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岙底村落位于浙江省泰顺县筱村镇,至今已有八百年历史。乌衣红粬是这个古老村落最具代表性的非遗,稻米、泉水、风土酝造出的红粬是连接过去、未来和当下的脉络。在延续至今的乌衣红粬制作过程中,米饭的颜色在六七天的时间里,如天边的光影,由白色变为红色再变为灰白,再次过渡到红色,最后转为黑色,这一过程称为“红地起乌衣”。2019年,适逢农历六月六禳神节之际,由浙江省古建筑研究院和多相建筑设计改造、当地工匠修建的红粬展馆竣工,由策展人左靖策展的“红地起乌衣”乌衣红粬主题展览也就此开幕。展览从红粬展开,逐渐深入错落的古迹和道路、人们的劳作和生活。在徐岙底村,一边是移居镇上村民建的连体楼,一边是被遗忘的山水风土里长出的老房子。“所有这一切的荒疏和繁荣,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都是一个流动的、不乏生机的场所,”左靖对澎湃新闻说,“我们期望与这里的人们一道挖掘和创造本土的公共记忆,共同发现并建立深藏在乡村深处的新的价值体系 。”
“温州人李庭等,大历六年,入山斫树,迷不知路,逢见漈水。漈水者,东越方言以挂泉为漈。中有人烟鸡犬之候。寻声渡水,忽到一处,约在瓯闽之间,云古莽然之墟。”([唐]顾况《仙游记》)
一条高速公路修过来,整个区域空间格局瞬间全变了,老城可能迅速衰落,效区可能迅速成为新区;很多河流在历史上曾是重要的航道和地景通道,但铁路、公路一通,它们逐渐面目模糊,且被遗落。
从温州乘车两个半小时来参加禳神节。循着莲筱线公路相交处的一段山谷,玉溪潺潺由东南往西北流过,两端各有文重、文兴两座国宝级廊桥。
徐岙底航拍
桥把持着水口,由下游往上溯,我估计你想象不出,就在一条大马路旁,你将进入一个独立完整的古桃源。只因山湾的收藏,一边是移居镇上村民建的连体楼,一边是被遗忘的山水风土里长出的老房子。一片田,巨木红豆杉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就是徐岙底村。岙,繁体嶴,音奥。浙江、福建等沿海一带称山间平地为岙,多用于地名。宋端平三年(1236年)起,泰顺本境库村吴氏先祖吴畦公后裔迁居此地,已经在此生息和繁衍了八百年。
村口的古树下有一座小小的忠训庙,庙里供奉着一位地方神——徐三翁。徐三翁本名徐震,北宋时抗击贼冠进犯,以身殉职,遂为民众祭拜。
从古树后走进村落,三面青山环绕,民居与民居相隔的当然是水田,交通其间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砌小道。走在村里,空气中飘浮着粬窑甜酒的香气。匠人在屋檐上行走,修缮屋顶,鸟类们忙着育雏,你所领会到的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气息,都给人一种不由自主的惊喜——这个小巧的村落保存得那么完整,“吾将逝去,而君永存”。即使有些墙体分崩离析,成为废墟,在城里人的眼光看来,也是美的。
徐岙底入口
农历六月六清晨,荒莽犹存的峻秀溪山中,锣鼓喧天,村民抬着徐三翁等神像绕境游神。抬神队伍在各村庄稍作停留、祭拜,当年称“巡垟”。沿着田间小路,一村一村,一户一户地迎接。禳神是迎接神灵到来的寓意,据说一周的纪念活动就是期望徐三公能够保佑这一带风调雨顺,田禾大熟。
六月六禳神节 摄影:张鑫
人类社会有族群渊源,有家国规则,大概这真的是一种很重要的
秩序和智慧。
2018年6月,泰顺县政府与乡村运营商墟里签订了徐岙底整体村运营三十年的协议,开始入驻徐岙底,并邀请左靖工作室在此开展乡土文化挖掘工作,内容包括乌衣红粬等非遗考现、筱村童谣的影像记录、清代以来契约文书的收集整理、方志小说的在地创作……这些曾留学国外,或身处大城市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在各自专业领域里埋首,选择着不同的路径去触摸和延伸地方的肌理,试图接续传统,找到未来的方向。
