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家鼎:“天才”少年的远征|此间·少年行星

  “少年行星”是《此间》2019年夏季刊的封面故事。年岁尚轻便处于聚光之中并不是广泛的经验,但对于

“少年行星”是《此间》2019年夏季刊的封面故事。年岁尚轻便处于聚光之中并不是广泛的经验,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却只是漫长生活的一个定点。追捧和赞誉营造的光环从未被真正摘下,光环成为一道隔离,掩盖了真正的心境和其后的轨迹。聚光之外,那些年轻人还像行星一般,没有停止过茫茫宇宙间的移动与探索。我们选取了四位“年少成名”的人物,将目光拉向聚光之外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13岁那年饶家鼎接到的那通采访电话可以被视为他人生的一个节点。在此之前,天资和才能被一次次确认,他身披荣光一路跃升。在此之后,“天才”的标签随纷至沓来的报道贴到了他身上。

然而,站在如今的时间点上回溯,聚光灯似乎没有那么耀眼,串联起他生活的线索从不曾为那次“出名”而改变。他似乎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天才那样一路狂飙或就此沉沦下去,生活是收获和失落交织在一起的样子——他曾与最高的荣誉近在咫尺,也曾因为意外休学;思考的习惯从未改变,但他也有一些休闲的爱好;他在申请季焦头烂额,最终又一次进入自己梦想的学府。

“天才”的标签从未被他承认,或许也即将被外人淡忘。将他的人生种种连点成线,我们得到了一张少年远征的地图,前方的大海汹涌广阔。

饶家鼎:“天才”少年的远征

记者戴汀屿 李隽仁 唐远

    编辑|王雅淇

十月上旬的深圳,暑气还未散去。饶家鼎在房间里打游戏,父亲忽然敲门进来,递上了手机,手机对面是《深圳商报》的记者。饶家鼎觉得有点突兀,在游戏界面点下了暂停,接过手机和记者聊了起来。对话不长,持续了不到10分钟,饶家鼎继续回到了游戏界面。彼时,2011年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的成绩刚刚公布,年仅13岁的高二学生饶家鼎拿了广东省赛区的第一名。

没过几日,饶家鼎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自己的报道。他瞟了眼照片,又看了眼标题,不禁感到滑稽——《北大清华争13岁天才少年,海归父辞职当奶爸》。短短一个标题中,13岁的年龄是准确的,“天才”的称号他不愿苟同,其他内容都有些过度渲染事实。

一时间,报道接踵而来,他第一次有了“出名”的感觉,但那并不尽然是好的。他有些抗拒聚光灯,如果可以,他还是选择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想数学题。

人们期待少年天才,更期待他们的腾飞或堕落,期待非凡的智识给他们镀上传奇的金光,载他们进入常人难达的航道。

但是少年那时才仅仅看到地图的一角,触摸到大海的边陲,而大海是无从被定义的。这一切以“新手的运气”为开端,随后便是“对远征者的考验”。

一次降落

在圣玛尔塔转了一圈,去超市买了点东西,饶家鼎就随中国代表队回到了IMO(International Mathematical Olympiad,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比赛会场。2013年的IMO在南美国家哥伦比亚举办,出发之前,饶家鼎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停留在毒枭、枪战和街头火拼。真正跟着主办方走上哥伦比亚城市圣玛尔塔街头的时候,他也无心观看异国的风貌,生怕真遇上什么黑帮团体火拼,“被流弹击中也是有可能的”。

那时大家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天的赛程,队员们只是对考试内容稍加讨论,对考试情况的问询保持着默契的克制。

三天前,经过近20个小时的航程,中国代表队抵达哥伦比亚城市圣玛尔塔。

饶家鼎(右二)与代表队队员的合照

比赛住的地方很大,有单独的楼房也有自助早餐,饶家鼎觉得自己到了度假村。考试会场则像一个室内体育场,空旷的场地中每相隔两米放着一套桌椅——一切都和以往经历的考试和比赛不一样。

