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以来，中国画是在诗性的路上发展的。所谓『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逸气耳』。这个『逸』就是诗性。沈周的绘画传承了文人画的传统，将诗、书、画进一步结合起来。这种诗意、书风与画格的有机结合，使所作之画，更具有诗情画意，清秀淡雅，独具一格，开文人写意画之先河。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一开：《秋山读书图》
以诗入画的构图与人物形象
沈周的文人画通过构图表达主体精神，以前人诗境入画，通过绘画对传统的诗歌主题进行一种形象化的阐释，在构图中凸显其写意性，并以题诗强调画的诗性内涵，这些都表现出他以诗入画的艺术自觉，体现出他画中的诗趣。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二开：《仿云林山水》
如《桃花源记图》卷，在山洞的入口处，青松护峙，一小舟半入洞中，山洞的另一侧，有七人正围着一人询问，众人装扮皆简朴。向四周望去，高山流水，瀑布直挂前川，嘉树丛丛，几间茅草屋，屋中老少妇孺都姿态悠闲，庭院中有鸡犬自由来去，远处田地隐隐，有人拉牛耕作于田间，俨然就是陶渊明笔下武陵人误入而发现的『怡然自乐』之桃花源。《桃花源记图》卷基本上承续了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描述，但沈周在《桃花书屋图》中，则引申了文人对和平自由之桃花源世界的追求，极力构建一个更具有现实性的桃花源世界。图中以高山为背景，几树桃花围绕着小茅屋，屋中一文士正在对窗读书。作为背景的山纵贯上下，似乎足以阻隔一切。画面以高山、桃花、茅屋、流水四个层次表达人内心的强烈诉求，这是文人对桃花源世界的现实构想，是对传统诗歌主题的再度演绎。
明 沈周 《桃花书屋图》 纸本 74.5cm x 30.6cm
沈周的画境与前人诗境的契合是他构图诗意化的重要表现，也从中体现出他在以图绘的方式表达对那些悠远诗境的沉思。这种契合有时可能体现在局部画面上，如《卧游图》册之三，《赠黄淮序图》卷，《吴中山水图》册之十三，《溪云欲雨图》卷都有空舟泊于大石旁之景，颇有『野渡无人舟自横』之趣。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三开：《杏花图》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十三开：《秋江钓艇图》
有时这种契合体现在整幅画面上画境与诗境的全然契合。如其《卧游图》册之六即鲜明呼应着柳宗元《江雪》的诗境。画面上以线条勾勒为主，树有枝无叶，山显高远之境，山石水面大片留白，呈现出雪满天地的意境，一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坐小舟中持一钓竿，题诗云：『千山一白照人头，簑笠生涯此钓舟。不识江湖风雪里，可能干得庙堂忧。』题诗进一步诠释了画意，强烈呼应着『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和涵意。沈周还有《寒江独钓图》轴，题目直接呼应柳宗元诗句，画境与此图大体相似，只是石旁逸出丛丛翠竹，冷寒之中增添了几许生趣，表现出沈周对寒江独钓的一种阐释。
明 沈周 《寒江独钓图》
同样，《枫落吴江冷图》轴亦体现了沈周以诗入画的创作思路。画面右侧是几棵挺立于岸边的无叶之树，左下角为另一面的水边斜坡，坡上无点苔或草迹，两坡之间水波凌凌，处处传达出『冷』的感觉，显然已是深秋时节，远山隐没于霜雾之中，若有若无，树下一舟停泊，画中空白处都不是清晰的、完全的空白，而是淡墨晕染，提示人们光线的黯淡，并非在晴朗的日间。联系题目和画面，会迅速让人联想到张继的《枫桥夜泊》，诗中构成诗境的主要因素在画面上都有充分的表现。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八开：《秋景山水图》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十五开：《江山坐话》
