这部旷世巨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是开篇处撰凡例
凡例就是说明著作内容和编纂体例的文字,多是放在书的正文之前。我国著名语言文字学家王力先生用通俗的语言讲出了凡例的作用:凡例是作者认为应该注意的地方。
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心力交瘁,病困交加,书未著完人却先逝。为了方便读者的阅读,脂砚斋在评批《红楼梦》时撰写了凡例放在正文前边。
在凡例中,脂砚斋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指出“红楼梦”是这部小说总的名字,它还有其它两个名字“风月宝鉴”和“石头记”。
又对三个名字在小说中的点睛之处作了说明:宝玉做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是《红楼梦》之点睛;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是《风月宝鉴》之点睛;故事来源于石上记录的文字,是《石头记》之点睛处。
第二层意思是指明《红楼梦》的文学属性: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清朝的“文字狱”甚烈,贯穿整个清代250年左右,顶峰时期自顺治开始,中经康熙、雍正、乾隆四朝,恰是曹雪芹所处的时代。
为了避祸,脂砚斋再三重申“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并诚恳地提醒读者“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第三层意思表达了作者对曹雪芹创作过程的艰难表达了深切的感慨: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二是转折处插路标
整部《红楼梦》小说像一个浩瀚奇妙云山雾罩的文字王国,脂砚斋在第一回中就批注《红楼梦》“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
读者跌跌撞撞的闯进这个神秘王国之后,很容易迷路。脂砚斋化身向导,通过批语认真地为读者插路标,避免大家走迷路、绕弯路、入歧路,避免当红楼中的“小红帽”。
第一回中,当甄士隐在梦中“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脂砚斋进行了侧批“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提醒读者二位仙师已经从云端入了红尘,石头的红尘之旅始矣。
第三回中,在“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处,脂砚斋侧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提示读者前两回都是在“匝道”上徐行,现在步入了正路,小说女一号正式登场了,故事正式开始了。
第六回中,写罢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之后,曹公接一句“暂且别无话说”,脂砚斋夹批“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提示读者第五回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已经收住,接下来是第六回的正文了。
第八回中,当宝玉去探望宝钗时,曹公首次对宝钗的外貌进行了细致的描写。脂砚斋夹批提示“这方是宝卿正传”;写宝玉在薛姨妈处饮酒后“次日醒来”,在接着写与秦钟一起去上学时,脂砚斋夹批提示“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馀波。此文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在此,不妨调侃一句“信脂砚、不迷路”。
三是关键处划重点
小到一篇文章、大到一部小说,总是有主有次、有重要有次要。语文老师在上语文课时,总会先给学生们划出重点内容,让学生们去理解把握。脂砚斋在书中,有时也变身为“语文老师”,仔细地为“同学们”划出重点句子段落。
在第一回中,二仙师规劝石头莫要轻易入红尘时,说:“....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脂砚斋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提示了读者“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乃《红楼梦》之纲也,让读者对《红楼梦》全书的主旨有所了解。
还是第一回中,当空空道人再次检阅《石头记》时。
“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脂砚斋在此段中评批三处“要紧句”。第一句在“非伤时骂世之旨”,意在提示《红楼梦》并非是描写愤世嫉俗的影射之作;第二句在“非假拟妄称”,说明小说并非虚构而是来自于真实生活经历;第三句在“因毫不干涉时世”,再次撇清《红楼梦》非政治小说,不妄议时势。
在第二回中,脂砚斋再次在对智通寺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批语:“一部书之总批”,明确了自己对《红楼梦》本旨的见解。
在第五回中,在“春梦随云散”处,脂砚斋批语“开口拿‘春'字,最紧要”。为什么最紧要呢?贾府有四“春”,宫内“春”倒、宫外“春”尽,“红楼”中的人和事是从“春意盎然”到“春残花落”,所以脂砚说“春”字最要紧。
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送宫花,看到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脂砚斋眉批“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提动了后半部什么线索呢?荣府与水月庵的关系,惜春青灯古佛的命运走向。
四是暗浮处做讲解
在第一回中,脂砚斋就提示读者《红楼梦》的构架有隐有见、有正有闰,运用了大量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等方法。
曹公撒下的“灰线”、巧修的“暗道”、放出的“云雾”真是让读者“云里雾里”,脂砚斋就化身为讲解员,耐心地为大家拨云见日。
在第二回中,曹公“安排”贾敏病故,脂砚斋就连忙解释“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
在第五回中,在“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脂砚斋侧批“元春消息动矣”,提示出了接下来元春封妃和省亲。
在第八回中,提到了“枫露茶”,脂砚斋批“与‘千红一窟'遥映”,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姑介绍‘千红一窟'的来历“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的确是遥遥呼应。
在十二回中,贾瑞色胆包天,觊觎凤姐美貌,在凤姐第一次略施小惩后,贾瑞还是“前心犹是未改”,脂砚斋放狠话解释“四字是寻死之根”。