2019年,适逢六月六禳神节之际,由浙江省古建筑研究院和多相建筑设计改造、当地工匠修建的红粬展馆竣工。展馆由当地的一所民宅改造而成,它亲近东溪,有前院和后院,宽大优美的屋脊轮廓,散发朴素自信的印象。置身于此,可以想象先人们的日常起居,而通过改造,使新与旧相得益彰。“红地起乌衣”乌衣红粬主题展览暨左靖乡建人才授牌仪式就在此举办。
徐岙底红粬展馆 摄影:张鑫
徐岙底300多年的乌⾐红粬闻名浙闽⼀带。清后及⺠国期间,徐岙底约有粬窑100多条,几乎家家都做粬。⽬前村内的工坊仍在继续使用,并已于2012年列入第四批省级非遗名录。已经在此工作了一年的左靖工作室团队,在思考复兴这个村落的步法时,意识到稻米、泉水、风土酝造出的红粬是连接过去、未来和当下的脉络。红粬作为徐岙底村最具代表性的非遗,就自然地成了首展的主题。今天,制作乌衣红粬的师傅们,仍在使用传统的手法延续着粬种的生命,等待米经过浸泡、蒸煮、接种、发酵等神秘的演变。在站窑这个阶段,粬母们忙着长出菌丝,米饭的颜色在这六七天的时间里,如天边的光影,由白色变为红色再变为灰白,再次过渡到红色,最后转为黑色,这一过程称为“红地起乌衣”……至此,米已在时间和霉菌的共同作用下,转化成酒粬。“红地起乌衣”这一充满了诗意的句子便成了展览的标题。
红粬制作:一个月后,开缸检查,如有漂浮,再次搅拌 摄影:张鑫
跟之前的景迈山展览相似,“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又是一个“左靖式”的展览,通过绘本、摄影、视频、图解、实物等形式,围绕红粬展开,除了着重介绍红粬的生产流程、红粬工坊的考现、红粬的相关数据和与红粬相关的食物介绍外,还介绍了徐岙底的生产生活、建筑改造、节庆风俗、村民口述、木偶展示、契约文书整理、日常用具及其背后的风土哲学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张鑫摄制的《乌衣红粬炼成记》,一反之前“科教片”的拍摄思路,把红粬的生产过程与制粬人吴建云父子的对话交叉剪辑在一起。在记录制粬过程的同时,通过建云父子两代人对制粬这一职业的看法,观众得以了解非遗传承在当下所面临的困境和希望。展览的另一部分内容,则是艺术工作者驻村创作的“作品”,形式包含视频、装置艺术等。展览像一面镜子,映出古村的过去和现在,以及策展人对这片土地和生活于斯的人们的解读。
“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展览现场
在无远弗届的全球化体系下,“他者”和“本土”在此产生交融,在左靖看来,这次展览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希望能够在此深耕,慢慢实现所看到的村庄的未来,既创造不乏当代的审美,又能使传统中最动人的部分保留下来。
在下午长垟村文化礼堂举办的文化乡建人才论坛上,集合了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大家以不同的视角思考乡村与人、与社会、与这片土地背后的关系。来自古堰画乡、袁家村、明月村等全国的乡建者,通过演讲展示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投入到乡村建设中来,民宿、生态农业、手工、度假旅游……都是一个个的切入口。
论坛现场 摄影:张鑫
