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红楼梦》的作者熟悉并热爱《庄子》。《红楼梦》中人物如宝玉、宝钗、黛玉都直接谈论过《庄子》。庄子梦之论与《红楼梦》的立意主旨和整体艺术结构有至为重要和深切的关系,厘清这一关系对于接受和解读《红楼梦》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
庄子论梦
《庄子》一书中论梦的篇目不少,但最为重要的梦之论在《庄子》内篇的《齐物论》中。长梧子对瞿鹊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中又占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者而后知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
这段梦之论中说到五种不同的人生境界:
第一种人既执着于梦境,又执着于觉境。梦中大啖美酒佳肴,执着于快乐;醒来懊恼大哭,执着于痛苦。梦中遭遇灾祸大哭,执着于痛苦;醒来庆幸不已,执着于避祸免灾之快乐。这种人在梦中便以为梦境真实不虚,醒时便以为觉境真实不虚,所以叫做梦觉两执。庄子认为有执皆妄。
第二种人“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也就是以为现世生活真实不虚,并以此为真知的人。庄子认为这种人是愚者。
第三种人认为现世人生是一大梦的“大觉者”。这种话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少,且影响深远,所谓“浮生如寄”“人生如梦”等等。庄子认为所谓“大觉者”只不过是自以为觉,其实他们所谓的觉悟之语亦不过是梦话而已。
第四种人是孔子及其门徒,这种人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从来不说“人生如梦”之类的话,似乎与上述“大觉者”不同。然而儒者无疑也是执着于现世人生而自以为觉的人,所以庄子说:“丘与汝,皆梦也。”即你们自以为觉悟,其实不过是梦呓而已。
第五种人即文中那位长梧子,其实也就是庄子本人。他说:“予谓汝梦,亦梦也。”这句话里透露出至为彻底的不执着(无执)。当庄子说上述等人皆是醉生梦死之徒的时候,言外之意应该是“唯我独醒”。但当庄子说出“我说你们在梦中,这一断语亦是梦话”的时候,我们终于明白,唯有庄子没有自以为觉,没有执着于觉境,也没有执着于任何境!庄子梦之论的要义一言以蔽之:梦觉虽异,有执皆妄;梦觉两不执,是为自然得道。
无执即为真正的觉悟。什么叫做无执?无执就是彻底去除人为意念、欲望、见识和智巧对天然本真之性的遮蔽,返璞归真,回归自然。自然而然运转不息,无限生成变化不居,此乃天道之本然。回归自然就是与天同运,与道同化,归于自然大化之流。
元 刘贯道 《梦蝶图》
《庄子•齐物论》中另一段重要的梦之论就是名闻天下的庄周梦蝶:“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段梦之论同样体现出几种不同的人生境界:
一种人认为,庄周梦而为蝴蝶,觉而为庄周。这是世俗常识对梦境与觉境的看法。也就是说一般俗人执着于现世生活之境。
另一种人认为,蝶梦而为庄周,觉而为蝴蝶。意即“人生如梦”。这种人执着于一般人所谓的梦幻虚无之境。
庄子自己则梦觉两不执:既不认为现世生活是真实不虚的,也不认为梦幻虚无之境是真正实在的。所谓“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梦为周与?”也就是说梦境与觉境亦真亦幻,庄周与蝴蝶亦实亦虚。在庄子感悟中,梦觉、真幻、虚实、物我,是有区别的,又是一体不二、圆融通透的。因为宇宙间的一切都不过是自然大化之流,而梦觉、真幻、虚实、物我,都不过是大化之流自然而然运转不息、无限生成变化不居的体现(“此之谓物化”)。
一般俗人执觉为真,执梦为幻,是人为的执着;而所谓“大觉者”,则执梦为真,执觉为幻,这也是人为的执着;真正得道者(如庄子)必梦觉两不执,物我两相忘,生存于自然流转而圆融通透的人生境界中。