IMO的比赛持续两天,要求每天在四个半小时内做三道题,每道题7分,六道题总分42分。第一天的比赛结束后,饶家鼎信心满满,只是对于题目的布局有些惊讶——第三题居然是几何题。熟悉数学竞赛的人都知道,第三题是最难的题,一般几何题是不会放在这个位置的。但他用自己在竞赛学习中总结出来的一种方法解决了,他觉得自己第一天能拿接近满分。

第二天的第四题饶家鼎同样是“秒杀”。只是遇到第五题时,他失去了之前的自如。那一道函数方程题占用了他很久的时间,终于写完最后一行解答时,他已经心力交瘁。想着自己第一天拿的是接近满分的成绩,他整个心绷紧的状态一下子就散了下来,顿时有了一种“得救了的感觉”。第六题他没有写下一个字。

IMO的出分过程比较独特:某个国家的一道题全部改完后,组委会会遮去一个队员的分数后再公布这道题的得分。六个队员六道题,每个队员隐藏一道题的分。比如第一道比较简单,出分单上就是“7、7、7、7、7、*”。等全部题目改完后,所有分数会一起公布。这使得原本就竞争激烈的比赛更加惊心动魄。

跟着主办方外出的同时,成绩一条条通过领队传到队员们的耳中,直到深夜也没有停息。那一年,中国队领先的优势不算明显,韩国代表队和美国代表队在分数上紧追不舍。随着时间逐渐明晰的,是整个比赛的局势,也是每位队员的成绩。

终于,中国队第三题的成绩来了,饶家鼎的名字下面是一个略显刺眼的“2”。领队匆匆安慰了他一句,“如果金牌线是30分,就还有希望”。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进他的大脑——失落是肯定有的,他明白自己的第六题一分也拿不到;然而多少还有一些忐忑的期待:万一今年的金牌线是30分呢?那他就正好达线了。

饶家鼎的竞赛之路走到这里,在别人看来可能顺风顺水,但是其中也有些难言的艰涩。   

高一参加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的时候,饶家鼎十二岁。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简直可以用‘崩盘’来形容。”考前几套偏简单的模拟题让饶家鼎产生了不正确的预期。加之那一年的试题偏难,难度对于饶家鼎来说一下就提高了两个档次。作为一个12岁的孩子,他还不懂得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一试没考好,二试就更差了,最后只拿到了广东省三等奖。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交代,心情落到了谷底。考完联赛的那几天,心情都不好的父子俩在家附近散步,讨论这次失利的原因。在父亲的慢慢开导下,饶家鼎也渐渐走出来了,赛后短暂的几天休息之后,他又进入了竞赛的系统学习。

11年10月,饶家鼎在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中获得了广东赛区一等奖第一名的成绩,有清华招生组想来签他。他不为所动,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北大数院。

12年是饶家鼎第一次进集训队,据传闻他拿了第七名,而总共是选六个人进入国家队。那时他再过一年就可以直接进入北大,因此无论是继续在高中上文化课,还是提前预习大学内容都是可以的。正在纠结的时候,他发现同样保送北大的同学袁健榕在家预习大学内容,早早就买了卓里奇的《数学分析》,可是半个月才看了几页。“我意识到,没有压力、没有明确目标之后,人还是会有所松懈的。”他决定不给自己留遗憾,再冲击一次国家队。

经过了一年的锤炼,用他的话说是“火候够了”,饶家鼎成功进入了国家队,那是他IMO之战的起点。

各国的分数还在一条条公布着,打过几局三国杀的队员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周围的空气安静了下来。饶家鼎听说俄罗斯也有队员在第三题用了和自己差不多的解法,同样只得了两分。两国的领队交流着。难说饶家鼎内心有多大的懊丧,但在那时他还留着一点期冀和紧张。

最后,饶家鼎在队友电脑上看日剧《诈欺游戏》看到凌晨四点,等来了结果:金牌线公布,是31分。只差一分,饶家鼎拿了银牌。

“天才”的能力

千禧年伊始,随着高中生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保送政策的颁布,中小学刮起一股竞赛热潮。面向小学生的“华罗庚杯”“希望杯”等比赛层出不穷。应运而生的是各种培训机构,而邦德教育是其中以辅导中小学生奥数而出名的一家。

