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能让人获得无限的知识呢?
就是你想办法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
让人爱上博物馆,
爱上这个世界。”
《名人面对面》
专访 | 河森堡
说这句话的是近两年最火的博物馆讲解员,他在国家博物馆的编号是1997,更多人会叫他的网名河森堡。2017年,他在一席上《进击的智人》的演讲,短时间内点击量突破千万,他用37分钟的时间让观众重新认识智人历史。
河森堡不是那种喜欢照本宣科的讲解员,他说讲解员小学便能当,但是可能大学教授也当不好。他是那种特别会为讲解“加戏”的讲解员,擅长设置悬念,懂得烘托气氛,在适当的位置幽默一把。在很多观众眼中,河森堡的故事有趣易懂,河森堡说这些是小时候习得的本领。
河森堡:北京人老有这么一种劲儿,假如我和你说话,把你逗笑了,这说明我比你高明,但是如果对面也是一个北京人的话呢,双方就会进入一种幽默感决斗的状态。每个人都压制着自己想笑的冲动,然后试图把对方逗笑,很多北京孩子都是这样的。
田川:平时去逛博物馆或者其他地方的时候,你会听其他讲解员讲解吗?
河森堡:会啊,我甚至会专门花钱请一个讲解员给我讲。大部分的讲解员的状态,就是给我一个标准词,然后我背下来,接下来在哪件文物前面背哪段词,背完之后我工作就结束了。你也不能说他做错,因为这毕竟就是上级给他安排的任务,很少有那种非常入戏的讲解员。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标准,就是看他讲了多少标准文本之外的内容,比如他自己的感怀、他自己的经历、他自己的观点,他在讲这些内容的时候情绪是怎么样的。如果一个讲解员他不爱自己工作的话,他其实没有精力或者没有意愿去加这些额外的内容的。
河森堡最初也当过那种背词的讲解员,但他发现观众根本没兴趣听,于是决定寻找自己的风格。在入职第二年,河森堡参加一次讲解比赛,他的讲解在现场得到很好的反响,但是结果不仅没有得到认可,反而受到了狠狠的批评。这一次打击让他萌生辞职的念头。
河森堡:其实我的讲解方式,过去在国家博物馆是比较另类的,并不是受所有人认同的一种方式。
田川:但是因为什么让你觉得,我不要辞职,要继续走下去?
河森堡:因为我觉得辞职实际上是一种认输,就是说,OK好,我承认我无法胜任这个工作,那我滚蛋吧,这就是辞职信的含义,但是我不想认输,我是一个被格斗运动洗礼了十几年的人。你知道你被击倒,这个是可以容忍的,但你要自己认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川:你有什么样的一个本钱,可以这么有底气去挑战大家,挑战一个框架式的这种模版?
河森堡:8年前的时候我22,那时候正是一个人,就是体力和精力比较巅峰的时刻,就好像很多数学家,往往20多岁的时候有那种突破性的进展。我作为一个讲解员,那个时候也正是一个人最有创意,最有进取精神,最有拼搏意识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让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把这个纸上的字全都给背下来,至少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么做。当你练武的时候,任何不可靠的知识和技能都会让你付出很大代价,你会被人暴打。我作为一个博物馆讲解员,谁真正有资格评价我讲的好还是不好呢?我给谁讲,谁就有资格评判我。
河森堡的坚持迎来了转折,在2016年的互联网上,科普开始流行,河森堡的一位朋友听完他在国博的讲解后深受感动,推荐河森堡去网上直播科普。他开了一个叫“我在国博讲故事”的栏目,便越来越多人知道了他。
河森堡:我在地铁里会被人揪住,或者在展厅门口也会被人突然抓住,有一个大妈会一把hold住我领子说,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就跟指认强奸犯似的,问你是不是河森堡?
田川:有感觉很爽吗?
河森堡:当时很得意啊,就好像一个穷了很久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大把笔钱,当然是很嘚瑟的,现在我就淡然很多了,可能是脱敏了吧。
河森堡本来梦想报考戏剧文学专业,但却辗转被调去了学计算机,2010年在首都师范大学毕业时,他刚好看到了国家博物馆的校招,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一下子当了9年的博物馆讲解员。用满满的浪漫感、仪式感来看这个世界,这样习惯,河森堡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河森堡:我在毕业的时候,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我不想做和计算机有关的工作。我喜欢那种跌宕起伏,起承转合、有情绪的东西。我老觉得博物馆是一个自带背景音乐的词。假如说现在你写小说,需要让男主角和女主角相识,在哪相识好呢?你说在这个机关食堂里头相识,大街的拐角互相认识,一个咖啡厅认识,还是在博物馆认识?如果两人在博物馆认识的话,你会知道啊,这个劲儿就起来了。
田川:起来什么劲儿了?
河森堡:这个戏剧感都起来了,博物馆是一个自带深沉和浪漫的地方。
历史可以讲到医学、化学、甚至地理,在河森堡的讲解世界里所有学科浑然一体,他说世界因此才有趣。
河森堡:如果你要问我什么是一个好的讲解员的话,我觉得一个真正好的讲解员,应该是站在门口的一个引导者。就是你想办法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头让人爱上博物馆,爱上这个世界。这样一来,他们在今后的生活中也可以靠自己搜索或学习继续获取知识。我觉得在一定程度上特别像那个牵媒拉线的人,一小伙子,一个小姑娘,俩人之间要相亲,我就特别想促成他们俩之间的恋情。我说这个世界可美了,使劲为大家描述它的美好,它的玄妙。最后大家真的爱上了这个历史,爱上了这个世界,我觉得这是讲解员的价值所在。怎么讲并不重要,重要是讲什么。好像很多人误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技巧,可以把无聊的事情讲得有趣,我没有这个技巧,没有人可以把无聊的事情讲得有趣。
田川:这样的一个知识储备,或是你这种自发性的学习能力是从何培养的?
