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以为,宝玉不配进入柳湘莲的朋友圈,因为他在为人处世上,实在差柳湘莲太多。宝玉是逃避派,只说不做;柳湘莲是行动派,敢说敢做。
而且,宝玉实在不懂柳湘莲的内心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人生追求什么。
比如柳湘莲和尤三姐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被宝玉给毁掉了。当然,除了宝玉,还有贾琏,因为他不懂尤三姐。
一个是不懂尤三姐,一个是不懂柳湘莲,却在中间错误地传达了重要信息,导致一对良配鸳鸯,一死一出家。
对于尤氏姐妹,因为其有“淫奔不才”行为,很容易被读者帖上不耻的标签。可是,作者曹先生塑造这两个人物时,分别给予了她们柔弱和刚烈的标签,也是有深意的。
对于尤三姐,作者其实赋予了赞誉,不过需要通过精读从细节中发现。
慧眼识人,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看出人的特质
兴儿在尤氏姐妹面前嚼舌根,鲍二说他:“你像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人。”
由此引出对宝玉的议论,兴儿和尤二姐对宝玉的认识和常人一样,认定他是个疯疯癫癫、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的怪胎,唯有尤三姐有不同的看法:“我冷眼看去,原本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这番见识,和警幻一样:“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
世人都道宝玉是怪胎,独警幻和尤三姐知道他的特质就是保护和取悦作为弱势群体的女孩。这一点,黛玉都没有认识到。
尤二姐以为妹妹是看上了宝玉想要嫁他,却不知道宝玉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她相中的男人是柳湘莲。
相中柳湘莲,也是因为她独具慧眼,能在人海里把他识别出来。
这样的慧眼,传奇故事里有一位典范型的人物,那就是风尘三侠之红拂女。
红拂女本是司空府的歌妓,只因穷途中的李靖拜见司空受怠慢时,被红拂目睹了整个过程,就这样一个短暂的过程,红拂便看出他非等闲之辈,属于穷途中的英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潜力股。
于是,红拂放弃了司空府的优裕生活,主动找到李靖以身相许,愿意伴随他闯荡天涯。
尤三姐是在戏台上相中柳湘莲的,这个柳二爷在世俗的眼里是个“冷面冷心”、“无情无义”的人,独尤三姐看出他是外冷内热,是个侠肝义胆之人。
相中了就矢志不渝,“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
那么,尤三姐有没有看错人?
书中有两处情节表现他没有看错,确实是侠肝义胆之人。
第一处在第四十七回,宝玉和柳湘莲私聊,聊到给秦钟上坟,秦钟逝去已久,秦家灭绝无人,一直是柳湘莲在替他的坟墓做维护,而且是在“一贫如洗”的情况下。
本来就生活困顿没有经济来源,却还想着为死去的兄弟上坟做维护,这哪是“无情无义”?他的情义,只是看对什么人罢了。
第二处表现在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路遇薛蟠的货物被劫,出手相助,并与薛蟠结为兄弟。
薛蟠曾经唐突过柳湘莲,便得柳湘莲在暴怒之下狠揍了薛蟠一顿。按照常理,心胸稍微狭小一点,柳湘莲就可对薛蟠遭劫袖手旁观,反正薛家不差钱,损失点钱也不是多大的事。
柳湘莲出手,体现了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同时说明他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不但不计较旧怨,而且与薛蟠结拜。
柳湘莲不流于世俗,这正是尤三姐一眼看中他的地方。
对于主流来说,柳湘莲不是个值得嫁的人,因为他“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而且他还喜欢玩票,经常上台演一把,“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在主流的眼里,这就是不务正业、自甘堕落。如果贾政知道宝玉和他来往,估计也会想把宝玉打死,以免辱没了祖宗。
尤三姐看中柳湘莲,正是“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出自黛玉的《五美吟》)。
当然,柳湘莲并不知道尤三姐的心思,因为尤三姐没有像红拂一样,主动奔过去诉衷肠。
尤三姐为何没行动?这就是她的另一个特点。
为责任而付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在贾珍贾蓉贾琏等男人眼里,尤氏姐妹都是能轻易到手的玩物,但是,在二姐成婚之后,三姐的态度突然变了,不但不再顺从,而且指着贾珍贾琏骂:“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她
尤三姐不甘于沦为玩物,但她不得不隐忍,正如红拂不得不屈身于司空府当歌妓。
她拿出了最为淫荡的手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这一招反守为攻,把贾氏兄弟吓坏了,“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
三姐为何一反常态?这便是她不能学红拂夜奔的原因:母亲已老,姐姐柔弱,她怎能只顾自己抽身离去?