《红楼梦》与梦
《红楼梦》在小说开篇第一回中就断言:“此回中凡用‘梦’用‘幻’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可见此书与梦有不解之缘。
仔细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红楼梦》中其实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现世生活世界,一个是梦幻虚妙世界。相当于庄子所谓觉境与梦境。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以相当大的篇幅写了那块无才补天的顽石如何“偶动凡心,幻形人世,足蹈红尘,历劫而返”的故事;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集中描写了那个神灵仙女所住的太虚幻境。此外,太虚幻境在小说其他许多章回中也时隐时现。另有两个贯串全书而时隐时现的人,即似仙非仙、似人非人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这两人是自由出入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奇人。这些安排皆大有深意,读者当细细体味之。
这两个世界孰真孰幻、孰有孰无呢?可以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悟,不同的解悟体现不同的人生境界。
有的读者认为《红楼梦》中那个现世生活世界是真实不虚的,那个贾宝玉和甄士隐数次梦游的太虚幻境是虚幻不实的。这种接受和解读无可厚非。因为《红楼梦》确是一部伟大的写实艺术作品,小说中其人其事其情其境的种种描写逼真而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太虚幻境
然而这种读者在庄子看来,无非是“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的“愚者”,是执着于现世生活世界的人。
不能说庄子的看法没有道理。以这种方式接受和解读《红楼梦》,确实有狭隘肤浅之虞。因为仅仅从写实主义的角度去解读《红楼梦》,至少会产生两方面的重大缺失:其一,对作品中非写实或超现实的艺术描写内容会视而不见,其中深蕴的文化哲学和美学内涵也会被忽略;其二,读者会因为执着、粘滞于现实事物和现实情意,导致心理的沉陷、心灵的沉迷和精神的沉溺,从而不能达到心灵超越和精神超脱的境界,也不能领悟这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内蕴的高妙意味和无穷意境。
有的读者认为《红楼梦》中那个现世生活世界是虚幻不实的,而贾宝玉和甄士隐数次梦到的太虚幻境是真实不虚的。这种解读也无可厚非。因为《红楼梦》中那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解注》确实道尽了《红楼梦》中诸人在现世生活世界中贫富贵贱、利害得失、爱恨情仇、生老病死的变化无常和终必成空的事实,使人不由得认为一部《红楼梦》全是警世劝人之言:人生如梦,浮生若寄,诸事皆幻,终归于空;不如看破红尘,遁入太虚幻境。何况《红楼梦》中关于太虚幻境的描写又神采缥缈,美妙绝伦,令人情动神痴,心向往之。
《红楼梦》插图
以这种方式接受和解读《红楼梦》,会使人逃避现实,抗拒生命,悖逆自然,从而自绝生机,自剿真情,自毁至爱。而《红楼梦》绝不仅仅是一部劝人看破红尘遁入梦幻虚无之境的作品。它的艺术价值和文化意蕴绝非如此消极而浅薄。
也有的读者认为《红楼梦》中那两个世界是虚亦实,实亦虚;非真亦真,非幻亦幻。这种解读方式最接近于庄子自然大化流变的立场,一无所执的心性。庄子的这种梦觉两不执的思想在《红楼梦》中不仅有明确的体现,而且是作为全书的核心主题意念存在着。