2006年晚春的一个阴天,在深圳莲花北的邦德分部,一堂特殊的奥数课正在进行。邦德邀请了朱华伟教授为机构的老师培训,还从全市挑选了一些优秀的学生来上课。一间普通的培训教室里摆满了课桌椅,前面坐着认真听课的小学生,后面站着慕名而来的家长。

教授给每个同学发下一张纸,上面印着十几道奥数题。教授每讲一题之前都会给孩子们一些思考的时间,然后再开始讲解。当天的题并不简单,在场被挑选出来的聪明孩子们都冥思苦想着,后排的家长也不敢作声,默默站着。

在资料纸的中间位置有一道“六点连线”问题——“在平面上画六个点,在点之间连一些线,不能相交,使得每个点都和其他四个点之间有线相连。”教授在教室里踱着步,准备在思考时间结束后就开始讲解,但在座一个叫饶家鼎的孩子很快叫住了他:“老师,这道题这么做可以吗?”

饶家鼎的童年时期

这令教授惊为天人。他说这一题大多数竞赛教练也不会做,要是以前没做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来,就是天才。他认为自己发现了饶家鼎在这方面的才能。

但端倪似乎出现在更早之前。

儿时,饶家鼎随父母生活在加拿大,念了幼儿园和一年级。在他一两岁的时候,全家出去度假,他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敏锐地发现酒店三楼新装上了楼层指示标志。饶家鼎父亲的车上放着6张CD,平时总是随机播放着。每张CD里面有十几首歌,其中有一首是张学友的《吻别》,还有一首是翻唱自《吻别》的英文歌。在饶家鼎五六岁的时候,他听到了其中一首,就跟父亲说,另一个CD有曲子跟这首前奏是一样的,并且说出了歌曲

的具体位置。饶家鼎的父亲非常惊讶。那天在停车场里面,父亲又考了饶家鼎十几首曲子的位置,发现他竟几乎都记得。

一次次类似的经历让父亲确信了饶家鼎具有超强的被动记忆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生来对数字的敏感也显现了出来。在外散步时,他对电线杆上连续的数字饶有兴致,从街头一直数到街尾。坐在父亲的车上,看到汽车的仪表盘上会显示车速、耗油、里程等一系列数字,小饶家鼎也充满了好奇,出发前总要问一句:“开到了几公里啦?”

小时候,别的孩子会去玩具反斗城挑选自己心爱的玩具,饶家鼎则总是兴冲冲地跑到卖书的专区,自己挑选高年级的数学题回去做。

进入学校学习后,饶家鼎也显现出自己的独特之处来。他学东西很快,总是能够带着小朋友们玩游戏;升入小学以后,加拿大的班主任老师还准备带他提前去上高年级的数学课。

饶家鼎在加拿大有个很好的朋友叫James,两人住得近,是幼儿园的同学。他们的父母彼此认识,也都是好朋友。然而在上完幼儿园、两人准备升一年级的时候,James的妈妈把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饶家鼎疑惑,但并没有多想。

2006年,饶家鼎举家回国,他跟James没有了直接的联系。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才从父母那里得知其中的原委:饶家鼎在小孩中间像孩子王一样,James妈妈和老师讨论之后觉得,如果让James一直跟在他后面,可能对James个人的领导力和自主思考能力会有所影响,所以就让他到一个新环境去了。确实,James进入新班级后,也成为了孩子们中亮眼的那个。

快车道

命运无意中又把过去重演了多遍。之后一次次进入新环境,饶家鼎一次次轻易地将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

饶家鼎回国之后,先是得重读一遍一年级,系统地学拼音、认字。那时候,他中文还不行,但奥数书都是中文的,饶家鼎的父亲饶浩雁就把奥数题目一道一道念给他。

饶浩雁在以往的报道中是“海归辞职奶爸”,但饶家鼎更倾向于将其表述为“因为他工作时间地点灵活机动的缘故,能有更多的时间来培养我”。在饶家鼎的记忆中,父亲是朋友般的存在,只有一次,父亲向他展现了略显强硬的态度。

