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却也是充实幸福的。
▲孔子
漂泊无依的是理想和主张,富裕的则是他有那么多可以与之谈论天地宇宙、礼乐仁和的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人生的这一乐,他是踏踏实实实现了。孔门10哲,72贤,都是孔子思想智慧上的延伸,站在他的肩膀或阴影下,为他的学说开疆拓土。
按《论语》里的点评:“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意思是,孔门得意弟子里,德行、言语、政事和文学四面开花,每一样都有精英代表。
这四个方面的人才里,除了冉有和宰我,其他都是孔子不吝点赞的三好学生。
1.好学生和坏学生
宰予字子我,冉求字子有。
▲宰我
宰我大多数人都比较熟悉,出现在《论语》里仅有的几次身影,都是被孔子骂。
一次是上课不认真听讲,被孔子怒批“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后来这句万世师表的话,也被老师们拿去批评所有不听话的学生了。
还有一次,是孔子说要守孝三年,这是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因为我们从婴儿到能离开父母怀抱独立行走,就是三年左右。孔子完全是从人性层面出发提出这个概念,但宰我却觉得不妥,因为,守孝期间比较严肃,很多事情不能做,音乐也不能听,但老师恰恰是个提倡《周礼》的人,如果要守孝三年什么都不能干,那礼不是废了,乐不是崩了吗?
宰我就像小明一样,专业怼老师。这也是他在《论语》里被划分为“言语科”精英代表的原因。不过,宰我的辩论也忽略了实际情况,守孝的丧礼也是礼的一种,守孝本身就是在践行礼,怎么会三年不行礼,导致礼废呢?
因为宰我的狡辩,孔子很不喜欢他,当时就评价:“予之不仁也”,说宰我是个不仁的人。基本上,宰我在孔子心里已经属于放养式教育了。
那么,冉有是什么问题呢?
其实,冉有一开始也是孔子不断点赞的人,孔子曾多次说“求也艺”,称赞冉有多才多艺,可以胜任很多工作。别人问孔子推荐人才的时候,孔子也总不会忘记提拔冉有一句。甚至,孔子流亡十几年最后回到鲁国故土,也是冉有出力最多。但是后来,冉有真的成了鲁国掌握大权的季孙氏家臣后,开始逐渐偏离孔子教育的轨道,帮季康子敛财,并多次不听孔子的劝导,孔子就受不了了,甚至要把冉有逐出师门——“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让师兄弟们见到了都可以骂他。
▲电影《孔子》里的冉有
可以说,冉有和宰我,在孔子眼里完全是命运交换的两个人,也是孔子忍不住拿来对比的两个学生。
冉有前期是好学生,后期是要被孔子逐出师门的人;宰我前期是不断被批评被骂的人,后面……后面你看就知道了。
2.孔子的政治手腕很强大
说孔子承认对宰我判断失误,主要是因为宰我从政当官以后的行为举措。而宰我的从政理念,又必须说到孔子的从政理念和春秋大局势。
孔子所处的时代的春秋末期,春秋末期的社会局势是,西周以来“封建亲戚,以屏宗周”的分封制已经严重行不通了,天子的权力下滑到诸侯,诸侯的权力被国内卿大夫攫取,甚至,还有更细小的权力分解——卿大夫又被家臣控制。这几乎是分封制的必经之路,你的地盘分封出去给功臣和亲戚了,税收也变成了别人的,别人壮大以后,凭什么继续受你控制?
