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上半年,郑君炽非常忙,忙着在各地演出。
三、四月份,林奕华导演的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二度造访内地,郑君炽参与了十三场巡演;五月份,在香港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进行粤语音乐剧《大状王》的预演。而七月初,音乐剧《乔乐无穷咖啡馆》在大湾区的巡演才刚刚结束。
他偶尔会分不清自己是在家里还是在酒店里,《乔乐无穷咖啡馆》在深圳首演的契机,编辑部才终于有机会和他聊一聊。
题图 © Tim
初次登场,感觉安稳
初识郑君炽,还是在林奕华导演的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
十八个演员,性别流动,在「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任意穿梭。十八首歌串联起二十场戏,像温柔的光影将人环抱,而密集快速的台词又如一块块乱石朝人群砸来。
后知后觉,被郑君炽领唱的那首《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击中,本以为那唱的是喜相逢,愈往深处探访,竟发现了蹊跷,「无限欢喜变成灰」才是真相。
再次见到他出演的作品,是在香港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进行预演的粤语音乐剧《大状王》。双男主的角色设定,妙就妙在一明一暗,比起方唐镜(刘守正 饰)的风光和跋扈,郑君炽饰演的阿细是无奈藏于人后的影子,同《梁祝》一般,负着不能言说的秘密,隐忍、痛苦。
粤语音乐剧《大状王》预演版海报
记忆的搜索引擎启动,这才想起,粤语音乐剧的演出名单上多见郑君炽这个名字。
香港话剧团年初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大剧院上演的《假凤虚鸾》,有他;在原创音乐剧《老子驾到》,担任声乐指导;更早之前,香港演戏家族创团25周年的《仲夏夜之梦2.0》,也有他。凭借这部喜剧作品,郑君炽在两年前还提名第26届香港舞台剧奖「最佳男主角」。
频频活跃在香港舞台的郑君炽,80年代在香港出生,之后之后又跟随家人一起移居澳门。
七年前从英国吉尔福德演艺学院(Guildford School of Acting)毕业,他决心做一个职业音乐剧演员,主意敲定,他把工作的重心转移至出生地。
在身份归属的问题上,他没有犯过难,「我觉得自己两边都是,既是香港人,也是澳门人」。
郑君炽硕士毕业照
香港是耕耘音乐剧梦想的福地,而人生接受的舞台表演启蒙以及第一次登台演出,是在澳门文化中心,那里是初源。
美国记者兼评论员玛格丽特·克劳登在《彼得·布鲁克访谈1970-2000》记录着与剧场导演彼得·布鲁克的对谈。提及一位俄罗斯钢琴老师给他带来的影响,他说:
「如果你学会了什么,你就一定要把它呈现在观众面前。观众是必要的,你才会把你最有力的一面表现出来,它会转变一个人的表演意愿」。
要适应在人前的表演,如果把这视为老艺术家对年轻艺术从业者的一句箴言,放在郑君炽身上,似乎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他从小就学习钢琴和单簧管演奏,但一到比赛,他无法做到自如自在,尤其是台上台下一片亮堂,更加让人害怕。个性原因?也许是吧,他也不太确定。
「我小的时候想过以后写小说,画画或者是当电影导演,很多不同的梦想,都是幕后的。而最终我却选了一个需要站在人前的工作。」
第一次有机会站在澳门文化中心的舞台上自弹自唱,他发觉,自己不但不怕,心底甚至觉得安稳:「外面黑乎乎的,你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感觉这是一种陪伴,像是有股气流在循环在流动。」