这些观点和参与建设的方式都不尽相同,在漂亮的PPT背后,唯有亲历者,才能体认其中的困难与不易,甚至疼痛。文化和艺术如何介入乡村?到底什么才是生民的迫切之需?倘若文化发展了,经济又该如何?回乡意味着重新适应另一种生活,年轻人是否做好了长时间扎根的准备?且不去说那些所谓的为古老的农耕文化招魂,找回在工业、机械中被吞噬的尊严与温暖。事实上,在乡村粗砺的现实面前,在左靖看来,乡村建设首先是返乡者个人的心理建设。于是,在新与旧之间,在城与乡之间,在达不到的未来与必须眼前的现实之间,在固执的现状与欲飞的渴望之间,所谓“在地”,就是任何一个职业,一种形式,一份心力,都需要跟脚下土地完全而深刻的交集。
左靖工作室三金在徐岙底拍摄
台湾美浓爱乡协进会总干事邱静慧女士,以美浓黄蝶祭为例从节庆与地方文化的发展讲起,从河川生态议题到环境艺术,探讨文化、共生,跟社区民众共同经历所有的困顿、失去、迷惑和找回。持续以友善互动的方式,促进自然环境的保育、人文资产的传承与新生。邱老师生动的生态伦理观,宛如一株溪流旁、云雾间的桧木。家乡应该属于这样满怀柔情对待它的子民。
钟永丰,这位集诗人、词作家、行动者于一身的客家知识分子,他和搭档林生祥合作多年,创作了大量农业和农村题材的民谣歌曲,蜚声海峡两岸。更为可贵的是,他们化艺术为行动,成为家乡土地和风物的坚定的保护者。现场,钟先生用客家话吟唱童谣,播放“日久他乡是故乡”,或许你心中某个遥远的失落不期然地受到了抚慰。
钟永丰分享《月光华华,先生跳过河——民谣路上试吟童心》
还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保护专家杜晓帆、安徽大学张德元教授、徽学专家刘伯山、木刻艺术家刘庆元、成功大学教授钟秀梅、墟里创始人小熊等专家学者和实践者分别就文化与艺术的返乡,人才的返乡进行了圆桌对谈。在当今以举国之力重振乡村的大背景下,这些人士在不同领域耕耘,用自己的实践回应了这个时代的命题。
夜晚,村口文岙路石桥下,流淌的河水、田野之间,我们观看了一“树”传说中的药发木偶。艺人将戏曲人物、神话人物等木偶造型立于烟花之中,在燃烧的烟花带动下,焰光中的木偶凌空飞舞,姿态动人。
药发木偶现场 摄影:张鑫
之后,在徐岙底吴氏宗祠,筱村童谣、非遗传人季天渊的提线木偶《贵妃醉酒》、五条人的系列民谣一一在古老的戏台上演。专程来泰顺考察童谣的音乐人小河也坐在台下采风。当晚大雨如注,在头上的神明、祖先庇佑下,村民、旅人、艺术家一起把祠堂的前厅挤得满满当当,一些人不畏风雨坐在台阶下,共拥了一个美好而难忘的夜晚。
提线木偶表演 摄影:张鑫
澎湃新闻
:第一次来徐岙底是什么时候?当时的古村和周边的环境给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为什么会选择它作为一个新项目的开始?
左靖
:记得是去年8月第一次来徐岙底。之前去过松阳很多次,浙南的山水也了然于心。当然泰顺有所不同。第一次知道泰顺,是李玉祥老师同名的摄影书。总的来说,我关心的不是一个村子保存得有多美,建筑有多好,而是这个村子的居民和他们的生活习俗。坦率的说,去年七月十五的中元节,让我感到震惊。平日里寥寥数人的村子,在这一天几乎所有的族人都回来了,他们在祠堂进行祭祖活动,这不仅仅是追思先祖,更是起到了凝聚宗亲,加强家族观念的作用。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提前委托李玉祥老师从外地赶过来拍摄,他的作品在这次展览有所呈现。另外,我关心的是这个村子跟其他村子的关系,特别是跟乡镇的地理关系。我倾向于做一个整体的思考,正如我在贵州提出的“乡镇建设”这个概念。我的工作起点可能一直会定在一个乡镇的范围内,而乡镇正好是目前中国行政体制的最末端。
在展览当天的论坛上,我说到为什么会选择徐岙底,主要是墟里拿下了三十年的运营权。这样,就会有一个相当长时间的保障。我不喜欢做很短很急的乡建项目,那会只有项目,没有乡建。我喜欢深耕,长时间的深耕,只有时间才会教会你如何工作,如何更好地服务地方。另外的原因,是泰顺县和筱村镇政府对文化的重视和支持,离开这一点,一切免谈。
中元节祭祖后合影 摄影:李玉祥
澎湃新闻
:你如何看待目前国内的乡村展馆建设风潮?