那是回国的第三年,在念二年级的饶家鼎显示出超出常人的数学水平。数学课上他不再听课,自个儿在下边琢磨高年级的数学题。报名“希望杯”小学奥数比赛时,他直接参加了五年级组的选拔。饶家鼎的父亲在赛场上了解到了以小学奥数见长的深圳耀华实验学校,主张饶家鼎在二年级结束后从原来的学校转入耀华有名的“六二班”——那是个生源和师资都名声在外的班级。

六年级的第一天,饶家鼎万万没想到上小学还要上晚自习。从早上开始直到晚上八点,一节课接着一节课,饶家鼎看着眼前课本的字从汉字变到数字再变到英文,他有些坐不住了。

紧凑有序的课程安排让一贯闲散的饶家鼎难以接受。那天回家路上,他向父母表达了“累”的情绪,饶家鼎的母亲也表示理解,父亲这次却十分坚定:上一周课试试。不要这么早说放弃。

父亲是对的。对于数学的兴趣最终把饶家鼎留了下来。之后他一直走在“快车道”上。直升入耀华初中部不久后,他就跟随六年级同学袁健榕的步伐转入了教苑中学,从初一上学期跳级到了初二下学期。

教苑中学是袁健榕母亲所在的学校,刚刚聘请了奥数金牌教练李雨红。饶家鼎和袁健榕是当时他仅有的两位竞赛生。饶家鼎与班级融入得很好,他参加班级活动,运动会上个头太小难以和同年级的人匹敌,就帮助大家写通讯稿。其他文化课也正常上,只是到了数学课,他就和袁健榕两人去另一个教室上数学竞赛的内容。

那个“秘密基地”位于教学楼顶楼,要从平时上课的班级走过一段连廊才能到达。除了饶家鼎、袁健榕和他们的竞赛教练,没什么人会去那里,偶尔他们会遇上一些来偷偷抽烟的学生。

为了方便竞赛老师备课和教学,那间教室被划为两块,一边摆上桌椅,一边则是老师的办公室,中间以门相隔。老师从来不用里面那间办公室,那儿也就成了饶家鼎和袁健榕的乐园。他们将大把的纸巾塞进一个包装袋里当成球,一个扔一个守。他们收集了很多瓶盖,按照冰壶的规则踢着玩,谁踢得靠近目标点谁就得分高。新来的竞赛老师发现之后,收去了他们的瓶盖,他们又偷偷攒了不少。

午休是他们的自由时间,饶家鼎把PSP游戏机夹在腋下或藏在腰间,带到学校来和袁健榕一起玩。袁妈妈无暇给他们准备午饭的时候,他们在办公室里自己点外卖。那时还没有外卖软件,但一通电话就能叫来土豆肉片饭,让他们大快朵颐。

玩伴之外,饶家鼎和袁健榕更是最亲密的学习搭档和竞争对手。如果说搞竞赛是在黑夜里航船的话,哪怕周围再黑暗,只要前面有一艘船还在前行,那艘船的尾灯就会成为灯塔。饶家鼎比袁健榕晚一些转入教苑中学,直到初三他还感到自己和袁健榕有学习进度上的差距。他们在初三的时候参加初中生数学联赛,袁健榕拿了一等奖,饶家鼎拿了三等奖。换做其他孩子,在初三拿三等奖并不能坚定其学竞赛的志向。可在饶家鼎看来,他那时和袁健榕的差距已经不大了,如果袁健榕可以,他也可以。升入深圳市第三高级中学后,他们仍然一起听课,一起做题。一次饶家鼎和父亲聊天时达成共识,如果目标是IMO的话,至少要先翻过袁健榕这一座山。

2011年,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成绩公布,饶家鼎拿了广东省赛区的第一名,那次袁健榕拿了第二名。

或许在外人看来,饶家鼎总比自己的同学小两三岁,竞赛学习之路一定是孤独的。但他觉得那称不上孤独,因为想数学题的时候他更希望一个人安静地思考。想要理清一道题的思路的时候,他甚至会一个人对着墙讲题。加之有老师、家长和袁健榕这样一起切磋的朋友,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缺少过陪伴。