所以,孔子面临的局面是社会动荡,天子没有天子的权威,诸侯不是诸侯。这样混乱的后果是,天下再没有了终极裁判,没有了维护秩序的老大,遇到不平事,只能靠武力解决,大家只有拳头没有道理,弱者就注定要死亡。
孔子想改变这种局面,但他能想到和借鉴的经验并不多,前面的夏朝太遥远,殷商又是一个压迫奴隶的时期,没啥可参考性,他所能看到的美好局面,就是西周初期周公制礼作乐治下的那种和平时期。所以,孔子提倡君臣父子观念,毕生愿望,都旨恢复周礼,让大家以礼作为行为规范。
有人把提倡君臣父子的社会阶级作为孔子的罪证,说孔子是贵族的拥趸者,不顾底下百姓。其实,社会的阶级从来都是存在的,人人平等,那是基础人权和精神层面,不承认社会有阶级,才是一种选择性失明。而孔子提倡的政治主张,也是先约束君和统治者,让他们为民造福,而不是统治者高高在上,欺压和榨取民众。这也是上古时期氏族部落的领导法则,那会儿的部落首领,都是有能者居之。他要带领部落人民生存,避免各种天灾人祸,找到沟通水渠、疏导黄河泛滥的办法等等,完全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而不是以天下奉养一人的模式。
孔子提倡的为君者就是要这样,是引导人民,而不是统治人民。
但现在各国的局面却是,君有心无力,发布的命令跑不了五步远,卿大夫控制了整个国家,而且把持了整个上层资源,让其他想有所作为的没法施展。卿大夫即使已经富可敌国,也要继续向米烂陈仓进发,才不管什么整个国家和时代该有的正常运作模式。
那会儿的君臣关系就像权力博弈,君进臣退,臣进君亡。所以,孔子要重塑君权,第一步就是要削弱那些把持国家大政的卿大夫。孔子所在的鲁国把持大权的卿大夫是三桓,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桓是春秋早期鲁桓公三个儿子的后代,因此被称为“三桓”。三桓在鲁国权势根深蒂固,世代任鲁国的司徒、司马、司空。
孔子当然不是个只会喊喊口号的老夫子,为了实践主张,一定要在其位谋其政,孔子首先就借助机会挤掉鲁国另一个世代贵族臧孙氏,进入鲁国政局,成了大司寇。简单说,孔子从政了。
孔子的从政巅峰是在齐鲁会盟时,不费一兵一卒逼迫齐国归还侵占鲁国汶上三城。随后,名气与日俱增的孔子终于开始谋划对付三桓,这就是“隳三都”事件。
▲隳三都
三都是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的封地,也就是他们的大后方,分别是费城、郈城、郕城。有这三座坚固的城池,即使三桓在鲁国政局被扳倒,他们也可以毫发无损地躲进大后方去继续和鲁国作对。甚至,以鲁君的实力,完全敌不过这三家经营多年的大后方,极有可能被反攻赶走。所以,孔子第一步就是要把这三个大后方拆除,好削弱三桓,从而加强鲁侯的实力。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孔子的政治手腕其实是很强的。
孔子成为大司寇后,要和三桓作斗争,本来正是应该培育自己的政治势力的时候,但孔子却把弟子们纷纷安排到了三桓家里工作,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隳三都的时候,季孙氏的费城,子路主持拆的;叔孙氏的郈城,弟子壤驷赤在里面做内应拆的。
最主要的是,隳三都分明是削弱三家,三桓最初却非常赞同孔子。因为,孔子见缝插针地找了个好时机——当时,季孙氏的家臣南蒯、阳虎、公山不狃都在据城造反,叔孙氏家里也有家臣侯犯在叛乱,等于是,本来应该属于季孙、叔孙两家的封地,现在完全不在他们手里,甚至可以说是在敌人手里。所以,三桓连忙同意了隳三都政策,内心还感谢孔子帮忙干活。
不过,后来隳三都失败了。因为孟孙氏家里没有人叛乱,孟孙氏的家臣不断提醒主人防范孔子,孟懿子这才反应过来,使了个手段,把孔子赶出了权力中枢。
