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江俗姓江,名韬,字六奇。他早年曾经师从于汪无涯读“五经”,习举子业,做过明朝的诸生。三十四岁那年,李自成带领他的起义军杀入京城,崇祯帝朱由检自缢,明朝灭亡了。随后,清兵入关,占领了他的家乡。
清 渐江 黄海松石图 81cm 198.7cm 上海博物馆藏
江韬辗转从事过抗清复明的运功,后在福建皈依古航禅师,出家为僧,这一年,他三十八岁。出家后,他法名弘仁,号渐江学人、渐江僧;又号无智、梅花古衲。出家后的他在福建住了多年,除了习禅,也云游各地。
清 渐江 黄山图 47.6cm 145cm 1661江西省博物馆藏
以“甲申之变”为标志,明代的知识分子们经历了一场大变故。在这场变故中,有的在英勇地抵抗,有的自杀殉国;更多的人则是隐退山林,或在佛寺中安身─渐江走的便是后一条路。
在我看来,渐江同时具备两种身份:一是僧人,一是“遗民”。“遗民”不同于“逸民”和“高士”,虽然他们有重叠之处,但“遗民”却是在国家政权发生变动之际,不服务于新朝。
清 渐江 林泉春暮图 41.4cm 89.4cm 上海博物馆藏
生于一六一○年的渐江,早年生活正值晚明最为黑暗与动荡的岁月,虽然他并未做过明朝的官吏,但是在一六四四年清军入关,接受过儒家经典教育的读书人如何面对异族统治,却成为考验士人的一道人生难题,也是每个人必须交出的一份考卷!
清 渐江 梅花图 52.8cm 78cm 1657 上海市文物商店藏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士人所面对的,无非两种选择:合作与不合作─要么承受变节投敌的耻辱,成为新朝的官吏或顺民;要么选择成为“遗民”,即:虽然仍旧生活在新朝之中,但是却拒绝变革原来的身份与态度以维持对前朝的忠诚。
清 渐江 披云峰图 53.1cm 131cm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一般而言,比其那些死难的“义士”,“遗民”更注重于文化的传承与创造,人存则文化存,人亡则文化亡,为“遗民”提供了存在下去的坚固信念。
有艺术史学者指出,在画坛上,选择前者的画家,往往依附在正统画派之下;而选择后者,大抵属于独创主义之流。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一
但是如果仅仅将“遗民”理解为对前朝皇帝的忠诚,显然是一种狭隘的理解。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对前朝的忠诚,不如说是对文化尤其是对正统文化的忠诚,因而呈现为一种文化人格的担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明末清初的风格上独创主义者艺术家那里,不是削发为僧,就是半隐半逸之士,即使像石涛这样曾经热衷于为新朝服务的僧人,最后仍然回到他充满辛酸的原点。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二
正因为这样的选择是一个时代的,是一个群体的,因而他们也会形成某画派或某群体,一些具有“共性”的主题和风格乃是他们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生命意识的表达,而这种生命意识,与平常没有发生朝代政权更迭时期的个人主义者,也拉开了距离。
“国变”断了渐江的婚、宦之途,他遁入空门;但在这里他也找不到他的知音,所以他纵游于名山大川;在名山大川那里,为了不虚度岁月,他拈起画笔,从中寻找真实的快乐。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三
他超脱于世俗的烦扰之外,遁入于大自然之中,向往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向往于“云山苍苍,烟水茫茫”,向往于“踏雪入山,寻梅出屋”。他既不像八大山人那样苦心地经营寺院,更不像石涛那样自称“臣僧”,而是挂瓢曳杖、芒鞋羁旅,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这一切构成了他清白高尚的一生。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四
渐江的一生是高洁的。这一生,就像他自己在《画偈》中所描写的,一辈子都有如晚秋的远树孤亭,落日薄山,归鸟已尽,而一溪寒月,却默默地照着渔夫的小舟。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五
他超世,但是并不忘世。这便是他,渐江的心境。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又回到歙县,住在太平兴国寺以及五明寺的澄观轩,一直到一六六三年死于那里。在这期间,程邃曾劝他还俗,但是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死前,曾留遗嘱,令于其塔前多种梅花,曰:
“清香万斛,濯魄冰壶,何必返魂香也。他生异世,庶不蒸芝涌醴以媚人谄口,其此哉!”
梅花的高洁,自然是渐江一生的最好象征。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六
在渐江死后,他的朋友们收集了他的遗作,共得七十五首诗作加以印行,名之曰《画偈》。后来黄宾虹又收了三十三首,名之为《偈外诗》。
渐江给我们的印象正是:超脱于传统,而执着于造化;超脱于物,而执着于心;超脱于颜色,而执着于风骨;超脱于繁缛,而执着于简淡;超脱于雄浑,而执着于清奇;超脱于豪情,而执着于冷静……
这便是源于渐江的人品而来的画品─正构成了他简洁画风的基础。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七
与髡残的那种苍古深密画风、与八大山人的高古奇崛,以及与石涛的激情奔放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四高僧之中,渐江最为自始至终地坚持着自己孤迥、冷逸的画风。甚至,充满了理性的控制:没有大片的墨、没有那种粗拙而跳动的线、没有过多的皴染和反复的勾勒,而是在折铁弯金似的线条中,蕴含着无限的蓬松虚灵:纯净、高洁、旷迥、清雅、枯淡、瘦峭、深邃、冷僻……这一切,在中国艺术美学之中,实际上都是最高艺术品位的标志。
清 渐江 黄山册页之八
渐江曾面对黄山写《黄山图》六十幅,每一幅注一地名,皆黄山之胜境。
黄山的风光孕育了渐江,而渐江则从中找到了与自己相对应的图像与符号,并为倪瓒这一画风注入了新的活力。渐江的画面非常之美,然而这种美却不只是形式,更多是他的心性之美。这也是他为什么总要留出那么多的“余白”,以超出视觉艺术上对造型的探寻,而引导我们去探究他的作品的内在意志方面。
清 渐江 山水册页之七
渐江的绘画,在他生前就已得到了人们普遍的赞赏。他与汪之瑞、孙逸、查士标合称为“新安四大家”或“海阳四大家”;同时,他又与八大山人、石涛、髡残一起,被后人称为“清初四大画僧”─而渐江皆居其首。
清 渐江 山水册页之八
郑旻曾经说:“公大节,世未有知者!”的确,我们对渐江知道得多吗?
在渐江的灵魂中,也是他的艺境中的一种几乎浩荡到无名的空灵、一种凝练至极、一种属于宇宙自然的大沉静、大人格间的深深契合─而它与形式之间的密切已经不能够胜任将它表现出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艺术的感性形式只是一引征,一个只是凭了那一点点的形式的点化,便离开了它,引征着在它之外存在着的一种更高、更深、更广博的实在的理式,而它则是被中国艺术当作是一种最幽深、最玄远的意境!内容节选自《荣宝斋》2017年10月刊《渐江:画禅诗癖足优游》,作者刘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