现在,姐姐有了归宿,母亲的养老问题也不需再担忧,她便可以为自己打算了。
当年红拂女在司空府当歌妓,也是为了生存的权宜之计,并非享受歌妓的生活,否则怎会追随穷途中的李靖?
尤三姐相中柳湘莲,并不知他是世家子弟,只以为他是个优伶,便已芳心暗许,但现实环境不允许她付诸于行动,因为她肩上有责任。虽然是妹妹,但她清楚姐姐太过柔弱,容易被欺负。
当肩上的责任卸下,她便可以结束过去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一心一意为爱坚守。
但是,原本能成为风尘双侠的尤三姐和柳湘莲,却被贾家兄弟给毁了,而且都是好心办坏事。
心意本相通,无奈信息渠道不通畅
贾琏是个好姐夫,对小姨子的事是真上心,在见到柳湘莲的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亲事给说定了,“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
作者曹先生喜欢在细节里埋重要信息,以检测读者是否细心和用心。贾琏说了一堆的废话,目的就是要把亲事说成,结果把关键信息给隐藏了。
什么是关键信息?“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女孩自择,是反常规反主流的做法,贾琏从他的认知出发,认为这是不对的,也以为柳湘莲会不喜欢,所以有意隐瞒。
这正说明他既不懂尤三姐,也不懂柳湘莲,这二人恰好都是主流社会的叛逆者。如果女孩不能自择,又何来红拂夜奔?如果李靖也像贾琏这样想,那就不但不会接纳红拂,可能还会骂红拂不知廉耻,就像贾母掰谎所说的“鬼不成鬼,贼不成贼”。
因为这一重要信息没有传达到,导致柳湘莲看不到尤三姐身上和自己相通的地方,于是把她当世俗女子看待。
柳湘莲属于粗犷之人,不拘小节,当时也没细想,便草率地以祖传鸳鸯剑当成定亲礼物,把亲事给定下来了。
事后再细想,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对,“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贾琏交流广泛,平时和柳湘莲也只是点头之交,如果有好女孩,怎么会想到要说给柳湘莲?
柳湘莲的这个逻辑是对的,平白无故地想到我,这里一定有问题。
这就是信息差引起的疑猜:尤三姐的自择是非柳湘莲不嫁,但是在柳湘莲看来,这个女孩只是要找个人嫁了,而且找的是他这个既无权势、又无钱财,风评还特别不好的人,没问题才怪。
为了验证自己的疑猜,柳湘莲找宝玉来核实信息。
可惜,尤三姐懂宝玉,宝玉却不懂尤三姐,面对好兄弟柳湘莲的疑问,他用男人的本能脱口而出:“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好女孩应该养在深闺,宝玉不应该认识,但宝玉却说“和他们混了一个月”,再加上“尤物”,还有出自宁府,这些信息结合在一起,在柳湘莲心里,这就是个嫁不出去的人,拿他顶缸呢。
宝玉和柳湘莲关系亲密,但他却也不懂柳湘莲,以为他“只要一个绝色的”,就真的是绝色这一个条件就够了。
以柳湘莲的个性,他会喜欢一个没有灵魂的美人吗?以行侠仗义为乐的他,只有娶一个同样侠义的女子,才是良配。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红拂式的尤三姐了。
但是,因为他们没有当面交流的机会,就被两个完全不懂他们的人毁了这段姻缘。
直到亲眼看到三姐在自己面前自刎而死,方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这才“自悔不及”,彻悟之后追随空空道人而去。
就这样,在贾琏和宝玉兄弟俩的合力帮忙下,红楼版的红拂与李靖的故事只能是悲剧的结局。
尤三姐自刎,不是因为被退婚,而是发现自己看错了人。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没能得到传达,她只以为柳湘莲也和世俗男人一样,看不起红拂这样出身低微的人,也看不起红拂夜奔的行为。
这就是所谓的“万艳同悲”,红楼的各色女子,就像绽放的百花,但无论是何种姿态,何种性格,都逃不脱悲剧的命运,而造成这个共同悲剧的,就是贾府这些“安富尊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