河森堡:从家庭来。我爸还是一个挺浪漫的人,你说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中国随处可见惊人的匮乏,大部分人都只是勉强维持温饱而已。但我爸还挺有追求,他喜欢摄影,他喜欢旅游,他还喜欢看书。我就在心里隐约地感受到一点,就是多读书多知道些事情是好的,至少我爸塑造了我精神底层的很大一部分。我记得当时中国号称第一部进口好莱坞大片,詹姆斯·卡麦隆的《真实的谎言》,票价是30块钱一个人,我和我爸两个人需要花60,当时我妈就非常反对,因为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几十块钱。你说你去电影院看多贵啊,我爸毅然决然地带着大概五六岁的我去电影院看。我虽然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但看起来好棒。
河森堡:我很多同学,无论是中学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发展得都很好,他们一年几十万几十万的,甚至还有上百万的拿着。那时候我看到5000块钱的薪水都觉得很高,你再清高再怎么淡泊的人,恐怕也没法避免多想一想吧。
被同龄人逐渐地抛离的压力,让河森堡更渴望经济自由。成为网红后两年,他不断接拍广告、参演综艺,他微博粉丝从29万涨至400万,增长的人气为他带来了不错的经济收入。他的心结也终于被解开了。
河森堡:我觉得不甘于平庸应该是人的一个常态。我愿意做出一番成绩,我愿意得到人的称赞,愿意得到大家的关注,我愿意赚很多钱。这就是年轻人应有的态度,我不喜欢摆出那种清高的样子。我现在30岁 ,而且是一个生活在北京的男性,生活压力当然很大。我如果说我累了,歇会儿,等我回头缓过劲来,我再继续来赚这钱。可能回头缓过劲来发现,这个机会就过去了。那些觉得红尘滚滚受不了,就是想出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呆着的,往往是在红尘里头摸爬滚打之后,才发出了感慨。如果你连红尘都没入过,又何谈出呢?
田川:你是很享受在红尘当中摸爬滚打,然后成就一番事业?
河森堡:至少现在是的。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话,我是一个满怀理想的现实主义者。
田川:我知道你的现实是要赚钱,是要养家糊口,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条件,那你的理想呢?
河森堡:我想成为一个世界讲解员,我在讲述的是这个世界,而不再仅仅局限于某个博物馆 。
田川:你会担心被遗忘吗?
河森堡:我不担心。因为它一定会被遗忘的,尼尔吉普森、马龙白兰度这样的这样咖位的人,现在你在大街上,让行人看他们照片,能认出他们来的,我觉得恐怕不多吧,他们都可能被人遗忘,那为什么我偏偏是个个例呢?我觉得是几乎一定会被遗忘的。 但我必须得坦诚一点,其实就我现在微博的流量和互动情况来说,比之前还要好。现在在传统媒体或者在互联网媒体上曝光,不如前段时间了,可是那些真正愿意与我交流的网友却沉淀下来很多。
河森堡每天会坚持更新微博发一下每天的见闻、感受,还会与粉丝分享一些自己脑洞大开的想法 。他想象自己退休以后的极致无聊生活,他会考虑过自己成为超级英雄之后该怎么办。
河森堡:比如说这个《守望者》里有一个超级英雄曼哈顿博士,说最聪明的人类对于他来说,和最聪明的白蚁没有什么区别。但就这么一个超级英雄,还帮助美国政府去打越战,我就觉得非常奇怪。假如有一天我成为超级英雄的话,我什么都不做,我一定会飞到唐古拉山的深处,然后找一没人的地呆着,绝对不能插手世俗的事物,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田川:你并没有为了这个世界去做一些什么,怎么可以称为是超级英雄呢?
河森堡:你想,假如商朝时期出现一个超级英雄,他可能到处抓周朝人搞活人祭祀,或者说纳粹德国要出现一个超级英雄呢,那他会到处逮着追着犹太人杀吗?我觉得既然你有超越人类社会的神力,你就应该有高于人类社会的立场。
田川:我看到你的微博,在今年1月28号,你发了一个这样的图片,你说这头牛简直就是我本人了。以一种尴尬的姿态生活在夹缝中,想向生活低头,但因为客观原因又低不下去。是一种什么尴尬的状态?
河森堡:假如现在在那个状态下,我说我不想干了,也不去博物馆上班了,然后我也不写文章了,也不写小说了,所有输出内容我都不做了 。我未必做得了这个选择 ,你会发现我不想歇着 ,我没法歇着,我的经历鼓舞了一些讲解员,但假如我在想有一天我不做这工作,他会觉得,你看河森堡这家伙就是稍微有点起色就不干了,我甚至会觉得我辜负了他们。
田川:你不会觉得你是在为别人而活吗?
河森堡:每个人都为别人而活啊。
编导:张悦言
编辑:刘梦琪、巴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