YOLO”的指示

2013年暑假,第54届IMO落幕。那一年中国队获得了5金1银的成绩,位列团体第一名。

教练组给饶家鼎的父母打电话表示遗憾,希望他们激励孩子,“IMO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赛后情绪未消的饶家鼎和父母考虑过再搞一年数学竞赛,但最终作罢——他已经在竞赛中得到了历练。何况在卧虎藏龙的中国数学竞赛中,第二年的变数太多了。13年夏天,年仅15岁的饶家鼎进入北大。年龄上的差别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困扰,“因为我从六年级开始就和比我大两三岁的人一起学习、一起生活,我觉得我的心智其实和他们已经是差不多的了”。

初入北大

他还是带着原来的热忱学习。他知道北大数院高手如云,有人在高中就学过数学分析、高等代数,他也清楚自己的定位:思维能力可能强一些,但是知识储备是落后的。他带着弥补知识储备的劣势的目标努力着。大一下学期他选了范后宏老师开设的《数学分析选讲》一课,这门课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实现了他从高中数学竞赛的学习方式到高等数学学习方式的一个转型,让他把之前积累的那些知识重新进行整合,转化成了自己的理解。除学业之外,他也参加社团活动。大一参加国际象棋社,新生杯一下就拿了第二名,实际上是当时只有6个人参赛。

可是意外也在这时突然降临。

饶家鼎大二上学期跟同学一起选了微分几何这门课,但对于还没学数学分析三的他来说,学这门课缺乏相应的基础。期中考试前,他熬夜复习微分几何,学到大概两三点。他准备爬上床,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半夜复习回来的室友看到躺在地上的饶家鼎,赶紧叫醒了他,把他送去医院。诊断结果是脑震荡。饶家鼎休学了一年。

摔跤之后,饶家鼎忽然有了一个认识:生命如此脆弱,应该及时行乐,不然可能在实现更伟大的目标之前,就突然“嗝屁”了。

他回家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没有了课程压力,想玩游戏就玩,想出去游泳或打球就让父母送。那个学年的春季学期,仍在休学的饶家鼎虽然已经回到学校旁听,但日子过得很闲散。这种状态从大二一直延续到大三上学期,基本的学业任务完成后,他就不做额外的努力和长远的打算了。

但闲散的状态并不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大三的寒假,临近毕业关口,他必须在保研和出国之间做一个抉择。饶家鼎对于保研还是有些排斥。他总觉得自己如果保研了,人生的高度也就限定死了。经过和父亲的一次长谈之后,他决定出国——他想再尝尝那种拼尽全力的感觉。

如此一来,他大三的压力陡增:他没有做过本研,而大二到大三上的放纵又给他的绩点带来劣势。他难以申到纯数的PhD,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申请方向,而这又涉及到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课来补足相关的知识。大三下学期到大四,他要完成专业课,考了一次托福,参加了丘赛,又考了两次GRE,细碎的时间也被日程填满。他把准备英语放在日程的第一位,专业课作业则常常拖到最后一刻再交上去。类似的“极限操作”有时让他忙得只能点外卖,几乎一整年都睡眠不足。

一年的情绪低谷期有了回报。大四,offer陆陆续续来了。在最纠结的牛津的计量金融和哥大的金融经济中,他选择了更具挑战性的后者——这个专业要念两年,和PhD一起上课,学术性更强,当然也意味着更大的学习压力和熬更多的夜。经历了焦头烂额的申请季之后,他不再质疑自己的能力,“有什么目标、梦想,放开干就行了”。

大四的寒假,申请结果基本尘埃落定,饶家鼎迎来了申请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放松,他接触了“蔚蓝”这个游戏。游戏主线有175颗草莓可以收集,但开发者还加了25颗金草莓作为终极挑战。想拿到全部的金草莓,需要再完成8个章节A、B、C三面的一命通关和一个特殊挑战,共25个。打完主线之后意犹未尽的饶家鼎没有停下,“经过努力,我有幸成为国内首个达成200草莓的人。”