原来他不是对在人前演奏这件事情有心理障碍,而是因为在比赛这一高压的特殊情境中,每个表演者都必须接受标准线的审视和评判,对自己反而失去了把握。「我觉得我是从那个时候喜欢剧场的」,他说。
走出澳门:我一定要去
「音乐剧」开始出现在郑君炽的生活里,是因澳门文化中心启动的驻场艺术创作计划,用三年时间培育一部由本土澳门人创作和演出的音乐剧。
郑君炽惊喜发现,音乐剧这一表演形式能够把他学过的钢琴和感兴趣的写作结合一体,于是做了尝试,最后和其他学员一起创作和演出了《我的非常老窦》这部音乐剧。
那时候,郑君炽还在澳门文化局做着一份政府工,参与音乐剧演出是工余做的事情。来自法国的舞蹈导师Mohamed Drissi见他对音乐剧表演的兴趣浓厚,于是建议他系统学习音乐剧表演。
这个提议倒是让他心里一动,开始认真琢磨这件事时,他也迷茫:「澳门是个小地方,我也不知道该走去哪里。」
澳门演艺学院还没有规划音乐戏剧系教育,想系统学习音乐剧,方向其实很明确:走出去,只有走出去。
二○一一年四月,英国吉尔福德演艺学院(Guildford School of Acting,下文简称GSA)音乐剧系主任在香港举行工作坊,郑君炽报名参加了,这是推动他往前走的一个重要契机。
直到工作坊结束,系主任问他有没有兴趣入学GSA,攻读音乐剧演艺硕士课程,他才发现这个工作坊是一个入学面试。
「如果真的想做这件事情,你总不能等到三十岁四十岁才去做。」
规律的上班族生活不适合他,像是一台巨型机器之中的一个细小的部件,只管遵照设计的时间运转,重复重复再重复,他想从这个轮回里走出来。
心一横,郑君炽决定辞职,一边向澳门文化局申请奖学金,一边还要说服家人放行。显然,后者要困难很多。
「这个选择的确蛮难的,对我父母来说更难。你都在政府单位上班了,还要怎样?」分析自己的底气,他暗暗庆幸,「也是因为我工作那几年,存了一小笔钱,奖学金也申请到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年纪长了几岁,回头再看当时做的这个决定,郑君炽觉得这份勇气和任性是现在的自己未必做得到的。「或许会更难选择吧」,他觉得,「做一些重要决定的时候,可能真的要有『我不管了,我要冲过去』的那股劲。」
在英国:放松自己,坦诚表达
在GSA学习音乐剧表演,难度比他预想的情况还要大。
音乐剧演艺硕士的课程设置,要求跟英国音乐剧业界的水平接轨,分为歌唱、演技和舞蹈三项,每个课程之下又有细分的考核项目,一共要修十七科。
本科阶段已经接受过系统表演艺术训练的学生,过渡到强度极高的硕士课程,能够迅速适应,而郑君炽大学主修的是传理,一下子就要进入硕士水平,困难可想而知。四年前的一次采访,他形容这一年的留学生活,除却上课、练习、吃饭,周末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到伦敦西区看音乐剧演出,「好辛苦」。
郑君炽在GSA的课堂学习
导师每周都会提前布置一个下周课堂演出的题目,学生自行准备,时间一到,就要在导师和同学们面前表演,再进入下一个环节,Peer Evaluation。
小时候的那种害怕被标准审视的恐惧盘踞心头,于是越想做好,就越变得拘束起来。他曾经在一次曲目课堂上收到导师的批评,如果你的表现继续维持在这个水平,就要好好考虑自己是否适合做一个音乐剧演员。
另一个导师在课堂演出结束后,略带困惑地问:
「为何你总是不能够好好接受同学和老师的赞赏?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值得被赞赏?作为表演者是一件卑微的事情吗?」
郑君炽的触动很大,表演者需要先放松自己,放松才能坦诚地表达。
郑君炽在英国
学会在坦率和体验之间达到平衡的郑君炽,在半年后开始为经纪公司注意。经纪公司每年都会在演艺院校物色具有潜力的演员,纳入资料库。他们说,我们已经把你放进我们的观察名单里面了,你加油!