隳三都失败,三桓已经完全知道孔子是在针对他们,但其中却没有造成太大的冲突,孔子也以主动辞职请退这个有面子的方式离场。一方面是当时不流行赶尽杀绝,而孟懿子也曾当过孔子的学生,另一方面,就是孔子早先的谋划——弟子们都在三桓家里工作,有一点风吹草动,早跑去告诉他了。所以,尽管结局是这样,但孔子在政治上完全不是个迂腐的幼稚鬼。
在鲁国失败后,孔子开始流亡各国,各国都有像三桓一类的卿大夫,所以,当时的大环境就注定了,无论从哪个方面,孔子都难以实现政治主张。天下蛋糕早已划定好,各个既得利益的卿大夫谁愿意接受孔子的归零重置法则呢?所以,隳三都失败,从根本上说,孔子政治生涯就此结束了。
不过,弟子们的从政道路这才开始。
3.孔子承认看错宰我
大家都知道孔子很有才,可碍于他的政治主张和自己不和,各国掌握权力的卿大夫都不想任用他,而那些弟子就不也一样了。孔子的弟子也是一群饱学之士,更是一批极大的势力,各国都很想拉拢。于是,子贡、子路、伯牛、高柴,甚至宰我,就这样走上了历史舞台。
顺便说一下,春秋的社会阶级是固化的、静态的,贵族和平民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没有贵族身份(哪怕是最低级的士),就没有学习机会,没有学习机会,更别谈什么从政去施展抱负了。而孔子恰恰为学生们提供了这两样——传授知识,引领他们从政,“学而优则仕”。从这一点说,孔子甚至改变了整个春秋社会阶级的形态,让那批平民弟子都有了从政的机会,历史的脚步已经接近战国模式。
宰我从政去的是齐国。当时齐国的国君是齐简公,齐简公面临的问题,和鲁国定公、哀公一样,前面国君齐悼公被杀,国内完全被卿大夫把持,区别仅在于,鲁国的三桓是国内本土贵族,齐国的卿大夫是从陈国跑过来的田氏。
齐简公本来在鲁国当人质,齐悼公被杀后被招回当齐国领导。齐简公即位后也很想有作为,一面用田氏家族的田常子为左相,一面又找了个在鲁国玩得好的阚止过来当右相,分摊田氏的权力。阚止是谁?他的字是子我,跟宰予的子我相同。当然,仅凭这一点并不能断定阚止就是宰我,因为,春秋时期同名同字的实在是太多,比如,叫黑X的,一定都字子皙;叫X喜的,一定都字子罕,等等。但是,阚止是鲁国人,而宰我后期又明确记载去了齐国工作,所有条件加起来都这么符合,就不能不认为阚止和宰我是同一个人了。
宰我在齐国为齐简公效力,和田氏斗智斗勇,但天下大势已经这样,“田氏代齐”的方案也早在宰我去齐之前运营了一代又一代,宰我和齐简公都无力更改。在宰我打算拼死一搏,为齐简公驱逐田氏势力之际,田氏轻而易举反击,不仅宰我性命不保,齐简公夫妇也命丧黄泉。
消息传到了鲁国,当时已经退休只担任“国老”头衔的孔子非常愤怒,沐浴斋戒,三次跑到鲁哀公面前请鲁国发兵攻打齐国。
鲁哀公都懵了,别说自己没啥实力,将来下场不一定比齐简公好看,就算他是个有实权的国君,鲁国也不是齐国的对手。只好跟孔子解释,承认鲁国怂。
后人看到这段,也认为孔子这操作有点骚,明知道鲁国是打不赢齐国的,还要“讨伐”齐国,就像一个小学生带支铅笔就去找大学生单挑,非常不自量力。
孔子对鲁国的国力不是没有认识,但他还是揣着不自量力的姿态去郑重其事地请求,也许,这其中正有为宰我可惜和报仇的私心。
宰我的从政路线,是真正和孔子一以贯之的——削弱卿大夫,维护君权。等于是,宰我算是孔子政治主张的延续者,比起前期乖巧的好学生冉有,对比实在太鲜明。
所以,难怪后来孔子对宰我感叹:“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以前我看人,听他怎么说就信他会怎么做;现在我觉得,听一个人怎么说,还要看他会怎么做。这都是宰我教我的啊。尽管他是个喜欢在课堂上抬杠的人,但实践操作起来,他才是真正贯彻自己理念的人。
这一次,孔子真的承认自己看走眼了。而这一次,老年的孔子在接连丧失伯牛、颜回和子路后,又失去了一个得力弟子。所以,齐鲁实力问题,已经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大梁如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