左靖
:自19世纪以来,日常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开始被频繁展出,从最早的私人物件、生产工具、工艺品,到——特别是各类边远地区的生活生产场景的复原,一直是服务于城市居民,并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他们与这些展品的创造者们感同身受。进入21世纪,随着国家政策对乡村的倾斜,一些乡村博物馆开始兴起。可惜的是,从一开始,乡村博物馆就一味模仿城市博物馆,就像乡村模仿城市,从而失去了自身的文脉和风貌,并不自觉地把自己与真实自然的乡村场域隔绝开来。另外一个可悲的现状是,很多展馆建起来了,但里面空空如也,或勉强有一个惨不忍睹的展陈。受制于各种制度,对硬件的重视永远大于软件,这是目前的一个通病。屡屡感到痛心,但没办法。
澎湃新闻
:你认为什么是理想的乡村博物馆?
左靖
:前几年在贵州,生态博物馆的模式打动了我。那么,什么是理想的乡村博物馆,或者乡村展馆?上个世纪70年代诞生于法国的生态博物馆可能会给我们以某些启发。在最早的关于生态博物馆的描述中,“人”及“生活居所”或是“环境”“地域”成为关键词,并加以居民的参与,以传达自然环境与人类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这里,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的雄伟建筑、纪念碑式的空间不存在了。“博物馆”成为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地域”本身,而其中的文化阐释者被规定为当地的居民。也就是说,乡村展馆展示的物件或生活,并没有离开诞生它们的场域,也没有离开使用或生活于斯的村民。那么,是否我们可以反思,乡村展馆该如何加注合适的内容、得体的形式,既非完全的考古,亦非单一的考现,而是两者之间恰到好处的平衡?以及,我为什么建议,要把“展览”的外延拓展到一定范围内的乡村场域——从一个自然村,到行政村,甚至到镇?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乡镇感兴趣的原因。
在吴氏宗祠看演出的村民 摄影:张鑫
澎湃新闻
:你怎么看待这次在徐岙底的红粬展览?你最看重的是哪一点?
左靖
:今年7月8日在徐岙底举办的不仅是一个展览,是一系列的活动,包括禳神节,我希望这个展览归属在这个节庆之下。同时,我希望这个的展览是办给村民们看的。另外,还有学术论坛和圆桌讨论,尽管我不太信任和热衷这种形式。晚上的演出是村民参与度最高的,这是我最在意的。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皖南乡村,我们第一次举办这类活动时的场景,我有点感动。
总的来说,“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开始。它不仅仅是单个狭小地域的非遗展示,还包括整个团队初步的建筑改造、民俗记录、文书档案整理、童谣收集等。我们更建议观者走出展馆,把审视或欣赏的目光放到整个村庄,用行走,而不是用地图,来了解它的道路、古迹、民居、工坊、水系和田地,人们的劳作和生活,还有,村庄之外,联结村与镇的公路、新的居民点和村镇社区。
“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展览现场
当我们认识到,所有这一切的荒疏和繁荣,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都是一个流动的、不乏生机的场所,它的各部分之间如此相互交错、紧密关联,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们期望与他们一道,共同挖掘和创造本土的公共记忆,共同发现并建立深藏在乡村深处的新的价值体系 。
(摄影:张鑫 李玉祥 厉致谦 图片提供:左靖工作室)