他在B站上传游戏视频后,蔚蓝这一系列取得了很好的反响。之前他忙里偷闲打游戏,在B站积累了大概120左右的粉丝。蔚蓝系列让粉丝数翻了一倍。他在2017年2月17日投稿视频的评论区中,不乏“大佬好强啊!”“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集中力才能达成这惊世创举!”这般的评论。

有人会在评论区请教游戏的技巧,饶家鼎总会简单回复一下。这次“涨粉”让他意识到自己游戏力不凡,并且别人欣赏游戏高难视频时获得的快乐可能超过他们玩游戏本身。自此,B站不再仅仅是他做记录或和别人交流心得的地方,他开始在这里展示自己的游戏成果,在玩游戏纯感官的娱乐之外,多了一层与人分享的乐趣。

此后,他不时会上传一些游戏视频,没有固定的日程,剪辑好后立刻上传,在国内早上八九点定时发布。他的粉丝数平稳增长着,现在已经有近900个人。为了直播方便,他还建了一个游戏交流QQ群,取名“YOLO”,是“You only live once”的缩写。除了几个老粉通过他之前的简介得知他是北大的,大多数粉丝并不知道他现实的身份。

在饶家鼎最新发布的游戏视频里,他在简介里标注“游戏总时间:113小时”。这113个小时是他在纽约上学的第二个学期,在每天做完正事之后,一点点打出来的。他的最后一个挑战在这里面占了大概65小时,从很多人几百小时游戏时间也没完成该挑战来看,65小时已是神速。他觉得在这里面,决心和头脑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用脑子去寻找最有效的打法远比盲目重复练习重要。他享受这种在游戏中追求极致的感觉。

出海

饶家鼎现在在哥大商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下课后走到校门口的餐车前,他还是会怀念北大燕南地下的坛肉和农园二楼的瓦罐汤。回想起申请时写自述,他还是会对参加IMO的经历感到些许遗憾:“你又没法在简历的IMO银牌后面加个括号:只差一分金牌,感叹号。”

饶家鼎在哥大的照片

美校的暑假格外长,饶家鼎已经结束了硕士第一年的最后一门考试,暂时从繁重的学业中抽出身来。他打算找个暑期科研,或许会回国远程做。比起大一那个想要拿菲尔兹奖的15岁少年,饶家鼎在与现实的碰撞中更明晰了自己的方向——下一步是申斯坦福ICME(Institute for Computational and Mathematical Engineering,计算与数学工程所)的PhD。

2019年5月17日,美剧《生活大爆炸》正式完结。这部以天才为主角的美剧是饶家鼎的最爱,他把这部剧刷了好多遍。直到现在,他的研究生同学还会偶尔称他为“天才”,但是他仍然不喜欢这个标签,认为只有剧中主角Sheldon那样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天才。他不喜欢别人仰视自己,但他想攀得更高,和那里的人在一起平等交流。

采访时,他讲起钟爱的国际象棋历史中的一段传奇:有一个古巴的天才棋手叫卡帕布兰卡,他对棋坛的统治力是难以想象的,曾在国际大赛上连续七年执白不败。但是他后来还是输给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当然也是个天才,不然不可能击败他,但他更可贵的一点是很努力。他去研究卡塔布兰卡的棋风、开局,做了全面的功课,最后以不太大的优势击败了卡帕布兰卡。如果天赋和努力孰轻孰重难以权衡,饶家鼎认为“至少努力的天才是能超越不努力的天才的”。

似乎在那场意外之后,饶家鼎本来被加速的人生也“慢”了下来。他像一个普通大学生一样,面临选择和沉沦,也走过弯路,但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路。天才的标签从未被他承认,或许也即将被外人忘记。他到目前的人生偶有波折,但是也不足以引发群情的再次沸腾。

昔日少年的远征尚未结束。深圳潮湿的空气始终居于饶家鼎记忆的一隅。他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些下午,操场上空回荡着清脆的下课铃,他和袁健榕走出班级,拾级而上,路过扇扇明亮的窗棂,再跑过一条长长的连廊,就到达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这里听课做题、玩各式各样的游戏,似乎没有意识到锚被拉起,帆已鼓起,悄然起航的远征还未驶出风平浪静的海域。

|熊江韬 谢欣玥

|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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