「好,我加油。」
郑君炽模仿着几年前那个获得肯定的语气,兴奋而期待。等到毕业展演之后,那家经纪公司正式邀请他加入。他坦诚自己心动过,最后还是决定回国,「想当个乖孩子」其实是句戏言,拒绝邀请更多是出于现实的考量。
英国的音乐剧市场,已经探索出一套成熟的运作机制。演员加入经纪公司之后,被选择的命运才刚刚开始,得到角色推荐之后,还要和其他经纪公司的演员竞争。在英国受训的这一年,郑君炽强烈感受到:
想出头的人太多但机会和渠道有限。
「我作为一个亚洲人,要在英国当演员的确很难,机会肯定没有在中国这边多。第二是我自己也写词写剧本,如果是在英国,我要用非母语创作,等于是要用另一套语言思维,那就不是我的能力范围,用中文创作是更加得心应手的。」
回流港澳:选择是对的,我不后悔
从GSA毕业回国,郑君炽已经二十七岁,入行晚曾经让他觉得焦虑。比起澳门,香港的粤语音乐剧创作氛围和演出机会的确更加热闹,当然无可回避的,是更加激烈的竞争。
「我想尝试做一个演员,这并不容易,但我想试试。」
太远太长的规划其实做不到,但目标要有,这是郑君炽的经验。他决定投身做职业音乐剧演员时,把三十岁视为一个节点——如果还没有做出一定程度的事情,好,那就离开。
「但是,我好幸运,我一直做到现在。」他补充说。
退一步讲,如果没有参演《梁祝的继承者们》,或许入行几年,演了几部戏,热情就消磨殆尽。
《梁祝的继承者们》剧照
五年前,林奕华导演为自己首部音乐剧作品《梁祝的继承者们》甄选演员,报名名单上有不少是经验丰富的从业者。林奕华在甄选环节,演员的情感表达是他首要考虑的要求,「如果演唱技巧凌驾了人物的个性,我宁愿把技术部分放在次要的位置」,林奕华说。
聊天、唱歌,郑君炽把当时的面试场景描述得很轻松,而不久之后收到参与《梁祝》的电邮,「我在房间里大叫大笑了足足二十分钟」。
《梁祝》探讨的人生、艺术、生命等诸多命题,和每个人都有关。当时还是工作坊阶段,导演在排练厅循环播放了《为艺术牺牲》的demo,屏幕跟着播放的是古今中外的名画。
郑君炽记得自己哭了。
《梁祝的继承者们》谢幕照 © Blue-Annie
「我那时候从英国回来不久,没想过演戏这件事情代表着什么。演戏?那就演吧。他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导演,通过他的这个戏,我慢慢看到,我不是在做一个演员,而是在做一个好的人。」
郑君炽慢慢领悟到的,表演艺术就是和人有关的艺术,观察人跟人,自己跟自己的关系。他一度简单地认为大学毕业工作的那几年是在耽误时间,而现在看,他推翻了这种误解:「那几年的工作经历,其实是和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打交道,接触到的人遇到过的事情,对当演员其实是很有帮助的。」
那不会是浪费,也不存在入行晚不晚的说法。
「因为这是一个和『人』有关的行业,几年的工作经历反而让我有了一点重量,在这个不稳定的行业找到一个立足点,定下来,不会那么慌。」
作品的质量比排场更重要
二○一七年,澳门本地的「小城实验剧团」带着原创音乐剧《时先生和他的情人》在加拿大多伦多首演,这是本土原创剧目「走出澳门」的绝佳样本。
法国前外交官布尔西科被指控,在他与中国京剧演员时佩璞相恋期间,向中国传递情报,二人均被判处间谍罪,监禁六年。与此同时,时佩璞「雌雄莫辩」的身份之谜也浮出水面,共处二十年,布尔西科这时候才发觉时佩璞的女儿身是假象,他其实是一个男人。
这一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的奇闻,后来为美籍华人剧作家黄哲伦所注意,他据此创作出一部百老汇舞台剧《蝴蝶君》(M.Butterfly)。
仿佛冥冥中注定,《蝴蝶君》的电影版于1993年在加拿大第18届多伦多国际电影节首映,而时隔二十五年,音乐剧版在同一座城市首演,饰演京剧演员时佩璞的郑君炽还拿下了加拿大多伦多剧评人大奖最佳男主角(音乐剧),以及提名第39届加拿大DORA戏剧奖年度音乐剧男演员。
澳门原创音乐剧《时先生和他的情人》剧照
© 小城实验剧团
比起获奖,《时先生和他的情人》这部耗时五年的作品,其创作过程才是真正难得且幸福。
小城实验剧团着力研究人物原型,时佩璞已于2009年在法国去世,而外交官布尔西科作为另一个重要人物,始终不愿再谈这段往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在法庭上就一定会说真话吗?那真相又是什么?