当贾瑞照风月宝鉴的反面时,出现的是一个骷髅,虽然恐怖却能治病,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当贾瑞照正面时,出现的是满面笑容的凤姐,虽赏心悦目却是夺命的,所谓“笑里藏刀”,脂砚斋评批“作者好苦心思”。
在十三回中,秦可卿弥留之际,觉得贾府“别人未必中用”,便托遗言与凤姐呢,脂砚斋批语解释曹公的用意“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
在七十九回中,宝玉为晴雯作了名为“芙蓉女儿诔”的悼词,黛玉提出修改意见,宝玉便将“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脂砚斋在此批道“如此我亦谓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此批语点出此诔文明为晴雯,实则为黛玉,又暗伏了黛玉的薄命结局和宝黛无缘的悲剧。
五是精彩处有掌声
从脂砚斋的批语以及后来世人的考证,脂砚斋参与了曹公的《红楼梦》创作过程,所以在看到小说的精彩处,脂砚斋总是忍不住通过其评批来为曹公喝彩鼓掌。
在第一回中,脂砚斋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联句称赞道:叠用真假有无字,妙!对此“妙”处赞叹意犹未尽,在第二回中,在那些公差又提到“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时,脂砚斋又说“点睛妙笔”。
在第三回中,曹公对黛玉的进行了描写,“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处,脂砚斋赞叹“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让读者也忍不住为曹公的神笔和黛玉的仙质竖起大拇指。
在第十三回中,宝玉和秦钟在馒头庵争喝智能儿端来的一碗茶,智能儿“抿着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脂砚斋批“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想必此时的脂砚既赞叹曹公的文采,又偷笑着揣测曹公的心思吧。
在第二十一回中,描写宝玉早上醒来“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脂砚斋赞叹:“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
袭人虽是已经与宝玉有了初试之实,但是明里身份仍是宝玉的丫鬟,她与宝玉的关系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和衣衾上”恰如其分。
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试探鸳鸯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脂砚斋批道“说得得体。我正想开口一句不知如何说,如此则妙极是极,如闻如见”,巧妙的赞叹了曹公为邢夫人设计的这样一句开口之语,既符合身份,又符合性格。
第八十回中,当金桂听了香菱名字的来历时,“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脂砚斋道“真真追魂摄魄之笔”,一个飞扬跋扈的悍妇跃然纸上。
六是意切处有升华
脂砚斋在批语中自称和作者关系密切,深知作者著书底里,明显地是与作者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和感受。因此,在脂砚斋大量的评批中,除了对故事情节的引导解惑外,在情真意切、感同身受时,脂砚斋更将作者所表达的情感进行进一步升华。
比如对《红楼梦》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感,脂砚斋时不时地在评批中生出悲痛情绪来。在第一回的标题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痛心地写下了一大段话: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字字噙泪,句句浸血,道出了对曹公不幸命运的同情,对曹公早逝的惋惜、不舍和怀念。力透纸背的深情,使读者也不禁为之动容、为之掬一把辛酸泪。
第三回中,面对黛玉“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的凄苦境遇,脂砚斋哀叹“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黛玉茕茕孑立、无依无靠令人心生无限怜悯之情。
在第八回中,秦业宦囊羞涩,为秦钟的二十四两学费抓耳挠腮、东拼西凑时,曹公说“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脂砚斋感同身受“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非有此境遇之人怎能有此怜悯同理之心呢?
在十三回中,面对“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脂砚斋入戏已深,痛苦流涕地说“此句令批书人哭死”。在凤姐负责操办秦可卿丧事时,理出了宁府五项重要的管理漏洞: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脂砚斋便有感而发,再次泪流满面:“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痛血泪盈面”,让读者也不觉泪湿渐目,进入书境。
当然,脂砚斋也并非只有如此悲痛之批,在第八回中,向来喜欢素净的宝钗不愿带金锁,但是又不得不带上,“对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脂砚斋感慨“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画外音就是“真讨厌那些开美颜化浓妆的假面绿茶们”。
在十九回中,袭人为宝玉定箴规矩,宝玉道“再不说这话了”,脂砚斋也调皮地说“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个?”“呵呵”二字充满了质疑与调侃,难道发明网络用语“呵呵”的是脂砚斋吗?!再者,从直呼“玉兄”的口气可以听出,此时的脂砚斋已经完全入戏了,评批者已入、阅读者亦会亦步亦趋跟从。
在中国古代文学小说的发展历程中,明清时期是小说发展的鼎盛时期,书评已经不仅仅作为一种评书人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和文字的欣赏,而逐渐演变成对小说整体结构的补充和再创作。
这些在一代奇人金圣叹评点《水浒》和《西厢》假托古本之名腰斩小说并融入自己创作开始,后又有毛宗岗父子假托金圣叹外书之名修篡《三国演义》,张竹坡笔削《金瓶梅》。脂砚斋评批的《红楼梦》也同样具有小说再创作的特点,他(或她)的大量独到的评批之语,真真地是打开《红楼梦》的一把神奇而好用的总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