第五回中太虚幻境入口处有一石牌坊,其上有一楹联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其最直接的意思是告诫小说中(也包括生活中)的芸芸众生,既不要执着于现世生活中的荣辱、贵贱、利害、得失、爱恨、情仇等一切人生境遇,也不要执着于太虚幻境中种种缥缈华美境象。因为一有执着,活体便成死物,存在便成虚无,使人终归于徒劳无得。这也是《红楼梦》全书的“立意本旨”,统领整个艺术结构、全部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的安排。
《红楼梦》插图
可以断言,曹雪芹深知庄子哲学精神之三昧。所以,他笔下的一切都自然而然,活色生香,无比真实,丝毫没有被人为执着的意念所斩伤,其笔下的艺术形象也没有沦为表现人为执着意念的死物。懂得“立足于自然大化流变的立场,怀着一无所执的心性”去接受 、体验、观照和解读《红楼梦》的人,才真正能够入其艺术世界之三昧,才能真正体会领悟其无穷灵妙的艺术真髓。
庄子与曹雪芹
闻一多说:“庄子乃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一个情种。”
俗人之情系于世俗利害得失计较和人为情欲执着之心,所以是俗情俗欲、俗意俗念。庄子之情丝毫不系于世俗利害得失和人为执着,其生命至情发乎天然本真,息于自然而然,发于所不得不发,止于所不能不止。其情至真至纯,与自然大化同流,所谓“凄然似秋,煊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是自然生成萌发着的情,是自然变化消殒着的情,是天然本真生灭着的情,是自然大化流变着的情。此谓至真至纯之情,绝无人为痴妄执着,绝无人为浮华虚荣之心和得失利害之念。
有论者指出,庄子梦觉之境喻生死之境,这是很有见地的。死生如梦觉。觉醒是出生,梦幻是入死。庄子梦觉两不执,也就是死生无所趋避,一任自然转化。生为庄周死为蝶,或生为蝴蝶死为周,不过是自然物化而已。何以趋之?何以避之?何喜又何忧?
生死是人生最难透过的关隘。既能超越俗人之贪生怕死的执念,又能超越愚僧趋死厌生的执念,就是透过了人生最大关隘,获得了人生之大自由大自在。
梦觉之喻亦可喻利害、得失、爱恨、情仇及人生一切境界。俗人无不趋利避害、患得患失、执爱生恨、痴情成仇;愚僧则误入另一歧途,绝情禁欲,灰心灭知,悖逆自然。庄子则弃绝利害、得失、爱恨、情仇等人为妄念,回归天然本真,两极皆不执,一任自然行。
如此理解庄子,其实还只是领悟了庄子超然放旷的一面。作为“最伟大的一个情种”的庄子,是入世最深又超脱最远的人,是入情最深又解脱最彻的人,是生命至痛的体验者,又是生命至痛之超脱的最高明的大觉者。
曹雪芹像
一个人没有痛入心扉而深达骨髓的入情体验,何需如此彻底的解脱?何来如此透彻的人生觉悟?
庄子之痛是生命之至痛,庄子之乐是生命之至乐。生命之至痛,生死之痛也,至爱消殒之痛也。庄子妻死带给他的即是此种至痛。至痛任性而发,当痛哭号啕。而世人见庄子鼓盆而歌,便谓庄子无情。真懂庄子者当知他是长歌当哭,故而鼓盆。鼓盆而歌是至痛之吟,亦是旷达超逸之歌。因为庄子明白生命随自然大化而生成萌发,亦随自然大化而流逝消殒,生命现象是灭灭不已又生生不息的。故庄子不作俗人痴妄痛苦执着之状,而作随顺自然旷达超逸之歌。庄子的旷达超逸里有生命至痛之体验,生命至痛里又有旷达超逸之生命至乐。
《庄子•齐物论》有言:“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此至人形象当是庄子精神境界自况,也是庄子超越生死而获得的生命的大自在大自由之境界。
勿庸置疑,曹雪芹也是一个伟大的情种,是个深得庄子精神的伟大情种。他让宝玉、黛玉不畏生命之至痛而入情至深至切、至真至纯。他自己也随之深深沉入此生命至痛体验之中。虽然深深沉入,却又高高超越;他让宝黛之情由人间而天上,重归离恨天,再回太虚境。由此让作者和读者于最深的生命至痛体验中获得最高的生命超脱之乐。
在“红楼”一“梦”里,我们能够看到庄子的蝴蝶梦影在翩翩飞舞。生而为宝玉黛玉,死而为神瑛绛珠;梦而为宝玉黛玉,觉而为神瑛绛珠。生死梦觉,大化流转,两极皆不执。故一切境遇得而享之,受而乐之,一任自然行。
(作者系南昌师范学院教授、江西美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