剧本初创阶段,主创有自己的立场,但不提供答案,而是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们当时先用了一年的时间创作出一个四十分钟的版本,试演之后收集观众的反馈,大家看到这个戏有继续发展的空间。第二年我又去了北京,跟着老师学一些京剧的程式,同时在北京做第二部分的创作,请北京的剧场朋友来看再修改再调整,回澳门之后合成,最终版本有才去加拿大进行真正的演出。」
《时先生和他的情人》2013年在澳门预演,是小城实验剧团当年「后浪潮」剧季的压轴剧目。现在六年过去,这个戏走过的路,远远超出了主创们的想象。
「作品的质量比排场更重要,只要作品是好的,不管是什么语言,它就一定能走出去。」
在世界兜兜转转,这部原创音乐剧将在年底和澳门的观众见面,准确说来,这是《时先生和他的情人》第一次在家门口做正式演出。
郑君炽说,他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
「我是谁?我是郑君炽,我是个没受过正统训练的小文员。但是如果非要定义我是谁,不是职业,我的前半生也是一个服务员吧。我好像永远在为我的父母提供服务,我为他们学钢琴,为他们学单簧管,为他们好好读书,却好像没有什么是为自己做的。我们可能常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成为我自己,从我不要成为什么开始吧。今天我是演过二十多部音乐剧的郑君炽,我要的还是很少,但是,我不要的东西却很多。」
2016年,导演林奕华带着《梁祝》的几位演员来内地做宣传,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这是郑君炽的答案。
他现在要的还是很少,做一个好的人。而面对确定不要的东西,不再小心翼翼,而是果断舍弃,于是尾龙骨顶着一股气,步履轻盈。■
《梁祝的继承者们》谢幕照 © Blue-Annie
| 更多问答 |
Q1:在之前的采访中,你曾经表示,希望澳门演艺学院开设音乐戏剧系,不知这个心愿达成了吗?
A1:还没有,澳门政府在艺术教育有自己的愿景和规划,但我还是会去沟通去争取。澳门是个小城市,戏剧市场可能没有那么大,但是现在有些度假村常年都在演出,也需要能唱能跳的演员,演艺学院可以参考这个市场需求,这的确需要时间去理顺,可能还是要一步一步来。
Q2:从2015年开始,你同澳门文化中心合作,每年都会开设音乐剧工作坊,把所学所见反哺给当地的文化建设,效果怎么样?
A2:我和澳门艺术中心的渊源很深,因为我第一次登台表演就是在那里开始的。所以不管我怎么忙,暑假这段时间我都会留给他们,回去教一下音乐剧爱好者。学员们都非常可爱,愿意学习,十几岁到四十多岁,各行各业,医生、工程师、还在念书的学生,可能不太会唱歌和跳舞,但是很投入很努力。
不做演员也没关系,做观众好了,我们也是很需要观众的。剧场走到我们这个时代,让它继续走下去,我觉得这是每个剧场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