沈周非常喜欢《枫桥夜泊》一诗，赞曰：『风流张继忆当年，一夜留题百世传』，以诗境入画是沈周的一种艺术自觉。构图写意化的凸显，亦使得沈周画作在意的表达中具有着鲜明的诗化特征，写形的目的被极大地淡化，画意的彰显强化着与观画者心灵的交流，而不止于视觉感受。
明 沈周 《卧游图》册第十六开：《仿米山水图》
再如，《云水行窝图》卷上半部分低云层层翻涌，云层之下只见一人乘舟独行于水上，水波浩渺，远水无痕，唯有几缕水草隐于水波间，再无其它景。这幅画人行于水云之间，水和云都难用实笔写出，没有具体的形象，人在这苍远虚渺中的孤独感，加之云所形成的压抑感和水隐含的一种不安全感，这一系列的感受代替了具体的形象，构成画面的最直接信息，这种写意性的凸显强调了沈周以诗入的画艺术内涵，近乎浪漫的图式构建已没有写真的束缚，而是更体现出了一种诗歌意境特征，即每一个物象都为诗人心中的独特境象服务，为诗人达意的要求服务。
明 沈周 云际停舟图
沈周自言其画『自倚胸中意为匠』，画『无非兴而已矣』，鲜明地阐释了他作画的态度。画之『兴』『意』的追求与诗歌的象外之旨、韵外之致走向了一致，是晚唐以来诗歌观向绘画领域的延伸。画中的诗境，传达出的是象外之意，其实即是画家的心境，当心境成为最终表现对象，形象所被赋予的比兴、象征之义亦超越了它自身的形象属性，成为思想、观念、情感、意趣的载体，与诗歌语言的追求走向了一致，画的诗性化也愈加彰显。
明 沈周《田椿萱图》
沈周山水画中多有人物，他对人物的表现亦颇有深意。画中人物或在山林中、草屋中读书，或在小舟中、石矶上垂钓，或策杖而望，或骑驴漫行，姿态悠然自在，加之题诗对其中深意的点醒，从而画中人以诗化的形象和富于倾诉的意味激活了山水的语言，体现着山水画卷的以诗入画、诗画一体的独特艺术特色。
明 沈周 雨夜幽寂图轴
如沈周以『骑驴觅诗』形象赋予了画中人物形象无限的诗趣和幽隐之怀，也表现出他的诗思、诗趣，体现了他善于化诗境入画境的艺术特质和创作心态。《灞桥诗思图》卷，《山水册》《寒林独蹇图》轴，《杜甫骑驴图》《湖山秋色图》卷等画中人物都以骑驴形象出现。画中人骑驴而行，暗合古人骑驴觅诗之典。
明 沈周 三棵梓树图轴
孟浩然即是著名的骑驴觅诗的诗人，曾『郊外凌竞西复东，雪晴驴背兴无穷』，李贺则『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杜甫亦曾『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沈周运用骑驴觅诗之典，恰当地表达了画中人的诗思、诗趣。沈周晚年所作《杜甫骑驴图》更鲜明地表达了他画中的骑驴形象与诗情的内在联系。
画面上山水背景更为丰富，远山近水，清灵空透，杜甫骑驴过桥，身后古树参天，显出厚重的气韵，题诗有『杜甫骑驴三十载，诗穷只剩两寒肩』之语，表达了他对这位前辈诗人的尊敬和对其坎坷一生的复杂感受。
明 沈周 庐山高图
沈周画中人物是人与画交流的一个重要切入点，无论是骑驴者或是其他，这些形象中内蕴的诗意会激发对整个画境的诗性解读，是体味沈周以诗入画的启发性因素。李东阳言沈周『画格率出诗意』，后人亦赞沈周『画家自具诗家骨』『画史能诗更出群』，即强调沈画的这种诗性内涵。沈周正是通过这样一种以诗入画的艺术表达，赋予其画无限的诗歌意境，对于绘画价值取向产生重要影响，具有深远的文化意义。
明 沈周 青绿山水轴
内容节选自《荣宝斋》2017年12月刊《以诗入画 以书入画——论沈周绘画艺术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